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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菜贩易致行

残雪

已经有8年了,农村来的易致行一直在这个大城市卖蔬菜。

那一年,18岁的他提着行李离开家,妈妈送他到火车站,眼眶红红的,他懵里懵懂地站在车窗口,车子开动时他竟忘了向母亲挥手,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他记得母亲在那一瞬间的表情很奇怪,她如释重负,居然笑了起来。易致行暗想,自己待在家中对于妈妈来说,应该是很沉重的负担吧。这样一想,他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家了。火车坐了一天一夜,从南到北,过了许多村子,许多城市。这期间易致行总是坐在座位上不敢离开,因为怕别人偷走他的行李。

他没遇到约好了来接他的那个人,就自己独自出了车站,慢慢去找菜市场。他有时坐公交车,有时走路,找到菜市场时,已是夜里了。菜市场在郊区一条很臭的小河旁。那是一个很大的水泥场子,搭了许多油布篷,菜贩子们都住在沿河的那一长排简易房里。当他走进同乡那臭烘烘的小屋时,他感到自己累得要晕过去了。他放下行李,坐在房里唯一的一张矮凳上,听见同乡连叔在责备自己。

“怎么这么娇气?”连叔很不高兴。

连叔告诉他说,房里只摆得下一张窄床,而他(易致行)又在外面走了一天,身上很脏,所以必须去小河里洗一个澡再回来睡觉。

“河,河里洗澡?”

易致行结巴地、梦呓般地问连叔,他实在不太明白,因为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啊。再说那条河那么臭,上面漂满了烂菜叶。大概臭味就是菜叶散发出来的。

“对,去河里洗洗。”连叔干脆清晰地命令他。

易致行只好打开行李包,找出自己的换洗衣服。他注意到煤油灯照出了连叔满脸的不耐烦。

他脱得只剩了内衣顶着风往河边跑。他看见了那几级石阶,还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大概就是那里了。

他的牙齿打着架,他用毛巾蘸着冰冷的河水,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顿,跳上岸。穿衣服时,他感到自己都快疯狂了。

他躺进硬邦邦的棉被里,全身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床的那一头躺着连叔,连叔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只是微微地有点儿温度。整个夜里连叔都是如此躺着。易致行翻来覆去的,免不了有时压着了连叔,但连叔毫无反应。于是他为自己的“娇气”惭愧不已,更加睡不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刚一睡着就被叫醒了。

“进菜去!去晚了就没好货了!”连叔在黑乎乎的房里说。

他将易致行的棉衣和绒裤扔过来。易致行摸黑将衣裤和鞋子穿好,跟着连叔往一个方向跑。他们一直跑到了水泥场子的外面,那里停着一些大卡车,一些人站在拖车上的蔬菜当中破口大骂。也许他们并不是破口大骂,只不过在易致行听起来是如此罢了。连叔将一个巨大的编织袋交给易致行,自己跳上了一辆车。似乎是,车上车下都有人在黑暗中抢菜。

易致行暗暗在心里叫苦连天:这些人为什么不开灯呢?他拿着编织袋,一会儿跑向这辆车,一会跑向那辆车,但每次都被人们推开了。正当他站在一辆车下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他突然被车上倾倒下来的一大堆胡萝卜砸得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马路上。

“他在哭。”有人在他上面说。

“让他哭个够,他还小。”另一个人说。

易致行虽然被砸得很疼,但他并没哭,为什么他们听到了他在哭?他从胡萝卜当中用力爬起来了。

“好!好汉!”有个人用力拍了两下手,又说,“这是你的货。”

易致行在车灯一明一灭的光线中看见了装在编织袋中,比他本人体积还要大的那一堆货。他畏怯地站到一旁,想等连叔来。

“你怎么站在这里?要被压死的,瞧,车来了!”

易致行看见卡车的黑影靠近了。他出于本能往旁边躲,可他被一堆菜绊倒了,他意识到自己要被压死了。

然而当他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好好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凑在他耳边悄悄地对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很怕死,对吧?”

他的那一袋胡萝卜已经被压扁了。老者同另一个人将那编织袋抬起来,嘱咐易致行弯下身去,他们就将那巨大的一袋放到他背上。易致行被压得摇摇晃晃的,但他咬牙挺住了。老头说:“往右一直走到底。”

他走得很慢。一路上,头昏眼花的,他总是看见卡车的黑影冲着他压过来,但每次他都没死。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他干脆不管不顾地对着卡车往前冲,步子也快多了。好多天之后他仍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卡车冲着他开过来,难道是那些司机欺生?

菜市场已经到了,易致行居然没看见,他一个劲地往前冲。一双手拖住了他背上的编织袋,居然是连叔。连叔那张脸在煤油灯光里有点像青面獠牙的怪兽。

“胡萝卜被压坏了。”易自行委屈地说。

“胡萝卜怎么压得坏?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压得坏的。你看清楚了吗?我说贱狗啊,你还不如待在村里!”连叔叫着他的小名。

一会儿连叔的摊前就有顾客了,易致行想帮忙,被连叔挥臂赶到一旁,他嫌弃他,命令他去简易房待着。

于是易致行回到了简易房。他觉得自己夜里没怎么睡,就脱了衣躺下了。刚一躺下他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他才将这间简易铁板房看清了。这是个极为狭窄的笼子,最多只有四个平方,全部家具就是这张窄床和放在地上的一个脏兮兮的小碗柜,再有就是他昨夜坐过的那张矮凳。连叔倒是还有几件衣服,一律堆在床上他的枕头旁。他昨天晚上带来的行李包被连叔扔到床下,垫了一张日历纸。看来连叔认为他很脏,嫌他。其实易致行在乡下青年中算是爱干净的。但是不管他爱不爱干净,在这个地方就只能有这样的待遇。易致行坐了起来,这时有人伸进来一个脑袋。

“哈哈,睡懒觉呀,我看你天生就是懒!”

