1.伊始
但耶和华对撒母耳说,“不要考虑他的外貌和身材高大。耶和华看人的角度与世人不同。世人看外表,耶和华看内心。”
六个月前,怀亚特与乔纳斯在子宫中孕育。1997年7月7日下午,纽约诺斯维儿附近的一家诊所拍了一段超声影像,影像中的一个胎儿弓着背,一块块椎骨在弓起的脊椎影中清晰可见。影像技师用箭头标示出头、躯干、腿。一只小手舒适地泡在羊水中,在子宫中伸展,微小的手指轻轻地动着,好像在弹奏一段钢琴曲。45秒的时候,影像技师指着其中一个胎儿生殖器的模糊轮廓,在显示屏上输入了“都是男孩”四个字。影像技师真幽默,两个胎儿同卵双生,是有着一样DNA的双胞胎男孩,怎么可能其中一个会是女孩?
六个月后,维恩与凯莉终于把自己的新生儿子抱在怀中,夫妻俩已经结婚五年了,其中三年,凯莉多次流产,经历了数月苦闷的不育治疗。然而世事无常,1997年初,一通来自外甥女萨拉的电话改变了一切。这个她不熟悉的16岁少女告诉凯莉,自己有“麻烦”了,但又不想流产,可年轻的自己实在无力抚养孩子。所以想征求维恩与凯莉是否有意私人收养。
凯莉生于美国中西部地区,以传统的方式被抚养长大。如她所知,她的家族最初生活在印第安纳州俄亥俄河北岸的麦迪逊镇上,植根于岸边峭壁的石头中。麦迪逊镇建于1809年,位于肯塔基路易斯维尔市与俄亥俄辛辛那提市之间,在19世纪时也曾一度如日中天。它也曾是重要的火车始发站。早在19世纪20年代,越来越多的自由黑人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1958年,好莱坞在拍摄《詹姆斯·琼斯自传》时,曾把这儿作为詹姆斯在中西部地区儿时的家乡。据传,影片男主句弗兰克辛纳特拉一想到拍摄期间会被困在“乡下”,便说服好友迪安马丁饰演配角陪伴。
凯莉的祖父是麦迪逊明轮船上的船长,当时俄亥俄河上来来回回运送货物的还是蒸汽船。他与前妻在这儿结合,后来又与凯莉的祖母再结连理。凯莉的祖母有八个兄弟姐妹,在她年幼时,她的父亲便抛妻弃子。为了补贴家用,身为长女的她很小就开始在手套厂做工,19岁的时候嫁给了凯莉的祖父。他们的婚姻既是基于爱情,也可以让祖母逃离照看数个孩子的苦海。很快凯莉的祖父母搬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凯莉的祖父在五月花运输公司谋了一份职,凯莉的祖母在家抚育三个女儿与一个儿子。祖父母都是德国后裔,他们的价值观与举止就是最好的例证,实事求是、正面错误、严肃实际。凯莉成长伴随的都是诸如“寿衣上没有口袋”或是“它能战胜啄石头的公鸡”的处事原则。前者指人死带不走金钱,后者指看到意想不到的事。
这个家庭中,没有一位女性同意“男人至高无上”的箴言,或是“淑女”就该遵循某些准则,或者行为举止必须为社会所接受。也许因为如此,凯莉对其他家族中人可以坦诚自己的身世,直言自己就是曾经某些人嘴中的“私人子”。对于凯莉和她的亲人而言,这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她的亲生母亲洛葛仙妮告诉凯莉,她的父亲跟自己只是一夜情。1963年洛葛仙妮让姐姐堂娜收养凯莉时她才两岁。
堂娜才思敏捷、事业心强,对她而言,生活充满了沮丧。不出意外,她本应成为医生或律师,但在当时,多数父母并不想或不在意女儿上不上大学。堂娜曾在旅行社工作了几年,孩子成年后,她去了护理学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有志者事竟成——这是凯莉从堂娜那儿学到的。母亲不是最适合堂娜的角色。即便如此,即便自己有了一个女儿,她还是收养了洛葛仙妮的小女儿。凯莉会大笑着说:“我的到来给焦头烂额的你火上浇油。”屋子总是干净整洁,饭桌上总是备好饭菜。5点整晚饭准时开始,每个人都会按时坐好。
