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许多记者都渴望成名,许多成名都会按部就班,而这部小说里的记者成为“名记”的机缘却有些阴差阳错,这是小说的故事魅力所在。
每个在社会罗网里挣扎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要把故事化成小说,好看是最要紧的。不好看的小说,它所谓的意义或成就再高,都是徒劳的。何况,我从来就怀疑有没有这样的好小说。万茵的长篇小说《时政记者》,算是一部好看的小说。
然而,马戏团插科打诨的小丑也好看,但它同芭蕾舞的好看却是判若云泥。万茵是一位记者,他曾供职的央视《东方时空》和《焦点访谈》颇受老百姓喜爱。记者眼里见过的事,常人未必见得到,但见得到未必就说得出,很多记者虽然每天都在发声,却比沉默更可悲哀。
万茵试图用小说发出真实的声音,但又绝不是简单的所谓揭秘。虽然,揭秘绝对好看,颇能满足人的窥视欲望。他曾著文声明:“《时政记者》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秘密可言。我只不过写了两个普通记者平淡而有趣的生活,这其中还涉及了人们见怪不怪,司空见惯的行业潜规则。将人们最熟悉的生活呈现给读者,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文学。如果记者心里装着惊天的秘密,却只能把它写进小说,这是记者的悲哀;如果小说家指望靠惊天的秘密引发作品的轰动,这是文学的错位。”
作家的夫子自道,似乎没有透露什么高明的文学主张,但他所坚持的小说生活日常化,却很有几分道理。越是日常化的生活,越是真实的生活,越能贴近生活的本质。然而,当大款腐蚀记者、拉拢官员成为司空见惯,这种日常生活就变得沉重和可怕了。
作者并没有刻意制造这种沉重和可怕,书中描写的故事时常见诸媒体报道。比方说,不法商人似乎有个共同爱好,就是喜欢把拿捏得住的官员当玩偶。媒体多次有过这样的披露:某商人夜半酒酣之际,吹牛打赌说一个电话就会把某官员叫来。官员果然飞马而至,其速度远高于公安110出警。《时政记者》里,大款刘思宁等人把高官孙忠摆平之后,正是这样向人吹牛:“半夜里我叫狗可能叫不起来,但是,孙省助一叫就来。”这位省长助理孙忠,最终在副省长位置上翻身落马。
小说故事引人入胜,语言轻松幽默,必是好看无疑。官商之间的复杂关系,又因媒体人士的介入,故事演绎的空间就变得辽阔起来。应俊是位书生意气、正义果敢、洁身自好的记者,他目睹商人如何拉官员下马,目睹官员如何渐渐堕落。他是权力场上无可奈何的看客,又是同权力欲望顽强对抗的悲壮斗士,同时还像西绪弗斯一样想把正义的石头往山顶推移。作家妙趣横生的语言也平添了阅读的快感。应俊在欢场拒绝卖春女的投怀送抱,其心理活动颇有意思:
“我还想起了那回采访归来,上面感觉口渴得很,下面却憋着一泡尿。可是口再渴也不能喝尿呀!因为图一时之快而去嫖娼,那不等于是饮尿止渴吗?”
小说中很多类似的语言或细节令人捧腹,却并不失之粗俗,并不游离于情节。相反,这种语言风格同小说中调笑无忌的世俗场景相当吻合。
万茵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笔下的记者应俊因职业之故不得不周旋于商人与官人之间,而因道德良心之故又在时刻自省与挣扎。他所过的生活似乎也纸醉金迷,却往往是斯人独憔悴。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人与欲望的对垒是残酷的,小说把应俊的灵魂自洁描写得真实可信。作家并不是刻板和概念地写一个臆想中的好记者,而是他把人物的心灵轨迹和精神救赎展现得细致入微,就有了动人心魂的力量。然而,理想主义者有时在常人眼里难免显得迂阔,记者应俊因为看穿了商人刘思宁的险恶,居然煞费苦心劝谏省长助理孙忠悬崖勒马。这种情节设计似乎有违常理,却可从中窥见作者的单纯与良善。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里的那个小孩画了蟒蛇吞进一头大象,可笑的成年人看了却认为是一顶草帽。所以,人们读到某种看似幼稚的小说情节,也许应该反省自己是否陷入了成年人的世故。
据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不知道这句话是谁的发明,董桥先生曾用这句话作为书名,真是妙极了。但此话未必全都在理,因
为新闻若是充斥着虚假,必成历史迷雾。所以有时候,新闻除了人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新闻可以用真实的细节虚构谎言,小说可以用无中生有讲述真实。
《时政记者》是记者写的小说,新闻墨迹似可瞥见,但却不是常见的虚假新闻。文学的新闻性写作虽很为批评家们排斥,但它比闭门造车的自说自话要厚实和凝重许多。如何观察生活,我相信凡人的肉眼,不相信高人的法眼。肉眼看到的生活,进而写成的小说,必是接了地气的。有地气的小说,才是好小说。万茵不是高人,他用肉眼看万丈红尘,看到的是真实的世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