说话的是一位妇女,眼白多于眼黑,头发乱蓬蓬的。

“就躺了一小会儿,连叔不让我在摊位上待。”他小声辩解道。

“当然不让!要是我的话也不让。你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做生意的!”“我可以改。您能帮助我吗?”易致行诚恳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了,这种事也敢求人帮忙。我告诉你,好多人不知深浅,在这里乱闯,结果都送了命。卖菜的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

易致行听了这话打了个冷噤,他回想起了那些卡车。可是女人说的并不是卡车的危险,而是买卖的危险。

“你要多向连叔学。”

女人说完就走了。

易致行沿着简易房往前走,他想到自己昨夜洗澡的地方去看看。然而很奇怪,那地方找不到了。这是一条死河,那么多的烂菜叶浮在水上,河水一定是溜溜滑滑的吧。昨夜洗澡时冷得要发疯,他倒顾不上水脏不脏了。不但那几级伸向河中的石阶再也找不到,河边也变了样——一堆接一堆的烂菜堆满了整个岸边,要想穿过它们到河里去,就会弄得一身奇臭。

“你是在视察吗?真是个有闲人啊。”

那女人忽然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监视他。

“我搞不懂……”易致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老实。这里是大城市,乡下人刚来时都弄不懂。巴比!巴比!”

她跳起来追那条瘦伶伶的黑狗,大概是她的宠物狗。这女人,别看她又矮又小,跑起来飞快。

易致行不想再看河了,可是又没地方可去。连叔为什么不让他留在菜场呢?好歹他还可以帮帮他的忙嘛。连叔真是太不耐烦了,可能是他的职业使他养成了这么个脾气吧。易致行虽来了还不到一天,已经对这份职业的凶险深有感触。回想起半夜清晨发生的事,他觉得卖菜这个行当随时有生命危险,这可是他在家里时没想到的。易致行胆子小,尤其不善于冒险。不过谁知道呢,如今世事多变,说不定他会锻炼成一名强盗似的菜贩子呢!他这样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不知不觉又到了菜场门口。他溜了进去,避开连叔的摊位朝另一个方向走。穿过顾客们的人流,他到了后门,门边有一个饺子摊位,他坐下来,要了一碗菜饺子吃着。饺子摊主是一位肥胖的老人,脸很白,牙很黄。

“新来的帮工?这可是个好地方啊!”老汉说话时眯着眼。

“您是指菜场?”

“当然,当然。这哪是菜市场,小伙子我告诉你,这里是兵营。”

“兵营?”

“对,就是兵营。天天有演习,月月有战斗。”

易致行仔细琢磨老头的话,觉得自己领会了一点点话里的意思。他还没吃完,就看见连叔跑过来了。

“贱狗,帮我去打那个混蛋!”他吆喝道。

易致行涨红了脸跟在连叔后面跑。到了连叔的摊位,他看见一名威猛的黑汉子正在将那些胡萝卜扒到他的旅行袋里头。那汉子比易致行高出一个头还不止。连叔递给易致行一把铲土的铁铲做武器,自己则手执一个秤砣,做出要扔过去的威胁状。易致行刚举起铁铲,那汉子一脚就将他踢到了水泥地上,他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连叔大叫:“死人啦!死人啦!”叫得整个大厅都听得见。易致行却看见他手里的秤砣并没有扔出去。他多么希望连叔住口啊,可他偏偏喊个不停。

人们将躺在地上的易致行团团围住,易致行看见那黑汉子趁机背着一大袋胡萝卜溜走了。连叔根本就没去追他。

“你还不起来啊?丢掉的胡萝卜又不会长脚跑回来!”有个人对他说。

易致行努力了好几次,才挣扎着坐起来了。他用手背抹掉因疼痛而流出的泪水,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人。

“那个人是山大王,他是有武功的,他看得起你才给你来这一脚,我们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呢。哼。”

说话的是易致行先前遇见的矮个子妇女,她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到了他面前。

易致行一边痛得哼哼着一边想,莫非这女人是他的保护神?

人们都走开去了,现在只有连叔在摊位上了,连叔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连叔,我们要赔本了。”易致行惭愧地说。

连叔哈哈大笑,一边将易致行搀扶到凳子上坐下一边说:“怎么会赔本?这个菜市场的生意从来不会赔本的!”

易致行虽不喜欢连叔的傲慢,听了这话后心里还是渐渐踏实起来。他的目光溜到那杆秤那里,看见那秤砣正稳稳地放在秤盘里呢!他想,连叔满肚子诡计,他哪里看得透这个老汉!