堂娜爱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之后出生的两个女儿,但长时间的工作让她没有时间或精力去爱,不过凯莉和她的兄弟姐妹可以坦然接受,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对他们而言便足矣。凯莉20多岁、30多岁时,洛葛仙妮会时不时给她打电话,为自己放弃她道歉。凯莉不带任何怨恨,直言洛葛仙妮无须感到歉意。凯莉告诉她,她的选择是对的。洛葛仙妮后来生养的孩子,生活过得都很潦倒。
凯莉离家时17岁,当时高中尚未毕业,但她知道自己终归会回到学校。在印第安纳、路易斯安那州她睡过沙发,和祖母同住的一段时间,她重返校园,并在年终毕业。当时的她对之后的生活一无所知。凯莉跟母亲都觉得自己上大学就是妄想。堂娜在凯莉11岁时跟丈夫离婚,后来凯莉随着父亲在路易斯安那住了一段时间。路易斯安那州喝酒的法定年龄是18岁。她在那儿交了一些朋友,换了几份工作,总的来说生活不错。接下来的几年,她去到了美国各个地方,边打工边赚取路费,最终20岁出头的她在加州定居下来。凯莉不满于做普通工人,整天过着月光族的生活。
她重返校园,在金西学院选修了几门课程。金西学院是杭廷顿海滩的一所社区大学。她一直不紧不慢,直到一个周六的晚上,一切发生了巨大转折。当时,她一个朋友的男友计划从当地药店偷一些药,当凯莉得知后,她勃然大怒。对于这个24岁的女孩而言,这是个转折点。自此之前,她一直和朋友住在同一间公寓、做着低收入的工作、在周末聚会——她从未想过就这么过一辈子。这只是一个阶段,她知道自己必须蜕变。她做到了,很快就做到了。
她终于走上了正轨。她需要透过现在,着眼未来。她专注于大学课程,拿到了金西大学的毕业证书,又接着通过招聘广告应聘一家环境咨询公司的全职工作。面试期间,她坦诚自己没有制图经验,不符合前提条件,但她说自己什么都会画。她得到了这份工作,很快年薪就高达3万美元。
当公司决定迁到芝加哥时,凯莉又面对着一个新的十字路口。她可以在南加州继续攻读学士学位,也可以与公司一同前往芝加哥。她从同事那学到的不仅仅是环境运营,更多的是专业的意义。最后她决定:向东走。
公司搬迁没多久,她的老板慧眼识珠,看她才智过人、能力超群,便让她深入了解水下废物管理。这促使她在1989年7月参加了在俄亥俄芳德利举办的一个为期五天的研讨班,正是在那儿,她遇到了维恩·麦恩斯。
研讨班在当地社区大学展开,授课人以前是名消防员,在几年前的一场化学火灾中被严重烧伤。治疗中从头到脚都要穿着修复紧身衣,度日如年、极其痛苦。选课的学生有12个,每天下课后精疲力竭的他们便会迫不及待地跑到最近的酒吧,平复心情,放松自我。某天晚上,凯莉与维恩一起打桌球,聊天至深夜,谈商业、谈政治、谈他们的课程。当时的维恩是西弗吉尼亚大学安全卫生培训学院(今安全卫生拓展学院)的院长,两人都来自小镇,在一起时极为放松、自然。凯莉喜欢他的善谈、体贴、自信。维恩喜欢她的碧蓝的眼睛、开朗、诚实。一周结束后,维恩要回到西弗尼亚,凯莉也要回到芝加哥,但两人约定尽快见面。之后的一年,每逢周末,两人就来回穿梭,到了年底,凯莉同意搬到西弗尼亚的复式两卧公寓,与维恩同住。
维恩·麦恩斯是个典型的美国男孩。他于1958年生于纽约的哈格曼村,在奥尔巴尼的西北部。在1849年的国家地名辞典上,哈格曼斯米尔斯(1777年建镇时命名)村里只有一座教堂、一座酒馆、一家商店、一座磨坊、一家锯木厂、一家地毯厂以及“约25幢住房”。今天,约有1200人稀疏地分散在这片1.5英里长的土地上,人口略有增加,但价值观还是维系了旧时的乡下传统。直到维恩五岁,家里才通了自来水,他们有一眼专门存淡水的井与一个屋外洗手间。冬天,家中的暖气多亏了煤油炉。维恩的卧室就在客厅上方,地板壁炉的正下方就是煤油炉以及电视机。维恩要做的就是在父母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稍稍调整位置,透过壁炉看鲁旺和马丁搞笑集。
