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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关于吹牛

雪原

吹牛是一种表现一种本领。吹牛能成事也能坏事。男人生来会吹牛。吹牛用于战争、用于经济、用于社交、用于恋爱、用于自我调解。吹牛有诸多技巧,诸如糊涂式吹牛、精明式吹牛、战略式吹牛、战术式吹牛、夸张式吹牛、含蓄式吹牛等等。

日本有人著《吹牛奇术》一书,对以上观点均有研究,颇有些新异见解令人佩服。但亦有些观点未曾涉及,有深入广泛研究之必要。

譬如说:吹牛没有死罪。此话为古今俗语。对也?非也?

杨村众人以为非。

众人想到了良的父亲善。

善死于吹牛。

善喜吹牛。杨村人管吹牛叫唠。词典释为夸大,吹牛,信口开河。善的绰号就叫大畴。善有骆驼绝不说牛,有牛则可能说成骆驼。善信奉吹牛没死罪这话。善妻芹,即良的妈,会接生。给村民大虎妻接生时,见其下体有菱形痣。归家闲话与善说之。善日后与村人吹牛戏言:大虎妻与己相好。村人不信,问何以证。善遂说大虎妻下体有痣。众人并未当真,一笑了之。善也转瞬即忘。然而有好事者造之于大虎。大虎窃思:必如此,否则焉知妻下体情形?遂怒笞妻。妻恼羞怨愤,引绳自尽。大虎持斧寻善。善见事闹大,实言以告。大虎又悔又恨,口吐白沫,抽搐而死。善悲恐交加,无地自容,口舌生疮,不治而亡。村人皆云阴冥有法,惩善吹牛乱唠之罪。此事良记忆犹新,深感“吹牛没死罪”之言大谬也。

再譬如,杨村一带有俗语:吹牛不上税。此语是也?非也?

杨村众人对此大为质疑。

众人想到善的儿子良。

良的一场几近家破人亡的变故,令人瞠目。

苞米棒子沉甸甸地横支着,像许多伸出的胳膊阻拦着英子往前走。英子在秋天的大片苞米地里钻。苞米地里有毛毛道。毛毛道是庄稼地里人脚踩出的小道。苞米地是片海,英子在毛毛道上走,就像蛙儿在海里游。英子上乡中学念书,走大道二十里,走这毛毛道十里。别的同学有自行车走大道。英子没有自行车就走小道。走小道钻苞米地很害怕,爹就送。爹就是良。

英子十五岁,长得像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一米六十五的身高。胸部已经鼓出两座美妙的山峰。英子的眼睛很大很黑。大和黑中透出许多天真来。英子穿的衣服总是小,没穿上一年,就箍在身上。良欠了许多债,没工夫对全家衣服及时地更新改造。英子穿着瘦小的衣服更加突出了过早成熟的身体的曲线。英子对穿着并不怎么在意。英子在意的是什么时候能有辆自行车。她想和同学们一起骑车上学不再寄宿。

英子是周六回家,周一返回学校。周一到周五这五天,英子到乡中学附近的王顺家住。王顺是英子家的亲戚。什么亲戚英子说不清。仿佛是良的二姨姥的儿子的大舅子,属于那种八丈长的竿子拨拉不到的很远的亲戚。良让英子管王顺叫舅姥爷,英子就那么叫。舅姥爷其实才四十岁左右,是乡办企业的会计。舅姥爷和舅姥姥总吵架,吵起架来舅姥姥就回娘家,剩下英子和舅姥爷的女儿娟子在家。舅姥爷的眼光总是爱在英子鼓起的胸脯上转。舅姥爷有气管炎。一喝完酒,嗓子就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一回,舅姥姥和娟子都不在家,英子正做作业,“吱吱”的响声来身后,便有一只手抚摸英子的头发、肩膀。舅姥爷夸英子模样长得好。英子很讨厌那带着臭味的吱吱声,但又不敢离开,那手便渐渐向下移动摸英子的胸。英子移开那只手跑了出去,直到娟子回来才进屋。英子想离开这里,但没有住处。英子唯一的办法是买辆自行车。

从苞米地出来,上了大路。大路很空旷,没有人。路两边的高粱玉米静静地站立。初升的太阳把金色的光均匀地撒在大片庄稼上,田野上一片辉煌。有麻雀儿在玉米蓼子上跳来跳去捉虫吃。路旁荒草中的蚂蚱时而“吱——”地发出一声鸣叫,那是生命将失的哀叹。这声音,陡然使英子感到生命的短暂,又联想到了舅姥爷那可怕的吱吱声,于是便鼓起勇气说:“爹,给我买辆自行车吧!”