连叔交给易致行的第一个任务是让他去给市里一家文具店的老板送菜。易致行在家里时练习过蹬三轮车,所以他认为这个任务难度不算太大。

他小心谨慎地蹬着一车菜出发了,尽量挨马路边走,眼睛盯着前方,一刻也不敢放松。虽然路不远,他却弄得满头大汗,他太紧张了。

到了大街上的那家文具店,易致行按连叔告诉他的那样绕到后门去。

但那后门关得紧紧的,不管他怎么用力捶也没有一点动静。他想了想,又绕到大门那里,将车停在门口,进了文具店。

店里没有顾客,只有一位脸黄黄的妇女和一位男子在聊天。易致行看见女人翻着白眼,似乎是很讨厌易致行进去打扰他们。

“我是来送菜的。”易致行谦卑地说。

“有人把你的三轮车蹬走了。”女人幸灾乐祸地指着门外对他说。

易致行连忙跑到外面去追。他看见一名老汉蹬着他的三轮车在马路中间出现了。现在他已顾不得自身的安危,要知道连叔的三轮车比他易致行还值钱!他冲到马路当中,发了疯地追,他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三轮车。他记得似乎有好多车辆都停下了,那些人都在骂他,奇怪的是,他怎么没有被车撞死?怎么还在飞奔?所有的人都不敢来撞他吗?

或许是因为他太有威力了,前面那三轮车居然主动停在路当中了。

“小伙子,我不招惹你了。这是你的菜,一棵都没少。”老汉说。

他说完就下了车,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来来往往的车辆当中。

易致行做梦一样走过去,上车,将车子蹬回文具店门口。他看见先前同女人聊天的那男子在门口迎接他。那男子将那些菜放进一个麻袋,让易致行背进店里。

“连老板是我的赌友呢!”他一边说一边数钱,“要是没有他,我的生活可就寂寞死了。你是他侄儿?我看你不太像他,要好好向他学。”

易致行心里想,为什么人们都要他向连叔学?他不是已经在学吗?这是不是暗示他学不会?有一丝沮丧在他心里升起。他收好钱告辞了。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回忆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他觉得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往车辆当中乱冲?他又记起刚来那天的凌晨也是这样,明明感到快被压死了,却又一点事都没有。古怪啊古怪。

回到菜市场,看见连叔正坐在摊位边打瞌睡,他不忍叫醒他,就轻轻地将三轮车放好了。可是连叔立刻就醒来了。他和气地询问易致行对于文具店老板的看法。易致行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自己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所以还谈不上有什么看法。但是连叔已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之中了。

“我同他是莫逆之交,我俩死里逃生,我自己也差点杀了人。”连叔说这话时,眼里像蒙着一层雾,“那时城里每天宵禁,我俩一起钻那些黑角落。老何天不怕地不怕,抓住过幽灵的大胡子。”

“幽灵?”易致行问。

“就是幽灵嘛。老何死死地拽住那把大胡子,结果呢,是他自己的脸上变得血糊糊的……怎么会这样?你说说看。”

易致行不敢说话,因为他看见连叔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连叔一定是在回忆一些恐怖的往事,那里面可能有凶案之类的。

过了好一会连叔才摆脱了回忆,问易致行:“你觉得那文具店规模如何?”

“规模不小,但顾客很少啊。”

“顾客的数量是不重要的。”连叔正色道,“关键是质量,你懂吗?就比如我卖菜,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来买有什么关系?”

易致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不要点头,没懂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可以了。你还没吃中饭吧?快去吃,吃了快回来!”

易致行起身往饭铺走,走过几个摊位回头看了一下,看见连叔又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记起在村里时,大家都说连叔在城里坐过牢,妈妈也知道他坐过牢,但她不知为什么认为:“坐过牢的人最稳当。”

整个下午连叔都陷在伤感的回忆中,生意也不做了,让顾客随便拿菜,拿了之后随便给一点钱,远比市场价低。易致行看在眼里,暗暗着急。可他心里又冒出个新想法:说不定连叔一直是这样做生意的?他督促自己一定要好好观察连叔做生意的方法,看来在大城市做买卖与乡下集市就是不一样啊!从前他在乡下集市上卖过栗子和烤红薯,那时,他老为价格同顾客争执,有次遭人报复,脑袋都差点被打开了。

“你还记得那黑大汉吧?”连叔忽然开口了。

“同我们打架的那个人?记得的。”

“他是文具店的老何派来的。”

易致行吃了一惊,但没有说话。他想,难怪连叔手握秤砣却始终没有扔过去。他为什么把自己叫去同那人打斗呢?易致行往事情的深处想,刚刚似乎想出点眉目来,却又被连叔打断了思路。

“是老何在拯救我啊!”他高声叫了出来,“从今以后,我们可要谨慎行事,这菜市场里风云莫测。”

他从那把椅子里站起来,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于是开始认真做生意。

当他俩将所有的菜卖完时,天已经黑了。他俩去饭铺吃了饭,一道回简易房。为了节约,连叔灯也不点,就坐在床上,易致行则坐在那张凳子上。这几天他俩都是这样枯坐,因为想不起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连叔忽然站了起来,邀易致行一块去河里洗澡。易致行心里很不愿意,可是也只好答应了。