维恩的父亲比尔曾在阿姆斯特丹与纽约的地毯厂工作,后来每天往返萨拉托加村,到30里外的通用食品厂工作。他还常喜欢去当地的酒馆、赛马场。比尔·麦恩斯又高又痩,曾是半职业棒球运动员,可这短暂的运动生涯在44岁时戛然而止,一场心脏病让他再也不能做任何全职工作。
维恩的母亲贝蒂在几年来做着不同的工作,以补贴家用。周末时,她在一家高级美容院打扫卫生、候客、销售雅芳产品。几年来,她在生产斯伯丁足球的皮革厂上晚班。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工厂后的小路是维恩的必经之路,那时间他的母亲刚开始上晚班。他通常会呼喊母亲,问她:“妈妈,晚饭要吃什么?”母亲往往喊着回应,饭做好放在桌上了。母亲说,他需要做的就是把饭放在烤箱中,给自己、弟弟和妹妹做点青菜。两人的对话往往以贝蒂微笑着对维恩说“我爱你,明早见”结束。
出生在美国的一个小镇上,维恩成长中树立的是小镇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强调家庭责任感与对国家的尊重。维恩从父亲身上学到的虽很简单,但他却认为可以受益终身。第一出击就要有成效,不要放弃自己的团队,如果不想用枪,不要用它指着某人,归还借物时让它保持更好的状态(干净、油亮、精准),还要切记打牌时勿喝酒。
一到夏天,维恩和弟弟比尔为一家流动嘉年华秀招揽客人,随着嘉年华在东北部四处游走。在纽约亨廷顿停留时,维恩才15岁,当时的他在摊位游戏上工作,摊位旁是一个叫“Zipper”的游乐设施。Zipper项目是简单地把一根电缆拴在一个椭圆的吊杆上,吊杆上连着12辆车,环绕着近乎垂直的游乐设施。有一晚,一辆车门的螺丝松了,随着吊杆带动汽车向上,这扇车门突然打开,其中的两女孩被甩出了车外,维恩冲过去想要抓住其中一个女孩,但她重重摔在了地上,摔断了脖子,当场死亡。另一个女孩落在了沙坑里,受了重伤,但活了下来。
在此之前,维恩也经历过死亡。他是一个猎人,但他从未目睹一个人因意外而死,尤其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以这种毫无征兆的方式离去。他常常觉得自己可以马上掌控自己所处的世界,当他不喜欢或是认为某物不合时宜时,他可以改变它并继续向前。但他面对这个女孩却又无能为力的无助感是他从未有过的。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跑过去,有时事情发生已成定局,根本没有置疑或是假设的机会。即便如此,后来几年,女孩摔死的场景一直如梦魇般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唯一一次认同危机发生是在维恩高中毕业、征募空军时。对于麦恩斯家族而言,参军是一种殊荣,也非常实际。家族中没有人上大学。在空军部队,他可以学习一种行业,最后他决定学习成为一名牙医助手。当部队驻扎在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维恩为一位口腔外科医生做助理。这位医生是一名健谈、武断的军官,同时又非常势力。有一天,当维恩与其他几名医师与护士在走廊上休息时,这位医生停了下来,说自己有个问题,他问维恩:“美国的副总统是谁?”
维恩迟疑了,他尴尬地告诉医生自己不知道。外科医生看着维恩身旁的医师,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笑着说:“看,我说得没错吧?”