这话,英子憋在心里许久。英子知道爹身上欠的债。英子没把舅姥爷的事告诉爹,英子怕爹惦记,怕分爹的神。爹的担子太重了。英子说这句话时,眼里转动着泪水。

良只顾低头走路,看不到英子的脸。良的脚有些向外撇,这是老态的迹象,虽然良才四十五岁。良沉吟片刻。说:“再缓一缓吧。爹眼下实在挪动不开。你妈的心脏手术得花一大笔钱。”

提到妈的心脏手术,英子便不吭声了。

大路上,人渐多。多半是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他们燕子似的飞向前方,把笑声洒满清晨的大路。英子和认识的同学打着招呼,眼光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还有妒忌。

大路尽头,就是乡。望得见乡中学那一排杨树了。良站住了。

英子仍在想自行车。她不知道还要“缓”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舅姥爷那只手还会不会……英子重新鼓起勇气,声音已是乞求了。

“爹,千万快一点儿买自行车啊!”

良叹了口气,脸上出现了几条很深的沟壑,苦恼的乱麻在那里繁殖。良说:“卖完葡萄就买!”

卖完葡萄,那要到春节啊!还有好几个月呢!英子那圆脸上掠过一绺阴郁,就像皎洁的月亮上游过一片乌云。这乌云,日后化成了摧垮良身心的风暴。

良是在辣椒地里发现妻子慧的。

良送完英子回村,顺道去自家承包田看看。承包田离家不到一里路,种了点儿土豆、倭瓜、辣椒、茄子。一共就那么八条垄。其余的地大部分串换到自家的房前屋后栽了葡萄。良想顺路摘个倭瓜带回去烀了吃。妻子慧昨天念叨想吃倭瓜。

良开始并没发现慧。良看到地里倭瓜少了一个。这个倭瓜良多次见到,金黄中透着深绿,吃起来肯定又甜又面。昨天慧说要吃倭瓜时,就想到了这一个。怎么就没了呢?那秧上的蒂的断茬儿还冒浆,说明刚被摘走。他向田里扫视着。早熟的土豆秧已经枯干,晚熟的还绿绿地站立。辣椒、茄子虽经霜打,仍顽强地显示着生命的绿色。蜻蜓在倭瓜叶子上静静地落着,就像一架小飞机停在绿色的机场。良忽然发现辣椒地里突出一块蓝色物体来。就是慧。

慧佝偻着身子倒在垄沟里,嘴张着,喘不上气,脸色青紫。那个金黄色的倭瓜就在慧的脚边很鲜亮地放着光。慧在良走后,也磨蹭着出了门,来到这里,慧摘下这个倭瓜抱着往回走。可是慧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个只有五六斤重的东西,走了不远就拿不动了。随着心口的一阵绞痛,天和地便倒转了起来。慧跌倒在这里。

那两场灾,好像是沉雷,良被击倒了。但三天后良爬了起来,而慧却没有。慧的心脏被击垮,活蹦乱跳的慧变成了弱不禁风的慧。省城医院的医生说,慧心脏的二尖瓣、三尖瓣都有了毛病,不能干力气活也不能生气。如不治疗,活不上两年,治疗的办法是换上不锈钢的人造瓣膜。人造瓣膜很贵。进口的一个瓣要一万多元,能挺三十年。国产的几千元,但使用年限短,响声大。站在旁边的人能听得清那金属被血液撞击的声音。

慧的心脏要换两个瓣。

良下决心给慧换进口的瓣膜。在医院时,良听到几个换国产瓣膜的病人胸腔内发出的急促的响声,就像遥远传来的当年生产队的敲钟声。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良的耳边还响着这声音。