这一回,没走出多远易致行就看见了河边那几级石阶,还有那盏幽幽的路灯。他忍不住问连叔,为什么他白天找不到这个地方。

“白天里你脑子里杂念太多,当然就找不到。”连叔干巴巴地说。

连叔脱得光光的站在那里吹风,他一点都不怕冷。然后他慢慢下水了,他居然走到河中间去了——河水并不深。易致行看呆了。

当易致行胡乱洗了几把冷水,匆忙穿好衣服时,连叔还在河中央。

“连叔——”易致行喊道,冷得牙齿打着架。

“喊什么呢?”连叔很不高兴,“你先回去吧。”

易致行很想走掉,可又对连叔的行为好奇,就站在那里看。

过了好一会,连叔终于趟水回到了岸上。

“连叔真不怕冷!”易致行佩服地说。

回到简易房,连叔倒头便睡。还是像以前一样,整夜如一具尸体,不动不挪。倒是易致行,将晚间洗冷水澡的事思来想去,睡不安稳。他很想学学连叔这种镇定的风度,可他哪里学得会?还有这条河也怪得很,白天里看了脏得恶心,一到晚上就变干净了,那些烂菜叶也不见了,这种会变脸的河他在家乡可是从来没见过。刚来的那天连叔嫌他脏,看来是有道理的。他不是胡乱洗几把冷水立刻就上岸了么?连叔可是对生活毫不敷衍的人,他是多么有毅力!易致行的脸因惭愧而在黑暗中发烧,他小声发了一个誓,马上又觉得那誓言是虚假的,他怎么可能——?

文具店的何老板终于到菜场里来了。连叔老远看见他,立刻就跑过去,将他带到储藏室里去说话。他俩待在里头好久都不出来,易致行忍不住了,趁着一个没有顾客的空子溜到那边去偷看。

他发现两人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后来何老板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连叔,连叔接了收进背心口袋里。易致行不敢再看下去,惴惴不安地回到了菜摊前。难道这两个人在贩卖毒品?易致行顿时觉得自己的前途变得阴暗了,本来他打算这一辈子就在京城混下去的。正在这时连叔来了。

“贱狗啊,你猜猜我今天得到了什么。”连叔显得很有兴致地说。

“是不是彩票?”

“哈哈!你越来越进步了。同彩票差不多。是字谜啊。”连叔脸上的皱纹笑开了花,“老朋友给我一包字谜,这可是精神食粮!”

易致行对猜字谜没有多大兴趣,就“好呀好呀”地附和了一句。

“你不要小看这个。”连叔正色道,“它有驱鬼的功效。”

“驱鬼?”

“对。有一个黑鬼,夜夜挖那地洞,很快要通到我们床底下了。有一个大东西挡住了他,他在障碍那边痛哭,我听得很清楚。”

易致行想,连叔夜间一动不动,怎么会根本没睡着呢?

有一位女顾客来了,她在花椰菜里头翻来翻去的,却老是不买。易致行对她产生了怀疑,连叔却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她的动作很粗鲁,将一些花椰菜都碰坏了,她根本不像是个顾客。

“您想买点什么?”易致行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非得买点什么吗?看看还不行吗?”她蛮横地说。

突然,她挥起拳头,将那些花椰菜一顿乱捶,还扔到地上去踩。

易致行去拖开她,可自己却被连叔拖开了。那女人愤愤地走了。

“连叔,您认识她?”

“我怎么会认识她?”

“她给您造成了损失。”

“没关系,我天天有损失。刚才你们在这争执不下时,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那个字谜啊。这下我心里真清爽。”

易致行张大嘴巴看着连叔,在心里琢磨:要是连叔每天解一个字谜,这买卖就不要做了。他弯下身去捡那些被踩坏了的花椰菜,将它们拢成一堆,打算扔到垃圾箱里去。突然又听到连叔在他上方说话。

“老何没说错,我太懒惰了。”

连叔一下子又变得萎靡不振了。他说他头晕,还是去储藏室坐一会儿。他说着就走了。易致行闻到连叔身上散发出微微的酸味,难道他生病了?

是下班的时刻了,来买菜的人比较多。他们七手八脚的,将摊位上的菜翻得比较乱。有一名矮小的女人很不像话,将那些菜帮子都剥掉,只剩下一个菜心,然后往篮子里放。

“喂喂,您别剥了,难道菜帮子不能吃?”易致行说。

女人抬起头来,易致行发现她是自己在简易房碰见的那一位。她很生气,指责易致行,说他根本不会做生意。这时其他顾客也附和那女人,说他的确不会做生意。还有一个人质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这摊位是连叔的嘛。这时矮小的女人就恶毒地说:“他是从乡下来的,来了就赖在连叔家里不肯走了。”好几个人都拖长了声音说:“原来如此——”

忽然,每个人都将选好的菜放在摊位上,一齐离开了。

易致行清理着那些乱糟糟的蔬菜,心里感到很委屈。为什么那矮小的女人好像同自己有仇似的?之后他再也没有一个顾客了。

一直到天黑连叔才揉着太阳穴从储藏室出来了,他看也不看那些菜,要易致行收了摊子一块吃饭去。易致行松了一口气。

吃饭时,易致行忍不住对连叔说:“城市里这些人都不喜欢我。”