维恩疑惑地想,他说了什么?难道是说自己是一个笨蛋,连美国副总统是谁都不知道?好吧,他的确不知道,这又如何?他不知道这两名医生在到走廊前说了什么,19岁的他太年轻、职位太低,根本无权去问。但他可能觉得自惭形秽,仅仅为了娱乐,某个自大的医生竟当着六个人的面羞辱他。那时,维恩便立志,再也不要让自己因为无知而被取笑。在此之前,他一直对自己是一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好男孩而信心满满。麦恩斯家族会坦然面对真实的自己。只不过,维恩不再满足于做一个纽约以北地区的农村孩子。空军四年服役期还未满,他就作出决定,退役时就抓住《退伍军人法案》所赋予军人上大学的机会。
维恩跟他后来的妻子一样,非常务实。他先在家附近的社区大学学习,拿到了自己的专科学位,后来又一举进入康奈尔大学。当时二十五六岁的他,比其他同学都年长,在20世纪80年代以自由党为主的常春藤校园中,作为唯一一个支持军队的保守党,他的大学生活极为不易。但1985年,当维恩获得了自然科学的本科学位后,他做好准备迎接更多挑战。五年后,他在西弗尼亚大学拿到了安全管理的硕士与博士学位。就是在那儿,他遇到并爱上了凯莉。
大约三年后,维恩与凯莉在印第安纳的布卢明顿喜结连理,在当地一家度假村举行了小型仪式。凯莉穿着一件到脚踝的长裙,戴着一顶宽边帽。维恩穿着燕尾服。结婚那天他非常放松,打了一轮高尔夫,还睡了一小觉。二人的蜜月在乔治尼亚度过,首先他们去了奥克弗诺基国家野生生命保护区,在萨沃尼和圣玛丽河的上游露营,接下来几天又去了哲基尔岛,最后到了萨瓦纳。蜜月结束后,他们回归了西弗吉尼亚的简单生活,后来又决定搬到纽约州的诺斯维,这样可以离维恩的父母与他钟爱的乡村生活近一点。
维恩与凯莉仅凭意志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二人的成就早已超过了父母。她们敢于走出自己的文化舒适圈,走出他人的期许,并承担由此带来的风险。如果萨拉出人意料的电话让他们有机会组成一个家,那么他们愿意抓住机会。可能冥冥之中注定凯莉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可能这是一种平衡。她已做好准备,如果不育治疗没有成效,就开始新的生活。接着,萨拉打来了电话。凯莉相信命运。或许她就是那个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把一个孩子领入世界,否则她将会迷失在一个混沌的家庭,随波追流。
凯莉自第二个外甥女萨拉出生后,便再没见过她。萨拉是凯莉表姐贾妮斯的女儿,她们都由堂娜抚养长大。贾妮斯十几岁时就怀孕了(萨拉是她的二女儿),当时严酷的继承压力影响了家庭的正常运作。像洛葛仙妮一样,贾妮斯有多任丈夫与男友,也没有自己抚养孩子。萨拉由她在蒙大纳的生父与奶奶抚养,十几岁后与他的母亲在田纳西州生活。萨拉聪明又有艺术天赋,但同时也很固执鲁莽。她也想着去大学,甚至想成为一名兽医。不过,她16岁意外怀孕让每个人都始料不及,也让一个家庭的期许落空。
很快维恩与凯莉就决定要孩子。凯莉或多或少还是了解萨拉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这个少女以及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对她们而言,尽快摆脱恶劣的家庭环境是多么重要。如果萨拉坚决生下孩子,凯莉与维恩会邀请她与他们同住,直至孩子出生。萨拉4月搬到诺斯维时已经怀胎四月。凯莉与维恩要保证萨拉生产之前住得舒服自在,饮食健康,及时进行孕检,除此之外,凯莉还想帮萨拉理顺自己的生活。凯莉鼓励她申请驾照、攻读一个普通教育学位。
当时,维恩在斯达内克塔迪的一家化学公司担任卫生安全培训部门经理,每天都要往返50英里。他常常幻想这个即将属于他的孩子。声波图已经表明这是个男孩,维恩想象着所有能与自己第一个儿子所做的事——传球、投篮、打猎鹿枪。
这是维恩所能想到的。1997年春日的一个下午,当他的电话响起,一切都变了。当时他开车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凯莉给他打电话,在电话中大喊大叫。她都能听到旁边萨拉的呼喊声。天呐,怎么了?这是他的瞬间反应。
“是两个!两个!”
“什么两个?”
“双胞胎!”凯莉尖叫着,“我们有了一对双胞胎!”
太难以置信了。这个多次流产的女性一直期待着拥有两个孩子,现在夫妇俩终于组成了自己的家庭。随着最初的震惊与惊叹消失,维恩想:天呐,同时两个大学生!他为有一个孩子甚至两个孩子而激动万分,但他也知道,对一个父亲的期许也翻了一倍。作为安全专家,他不喜欢惊喜。他喜欢计划、形势分析、评估所有的风险与结果。现在,一切都需要重新思量。
数月来,他们一直准备要一个孩子。维恩考虑,照看两个会难多少?一切都在他的脑中徘徊,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令人眩晕的焦虑中。他深呼吸,把担忧抛之脑后。维恩到家后,拥抱了凯莉,微笑着,脑子里所想的不是增加的开销,而更多的是欢乐:为自己的两个小男孩买两副棒球手套、两个篮球、两把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