慧说换进口的要花很多钱。良说值得,不然你总在我身边敲钟,我睡不安稳。

但是这件事迟迟没办成。良始终没有凑足那笔钱。

看着慧难受的样子,愧疚的乱麻堵满了良的心头。良害怕对慧的允诺变成一种吹牛。良最鄙视父亲吹牛,良觉得那是一种耻辱。一听别人说自己是“大唠”的儿子,就脸红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如今,他发现自己也接近了吹牛的境地——并且是对自己心爱的人说大话,便产生了对自己的鄙视。

良把慧扶起,让慧倚在自己怀里。良触摸着慧瘦削的身子。这哪是五年前那个慧呀?那时,慧身材修长,体态丰满,面色圆润,炕上地下拿得起放得下,是良的得力助手,而现在……都怨我!良难过地低下头,大滴的眼泪落到慧的脸上。

蜻蜓在空中无声地飞翔。有一只向下俯冲,落到了那个金黄色的倭瓜上。良一伸脚,没好气地把倭瓜踢到一边去。

慧睁开眼,喘息了一阵,发现了良的泪眼。慧黄瘦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挣扎着站了起来。

良搀着慧慢慢往家走。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蓝很遥远,在其下面蠕动的人愈加显得渺小。这情景,更加使人感到生命的宝贵和易失。慧在良的耳边小声说:“我的心好难受……我想等英子长大成家再走……不用给我换进口的……国产的就行……”

良冲着朗朗晴空,发誓似的大声说:“不行,非换进口的不可!卖完葡萄,就上长春!”

良没想到,这句话,实际上成为对爱妻的残忍的吹牛。

但此时的良确实不是在吹牛。

良的葡萄园可以做证。

良是远近闻名的葡萄专业户。良的葡萄园有一公顷,良的房屋就在园中间。近万株葡萄在架上伸展,似一湖碧水,房屋就像湖中的亭阁。葡萄园仿佛在弥补前两年的过错,今年格外慷慨地做着贡献。良估计能有十万斤又甜又大的果实下架,收入十万元问题不大。偿还银行贷款和乡里财政借款需七万元。剩下三万元,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开支外,一定保证给慧换心脏瓣膜和给女儿买自行车。按道理说买自行车的几百元钱是不难解决的。但良对乡长做过保证:葡萄卖了,一分不动,先还贷款。良不能说了不算。说了不算,就是吹。良不想让人们对自己产生跟父亲一样的印象。

良的目标逐步实现着。十月一日前,银行信贷员不断领来买主,很快卖出七万斤收入四万多元,全部还了贷款。还有一万斤存到保鲜窖里。良有一种独特的技术,能把葡萄保存到春节后,拿出来跟鲜的一样,有时能卖到五六元一斤。良把希望寄托在这三万斤上面。葡萄把窖存满,良便整天待在窖里,用各种办法调控着温度、湿度。良不容许葡萄保鲜过程中出现问题。慧的命、英子的车、自己的诺言,全部系于这些玛瑙似的散发着芳甜气味的东西上。

像良这样对葡萄的栽培、贮存知识懂得甚多的农民,方圆百里没有第二位。但良对其他方面的知识,同别的乡亲一样,懂得又实在太少。麻烦事就常常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面降临。

杨村有这样几套话:

其一道:乡干部下乡,狗也遭殃。

其二道:X书记进屯,小鸡没魂。

其三道:X委员进院,罐头乱转。

落头场雪这天,乡长下乡了;进了杨村了;进了良的院了。一时间,鸡鸣狗叫,一派热闹。

良身体力行,用事实证明着上述顺口溜的准确性。鸡杀了,罐头买了。良的那条心爱的看院大狗也被套上绳索。就在往树上吊的那一刹那,被乡长死力拦住了。乡长说:“别瞎他妈的折腾了,这也不是招待新姑爷子呢?干什么兴师动众,弄得鸡飞狗跳?你们想让别人念叨我下乡狗遭殃啊!”良看乡长说得认真,嘿嘿笑着住了手。那条狗有惊无险。