“你表现得很不错嘛。”连叔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这样说,“你已经学会观察了,我看你前程无量呢。”

“连叔您真会开玩笑,我今天下午一棵菜也没卖出去。”

“是那矮女人捣乱吧?她可是你的福星。她同谁捣乱,谁将来就会发财。她就住在附近。”

他俩像往常一样走在黑乎乎的路上。有小动物绊了易致行的脚,他的脚踝那里像被粗针扎进去了一样。“啊!啊!”他喊着,实在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了。

“你这同乡成了你的打手了啊。”黑暗中响起女人的嘲弄的声音。

小狗汪汪地叫起来,连叔同那女人在急切地交谈。

易致行摸到自己的脚踝黏糊糊的,肯定是被那狗咬的。他感到自己此刻是站不起来了。真丢脸!真丢脸!

可是他突然被一只大手拖起来了。当然,是连叔。他忍着剧痛往前走,他居然还可以走!他又听到那矮女人在说话。

“打手应该是可以被人打的。”她阴险地说道。

“他怎么样?”连叔谦卑地问她。

“哼,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走了一会儿疼痛就减轻了。易致行紧张地思考起来。这女人会不会是连叔的情妇?他住在连叔这里,是不是占据了女人应该占据的位置?如果因为这一点,女人对他有仇恨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他先是听见女人在窃笑,然后她就和小狗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了。看来她并不是真的恨他。

“连叔,这是您的女朋友吗?”他鼓起勇气发问。

“呸!她是此地的地头蛇,我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

“原来如此。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挺般配的?”

“般配个屁!她想在夜里来拿我的人头,你妨碍了她。”

“可是您又说她是一颗福星。”

“她就是福星嘛。你就一点都不明白吗?”

当天夜里,连叔一反常态,好几次惊醒过来高喊:“救命啊!”

易致行被折腾得睡不着,一直到深夜才入梦。当他醒来时,已经晚了,连叔进菜去了。连叔为什么不叫醒他呢?

他在寒风中来到那个地方,发现了奇怪的事情:那里根本没有运菜的大卡车,也看不到任何菜贩子和司机。天还没亮,但已经快要亮了。平时在这个时候,所有的菜都已经批发完了。很长的一段路上只亮了一盏路灯,易致行站在路灯的光圈里,就好像他害怕黑暗似的。忽然他听到了空房间里的怪笑,是一个女鬼!易致行的两排牙打起架来,忍也忍不住,就像刚来时洗冷水澡那次一样。他觉得他应该跑回简易房,可又没有勇气跑。那女鬼笑了又笑,后来终于停止了。易致行感到她正在靠近自己。

“乡巴佬,你干得不坏,要自立门户了啊!”是那矮女人的嗓音。

他站在亮处,她站在暗处。

“自立门户?”

“这还不懂?老坏蛋溜走了嘛,他说你是来接替他的。”

“啊?可是我没有资金,怎么接替他?”易致行喘不过气来了。

“在这里做小买卖,不需要资金,只需要诚心。你瞧,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到处都有机会!”

易致行虽看不清女人,但感觉得到她用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大圈。

她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大概还带着那条狗。

他不再恐惧了,但情绪变得很低落。天正在亮起来,路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发出阴森的回响,好像走在一个很大的空房间里一样。

他回到了简易房。连叔真的走了,连他那几件衣服也不见了。但他也只带走了他的衣服,被褥和碗柜都留给了他。易致行既伤感又焦急。他几乎身无分文,如何在这里做生意?那女人说只要有诚心就行,她说的是实话吗?就算她说的是实话,他该怎样行动?比如说现在,他没有批发到任何蔬菜,他到菜市场里去干什么呢?突然,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想些令人泄气的事。当初他从家乡出来,坐上那列火车时,他在车厢里发过誓:永不返回。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啊?他一下子有了决心,他要去连叔的摊位上看看。

他出现在摊位上时,有好几位小贩都过来了。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对他的羡慕。他的摊位旁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大堆蔬菜,有白萝卜、菠菜、芋头、香菜等。

“小易这家伙真厉害,比那老的手还长,我们抢不过他。”

“连叔挑选的人还会有错?”

“他呀,批发的白菜都要将帮子剥掉。他是个鬼精。”

易致行迷惑地站在那里听他们乱说。他怀疑这些菜是连叔去批发了来的。连叔为什么要这样干?还有,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连叔已经离开了?很可能,连叔已经同大家都说了这事,只有他还被蒙在鼓里。

顾客们都往他的摊位来了。他称菜,收钱,装袋,忙得不亦乐乎。两个多小时那几大堆菜就卖完了,他收了不少钱。明天,他可以用这些钱去批发一小批菜了。想起这事,他激动得脸发红。他问旁边的菜贩批发蔬菜的地点是否有了变化,那人回答说:

“没有变啊。你不是批来了这些好货吗?我们大家都看见你抢在前面上了那辆车,那是云香县运来的最好的货。”

易致行连连点头,生怕这位同行看出破绽。

中午,他一个人进了饭铺。他边吃边东张西望,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连叔有可能会在这里出现。老板对他微笑,似乎很理解他的困惑。他不时地听到连叔的声音,每当他吃一惊去辨别时,又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连叔。

“小易,你看谁来了。”饭铺老板做着鬼脸对他说。

是文具店老板找他来了。他穿着一身丧服,怎么回事?他低头对他说:

“小易啊,活在世上不容易呢。”

“您见到我连叔没有?”易致行问他。

“他死了。”

“他死了?”易致行机械地重复,全身发冷。

“我的意思是说,没人找得到你连叔,每次都是这样,不论你到哪里去找都找不到,就好像他死了一样。”

“啊!”