不过,良给乡长吃小鸡吃狗是自愿的、发自内心的,就是让良自己割下块肉来,良也舍得。乡长是良的知己,是良的支腰棍儿。良有今天,多亏了乡长。

乡长四十岁左右,原来是县政府机关搞调查研究的,后来派下来。乡长是个文人,但没有文人的斯文气。黑巴出溜的脸,皱皱巴巴的制服外套。乡长还能跟农民起劲地抽贼辣的老旱烟。乡长心眼很好使,能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跟农民在一起,一张口,荤的、素的、土的、洋的全能来,常常是在爹长妈短的笑骂声中把工作做了。农民觉得他随和,没架子,不摆阔,不大吃大喝,不管农民要这要那。就凭这几宗,也是难得的好乡长。论工作,也不赖。在乡办公室很难找到他。他总是在各村转,搞研究,抓典型。他喜欢典型引路法。他认为一个乡工作水平高不高,要看有没有好的典型。有了好典型,那么,上乡来检查有看的,推动面上工作有抓的。否则,就是老和尚的帽子——平平搭搭,就没生气。于是,这个乡的典型就比较多,方方面面都有,工作很活。

良对乡长,不光是佩服,还有感激。感激的潮水在良的胸中激荡旋转但无法流泄——乡长不贪吃不要良的任何东西不给良表达的机会。良只能以实际行动表示对乡长的服从和尊敬。乡长的话尽管带有许多他妈的,但对于良就是最高指示。理解的执行,有时不理解也去执行,在执行过程中良慢慢去理解。良不能忘记乡长的大德。

良是四年前那个秋天遇到乡长的。

“你守着他妈的这么几百棵葡萄树能有什么屁大出息?结出葡萄,不是送礼就是待客,再不就让来来去去的小车大箱小箱地带走。你侍弄了一春八夏,还是篮子打水。你不觉得这是王八掉灶坑里——又憋气又窝火?”乡长说。

那时良在国营林场当合同工,管理二百多棵葡萄树,一个月开八十多元工资,苦不着、累不着、穷不着、富不着。但闹心的事让乡长说中了。一看到自己一点点侍弄出来的果实让人不黑不白地拿走,浑身的精气神儿就全散了。

乡长知他是本乡人,便来挖林场的墙脚。

良用一枝葡萄枝在地上画呀画,不吭声。良有些发福,又圆又大的臀有蚂蚁爬上去,钻进裤腰里,良不知道。

“就凭你这一身技术。回屯子搞葡萄专业户!你先富起来,然后带动全乡,咱这地方就他妈的能形成市场、形成产业。到那时候,你才能真正甩开膀子亮开架。是虎要钻深山,是龙要下大海。林场这地方不中,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可惜了——你啊!”

良盯着那黑不溜秋的面孔,觉得很亲切很好看。良忽地站起来,抓住乡长的手:“我信你的,明儿就回去!”

“缺资金,他妈的,乡里扶你!”乡长又嘱咐。

回去就办葡萄园。

头一年,良投入一万。但是一场水灾,园里没有果实的芬芳,散发的是腐烂的气味。

第二年,良投入两万元。劈头盖胸一场大雹子,葡萄园变成冰雪园。

良欠了一屁股债。

就在下雹子那一刻,慧不见了。慧心口剧痛,昏倒在葡萄架下。

良在炕上躺了三天。

乡长来了。还跟着信贷员。

良想,完了!一定是催要贷款来了。良从乡信用社贷款三万元,都是乡长担的保。

“怎么样?”乡长问。

“完啦,全赔进去了!”

“还他妈的干不干?”

良没吭声。

乡长打了良一拳:“操,不能泄气。泄了气,你就完了,三万元贷款,什么时候能还上?我也得跟着你闹心呢!你见过耍钱场上输急眼的赌徒吗?”

良点点头。

乡长说:“这把输一千,下把就下两千;两千输了,下四千!”

良说:“我也要这么干?”

乡长说:“对,你就得这么干。但你跟耍钱不一样。耍钱场上可能越下大注越输,老婆孩子都能输掉,也未必能扳回来。你这里是他妈的老天爷操蛋。但老天爷不能年年找别扭。你有技术,有基础,只要有一年老天爷开恩,你就全捞回来。”

良说:“是这么个账儿。”

乡长问:“那么你还干不干?”