“你记得他昨天说过什么话吗?”他焦急地看着易致行。

“昨天?说过的,关于字谜……”

“对,就是这个问题啊!”何老板大叫一声,脸色发青。

“在第八街的地下通道里,我同你连叔有过约定!那是十七年前,地下通道里挤满乞丐和小偷的年代……小易,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老了?”

“你?还有连叔?你们有一点老。不对,你们一点都不老嘛。”

易致行的脑袋里在轰轰地乱响,他一点都不明白何老板的话。

“你在说客气话。小易,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饭铺老板也在旁边使劲点头,说:“后会有期。”

易致行下午无事可干,就想到城里去看看街道。他难得有这种空闲时候。因为心里很乱,他走路时低着头。

可是他刚走出菜场就被人拦住了。是那矮女人和她的狗。

“你怎么可以到处闲逛?这是很危险的。”女人说。

“下午又没有工作……”易致行结巴起来,脸红了。

“没有工作?你连明天到哪里去批发蔬菜都没弄清!你打算去哪?”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以为还在老地方……”

“你跟我走。”

易致行跟在矮女人后面走。路上遇见了一些菜贩,那些人全都做出一种反应,那就是停下来打量他们,陷入沉思。

一会儿就到了河边,到处是沤烂的蔬菜,把路都堵住了。那河里头全是菜,根本看不见河水了。易致行脚下一滑,倒在烂菜里头,脸上溅满了又脏又臭的黄水。他爬起身来,看见女人和小狗轻轻巧巧地在烂菜堆上跳着走,身上干干净净的。

女人回转身来,站在那里不走了。

“就在这里。”她说。

“哪里?”

“河里。他们改用船运菜了。你可不要娇气,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娇气。你感觉如何?”

“您说,‘我们这一行’,您也是菜贩吗?”

“当然啊,你以为我是什么?花瓶吗?前两天早晨我大赚了一笔。这个工作,要干就要舍死玩命地干!像你连叔那样。”

“连叔寻死去了吗?”

“差不多吧,你这家伙真聪明!”

他们往回走。易致行注意到一路上没有一盏路灯。想起明天凌晨要来这河里背菜回去,易致行感到大难临头。他偷看女人的表情,发现她在笑。易致行一路上都在怀疑这会不会是个恶作剧。可是没有任何人来给他传递信息啊,他只能听这个女人的。边走边瞧吧。

不知为什么,那一夜他根本没法睡,总觉得连叔会要回来,神经绷得紧紧的。到了下半夜,他勃然大怒,决定了坚决不到那河里去,管他是不是恶作剧,就是不去!他横下心,对自己说:“大不了去捡破烂,凭什么被这个娘儿们牵着鼻子跑?”然后他就睡着了。

太阳出来老高了他才醒来,而且是被人敲门弄醒的。

门外站着大朋,大朋的摊位同他相邻。

“他们逼我来把你请去。”大朋愁眉苦脸地说。

“谁?”

“那些顾客。有一大群。”

“可是我今天没有进菜。”

“你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易致行准备跟着大朋走,可是大朋惊慌地拒绝了,他要他走另外一条路。

易致行满腹狐疑地走进菜场,看见自己的摊位上果然围了一群人。他走进人群,大家就鼓起掌来了。那些人大部分都戴着眼镜,很像教师。

“对不起各位了,我今天没去进菜。”易致行说。

但是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没关系,还说买不买菜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主要是来看看他这个人的,因为他不是一般的人,是连叔选定的接班人!在这个大城市里,谁不认识连叔?有一位戴眼镜的很和蔼的妇女还将一张纸条交给他,说她是连叔的老顾客,每星期要送三次菜,纸条上写着她的地址和她的需求。她说完后还向易致行送了个媚眼,使得他受宠若惊。易致行想了想,鼓起勇气对这些人说:

“我保证明天给大家供菜……”

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们安慰他说,不必做保证了,买不买菜实在是一件小事,他们都是这种态度,有菜就买,没菜就不买,主要是来看看他,不用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安慰了他之后人群就散了。

易致行站在摊位上,像做梦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走远。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展开手中的那张纸条看了一眼,背上立刻冒出了冷汗。那上面写的是:午夜时分,长城宾馆顶楼水箱旁见。难道那位文质彬彬的女人是一名杀手?当然不是。那么他为什么要紧张?长城宾馆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旅馆,有三十多层高,易致行从来没去过。他虽然来这个城市有些日子了,但除了送过几次菜以外,哪里都没去过。似乎他生活的地盘就应该在这个菜场,他确实没时间闲逛。所以他收了这张纸条,却并不打算接受这个古怪的邀请。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忽然一下打定了主意,明天早上去河边进菜。有这么多顾客对他抱期望,把他看作连叔选定的人,他当然不应该辜负大家。他暗地里还抱着一个希望,他觉得很有可能,连叔有一天会坐在运菜的船上向他驶来。他回想起连叔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镇定风度,不由得有点心酸,又有点茫然。他真的可以独立做买卖了吗?