良说:“我信你的,可是……”

乡长接过话:“可是什么?我料到你会有困难。别他妈担心。我早就替你筹划好了。乡财政借你两万元,信用社再贷你两万元。我作保!有一条:卖葡萄的收入必须先还贷款。”

良的精气神儿又像上足了肥水的葡萄蔓子,旺盛蓬勃了。于是就有了今年的好光景。

乡长不喝酒。良把鸡肉一块一块地夹到乡长碗里,乡长又夹出来放到良碗里。乡长说:“你累瘦了,也见老了,跟我在林场见到你的时候换了一个人。怪我呀!你多吃点儿,好好补补你的膘。这东西,我口头不缺。”良说不行不行,你不吃我也不吃。

乡长夹了一块鸡骨头慢慢吮着问良:“今年你的总收入能有多少?”

良说有十万元吧。

乡长说:“瞎扯,得多!”

良说国庆节前卖了四万,一分没留,还了贷款。窖里还储三万斤,能卖六万元。

乡长说:“哪能六万呢?怎么着也卖四元一斤啊!那应该是十二万元啊!你的总收入应该是十六万元。你还七万元欠款,还剩下他妈的九万。”

良疑惑地看着乡长:“能有那么多?”

乡长说:“怎么不能?秃脑袋的虱子——明摆着。”

良想到了慧和英子,心里说,那我可能办不少事啊!该给英子买辆女式摩托。良进城看到过女式小摩托,和自行车差不多,不用脚蹬跑得挺快挺灵的。自己也应该买辆汽车,运葡萄方便。

“明天,记者来采访,你就按十六万元报。这样,全县谁他妈的也压不过你。你就成了全县第一号葡萄大王啦!”乡长说。

良说:“怕不中。要是卖不上四元一斤,我们这一家人可就张飞抓耗子——大眼瞪小眼啦!再说,人家会说咱是吹呀!”

乡长说:“这算什么吹?你按这数字报,冒不了!再说,有谁能来给你详细核算核算?你报吧,对乡里也是帮助。”

良不明白这后一句话。

乡长说:“县里有一笔多种经营贷款和投资,各乡都他妈的打破脑袋似的争。全县第一号葡萄大王在咱乡,咱乡发展葡萄产业,这就是有说服力的理由。这事不能太谦虚,谦虚过了就他妈的吃亏。还有,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吧,我都答应!”良满脸诚恳。

“你赚了钱,手不能太紧。你要舍出来个万儿八千的,各方面打点打点,这样,各方面都说你好,不找你的麻烦。咱们中国人就他妈的有这个缺德毛病:枪打出头鸟。你要当出头鸟,又不想挨枪,就得这样。前进乡那个养鸡专业户,不就是因为钱财把得贼死,勾嘎儿不舍,连着三年了,一年让人点了一把火。你也得防备这个。屯里谁有病有灾,你送去点儿葡萄,千万别收钱。敬老院那些老人,你得想到。你们西屯那孤寡杨老太太,年年过年吃不上饺子,要乡里送。这件事,你可以替乡里办了。村小学办学有困难,你别装看不见。谁来借钱,别让人空手回去。这些你做到了,人们就不会把枪口对你了,反而会夸你感激你,往后你的路就好走。我看你老兄心眼太实,怕你想不周到,今儿特意来告诉你。有多少典型就栽在这方面啊!不知你信还是不信?”

“信,我信!”良真诚地点头说。

元旦后的一天,市报头版上刊登了一篇题为《葡萄大王的风格》的通讯,还配发了良捧着一大串葡萄送给敬老院老人的照片。通讯介绍了良富了不忘国家不忘乡亲的事迹,称良当年收入十六万元,还清了乡里的贷款。良给敬老院五十多名老人送去一千多斤葡萄。良特别到西屯看望了孤寡老人杨老太太,告诉她今年春节的肉、米、面食包了。老太太感动得热泪流。良还主动给屯中每家送去十斤葡萄。说让大伙尝个鲜,并告诉大家千万别客气,有什么特殊用处只管来取。

良的家便像开了店,人来人往不断。屯中一些不客气的角色不断来讨要葡萄。他们觉得自己要那十斤八斤的和十六万元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这样,没进腊月,良储存的三万斤中,已经送出去八千多斤。在此之前,为了还到期贷款,良曾经提前出窖卖了一万多斤,给小学买煤又卖两千多斤。进了腊月,良储存的葡萄实际只剩下八千多斤了。