他去检查他的储藏室。他开了锁,但是那张门被人从里头抵住了。会不会是连叔?易致行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用力一推,自己栽倒在地上,起来一看,房里空空的。大概那人跳窗跑掉了,窗台上还有个脚印呢。

“小易,你会去长城宾馆吗?”大朋进来了。

“不,我不去。你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还不是方姨说的,整个菜市场全知道了。你不肯去,我只好替你去了,方姨是有势力的人,要想在这里干下去,就得按她说的做。”

“方姨是怎么说我的?”

“你自己去问她吧,我可不能随便传话。”

大朋的谨小慎微令易致行很气愤。他锁好储藏室,回简易房去了。

他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矮女人和那条狗等在那里了。

“看来你决定了,你是个好孩子。”她点点头说。

易致行进了屋,将那张门用脚一踢,关上了。他不明白连叔为什么这么欣赏这个女人,还称她为福星。他认为她是祸星。但也许她真是他的福星?刚才发生在菜市场的事会不会同她有关?

直到很久之后,易致行回忆那天凌晨的事仍然是模模糊糊的。

他是被人叫醒的。那女人不知怎么弄开了他的门闩,站在那里催促易致行拿上编织袋跟她走。她的声音很难听清,易致行一会儿觉得她像方姨,一会儿又觉得她像矮女人。

他跟在那女人后面,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不一会儿易致行就拐进了一条地道。易致行大大地吃惊了,因为他从未发现过简易房的附近有一条地道。不过他很快就记起了,每次他夜里见到的事物与他白天见到的都不相同。这大概是菜市场这个地方的常态?

他感觉他们快要出地道口了,那女人忽然停住了。

“你从这里爬上去。”女人一边说一边抓住他的手,让他触到水泥墙。

那梯子几乎是九十度,倒是被固定得很好,摇也摇不动。

“上面是哪里?”他心怀恐惧地问。

“长城宾馆。如今他们改在那宾馆的顶楼批发蔬菜了。”

女人干笑了两声,易致行终于听出来她是矮女人。此时他的脑袋里的念头成了一团乱麻。

“这么陡的梯子,我怎么爬得上去呢?”

“那好,你就别爬了,没人逼你。别挡路,有人下来了!”

易致行听见一个人似乎是将沉重的一麻袋蔬菜扔到了地上,接着他自己也从高空降落到了地上,几乎没弄出太大的响声。

“他们将梯子收走了。”女人失望地说。

从上面降下来的那人背着菜走远了。易致行在出冷汗。

“要菜吗?”有人问易致行。

一阵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发现自己站在河边。那条河就像他刚来城市那天夜里那个样子。他的脚下就是那几级石阶,那盏路灯幽幽地照着。刚才问他话的那个人就在他旁边,但是看不见他的脸。

“哪里有菜?”

“当然是河里,你瞧!”

那人将易致行往下面推,敦促他快跳上船,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易致行跳上去了,他弯下腰,摸到舱里的那些茄子啦,苦瓜啦,大白菜啦什么的。但他没看到船主。这条船怎么会像中了邪一样,自动地往前行驶?他不愿多想,将那些蔬菜往他的编织袋里头装,装了很大一袋,总有一百多斤重。他想伸伸腰,这时就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肚子。

“你这个强盗,胃口不小啊。”那人说。

“我是来进菜的,我该给您多少钱?”

“钱是身外之物,我不想听,你不该提到钱。”他谴责易致行。

“好,我不提。那我总得给你点什么?”

“为什么非要给点什么?你有什么可给?你这个吹牛的家伙!”

木船重重地撞到岸边的什么东西,停下了。天仍没亮,四周黑得厉害,那人命令易致行弯下身,然后就搬起那一百多斤的编织袋压在了他背上。他催他快离开,因为有人追过来了。

易致行心一横,背着那编织袋往黑乎乎的虚空里头踩过去。奇怪,他踩到了坚实的泥地,而且马上看见了先前那盏路灯。

他走着走着天就亮了。他走进了菜市场,来到了自己的摊位上。当他坐在椅子上休息时,心里头一个疑问突然被解开了。市场里变得嘈杂了,所有的摊位都摆好了菜。易致行也忙碌起来。

当他将白萝卜放上摊位时,一双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易致行抬起眼,看到了方姨那皱得像菊花一般的脸。

“我说了吧,长城宾馆的蔬菜就是比别的地方的好!给我来两斤萝卜!小易啊,你帮你叔带了雨伞去吗?他那边一年四季下雨。”

易致行一边称萝卜一边张着耳朵听。

“可我没见到连叔啊。”他委屈地说。

“没有见到?那是你不专心!他就坐在黑地里,你一离开他也离开了。长城宾馆的水箱通到前面这条河,他坐船走的,他那边总下雨。”

方姨提着一袋萝卜走了。大朋在旁边朝易致行打手势。

“最近大家都跑七八里路去进菜,在南郊那边。你倒好,有人帮你把菜送到长城宾馆来。我们早听说城里有秘密水道,你这家伙享福了。这些全是连叔为你安排的。你觉得那梯子如何?”

“什么梯子?”易致行吃了一惊。

“就是去宾馆的梯子嘛。我们都爬过,都被摔下来了。”

“我没敢去爬,我胆子小。”

“该死,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我猜连叔在那上头。”

大朋似乎很不高兴,他不再理睬易致行了。

易致行很懊悔,他错过了机会。可是不容他多想,买菜的人就来了。一拨人接一拨人,他的生意特别好。那些人都说这是长城宾馆的菜,难得买到的,要多买点回去。说得易致行脑海里激起惊涛骇浪。他听这些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那里的水路四通八达。”

菜很快卖完了,易致行的钱包鼓起了好多。他想,虽然那船老大不要他的钱,但下一次他还得将这些钱的一半给他送回去。可是下一次是哪一次呢?易致行两眼茫茫,脑子停止了思维。

他心事重重地打扫完摊位。这时大朋又过来了,好像有话要说。

“你明天去进菜的时候叫我一声啊。”易致行故作轻松地对他说。

“不,我明天不进菜。再说,你不该同我们去。你捞着了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尽快做出点成绩来。同我们在一起你学得到什么呢?”

“那么,你认为我有没有做错事?”易致行看着大朋的眼睛追问道。

“哈,你不要误会,没有,确实没有!干我们这一行,又是连叔的徒弟,怎么会做错事?你现在干得比我们还好了,有创意,有个性。”

易致行还想问大朋一些问题,可是有顾客来找他了。

他走出菜市场,想去寻找夜里待过的地道。可是哪里找得到?他心里也知道这种事是这个菜市场的原则,即,夜间的事和白天的事要用两种脑子去想。或者说,只有白天的事可以想一想,夜间的事没什么可想的,瞎碰就可以了,反正也弄不清楚。易致行想到此处甚至露出了微笑。他已经成了个独立的菜贩子了,这事来得多么突然啊!那么,他明天该去哪里进菜?他的确不知道。这一个多星期里头他不是每天夜里都糊里糊涂地被人叫起来,然后就批发到了蔬菜?明天当然也会批发得到!但是当他回忆起初来菜市场时连叔对他说的话时,又感到不寒而栗。当时他说:“这菜市场里风云莫测。”

他本来还想去城里逛一逛,可是为谨慎起见,他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要积蓄自己的精力,以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意外事件。

他去饭铺吃了饭,就回简易房了。想到如今自己开始独立经营了,他又有点欣慰。看来连叔说得对,那矮女人是他的福星。

他躺下去,盖上被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时间一晃过去了八年。易致行成了一名老菜贩。他有着这里的菜贩子特有的目光,那种有点呆滞,有点心事重重,却又异常执著的目光。他沉着地经营着自己的摊位,并把摊位扩大了两倍。现在他已经雇了一个帮手,一名18岁的目光散乱的男孩。这男孩令他回忆起他自己刚从乡下到来时的模样。易致行换了一间大一些的简易房,里面开了两张床铺,男孩小尾就睡在那张窄一些的床上。可是谁会想到他的妈妈会从老远的乡下赶来?这么多年,他都快把家里的人忘记了,妈妈却突然就钻出来了。

当时他在饭铺里吃饭,还喝了一大瓶啤酒,有点晕乎乎的。他看见小尾朝他使眼色,要他朝背后看。他转过身去,看见顾客方姨在同一位白头发老女人谈话。方姨朝他走过来,凑到他耳边轻轻说:

“你妈妈来了。”

这几个字就像一声炸雷,炸得他脸色发白。

老女人的侧面一点都不像他母亲。当她转向他这边时,他发现她的正面也不像母亲。方姨开什么玩笑呢?但她一开口就把易致行吓了一跳。

“贱狗啊,”她叫着他的小名,“你这些年进步不小嘛。难怪连叔说菜市场锻炼人呢,这下我亲眼见到了。”

她的声音倒是同过去一模一样。易致行试探性地问她:

“妈妈,您坐火车来的吗?您见到连叔了吗?”

他妈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然后掏出手绢来擦。易致行注意到她表情动作也同从前一模一样。

“我怎么会见不到连叔?他就在村里嘛。我是坐船来的,走水路。你早就知道城里有很多水路吧?不过连叔有急事又赶回去了。我打算待一天,明天坐火车回去。见到了我儿子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连叔回老家了。看来他是同我换了个位置啊。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因为他说“真没想到”时摇着头,显出不赞成的样子,他妈妈就有点不高兴了。她顶他说:

“你变骄傲了嘛。有什么想不到的呢?这些事都是早就商量好的嘛!”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您不知道,我那时真舍不得连叔离开!”

这时易致行发现饭铺里的人全在好奇地打量他,张着耳朵想听他讲话,就好像把他当作一个传奇人物一样。他脸红了,挽着母亲的手臂向外走,任他母亲同那些人一一打招呼。

到了夜里,他和小尾挤那张窄床,让母亲睡在宽床上。他听到母亲鼾声如雷。

一清早他就将母亲送上了火车。母亲一直在笑,又一次笑出了眼泪。

易致行心里想,他这是在同母亲永别,母亲再也不会来看他了。

(原载《花城》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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