但这时的良并没紧张。他认为,就是这些葡萄,卖三元一斤,还可以收入两万多元呢!换心脏瓣膜和买自行车还是有把握的。汽车和摩托车,他暂时不去想了。

但是他的估计出了偏差。省城里国营商业的果窖储存了大批葡萄,一进腊月便抛向市场。市场上的葡萄价格不仅没提高,反而回落下来,每斤零售价只两元五角,批发价降到两元。良无法到省城去零售,只能以两元的价格批发给小贩。数数到手的钱,仅一万六干元而已。

那一天,良守着钱匣子发愣。他没想到,吵嚷得满世界知道的十六万元,到头来怎么就缩小了十倍呢?假如当初不是乡长算出来十六万元的账,还是按良自己的算收入十万元的话,那么现在良的心情不会如此沮丧。不管怎样,还上了七万元贷款,还剩一万六千元哟!这个数字,对一般农户来说,也还是个了不起的数字。然而现在,如同一块香喷的肉出现在面前,刚要张嘴去吃,却发现只不过是块烂土豆。良的内心产生了一股难言的苦涩。看来,换进口心脏瓣膜又成了问题。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手脚太大了,给出去的太多了。就在他蔫头耷脑地思前想后的时候,一辆灰色的吉普车响着笛儿停在了门口。

进院一高一矮两顶大盖帽。高的瘦,矮的胖,两张脸都是笑眯眯的。良看到他帽子上圆型闪光的东西,晓得那是国徽,但分不清是哪路神仙,便让两位进屋。慧心口又不好受,歪在东屋炕上喘息。两位进西屋坐下后,见没人点烟倒水,便自己拿出烟来吸。

“我们是财税局的,听说你今年发财,来看看。”高个子指指胸前的长方形小牌说。小牌金底红字,写的什么,良看不清楚。良很少跟这个局那个委的打交道。庄稼人种的承包田,公积金、公益金、农业税、各项提留屯里统一扣,财税局的也轻易不到屯里来。良觉得他们离自己很遥远,便不怎么在意,随口应付道:“有啥可看的,过的还不是穷日子?”

大盖帽下两张脸相视一笑。高个子又说:“怎么,怕露富,蒙我们呀?你葡萄大王今日腰缠十万,说话就这调儿,腰缠百万时,就更不认识我们啦,是不?”

良按照乡长吩咐,给乡亲们葡萄,不怎么心疼。“上边来人了”,他很烦。这种烦,源于林场。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好,又添上这一层,便产生了气,说话就真的没了好调儿。良嘴里蹦出石头似的六个字:“来晚了,没有了!”

“没啦?别逗我们了。谁都知道你不是小抠小算计的人,出手大方,怎么轮到我们求你,就这么不开面儿呢?”高个子惊异地说。

“老兄,跟我们好好相处,吃不了亏!”矮个子挺诚恳地说。

良想起了流传的那套话,说什么“电老虎,金钱豹,土地爷,山神庙,满街都是大盖帽,……”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便挤出了笑脸,说:“你们真是来晚了,最后一批货刚运走。不然的话,别说几箱,几十箱也是有的。这样吧,你们稍候,我到窖里再翻找一下,看看能不能再凑一些,不能让你们白来。”

高个子说:“这就对了。”

良弯腰进了窖。那窖是和厨房门连着的,有台阶向下深入。窖里有灯,一条条铁丝在窖中穿行。上面曾经挂满经过消毒处理用塑料袋封闭的葡萄。然而现在,铁丝上确已空无一物。良在角落里找到一只纸箱,里面放有三大串葡萄。良发一会怔,眼前晃动着英子吃葡萄时高兴地吐着葡萄皮的样子。英子极喜欢吃葡萄。英子平时不在家,良总要精心挑选一些最好的葡萄留下来。现在,良下了狠心,让英子少吃一口,把屋里的两位打发走,免得日后生出麻烦来。

“你二位没白来,真找到了些!”良捧着纸箱给二位看。

矮个子瞧了瞧,嘻嘻笑出了声:“不少不少,你真够大方的了。”

良觉出那话味道不对。又听高个子说:“我们今儿找你,是瞧得起你,可是……算了,种葡萄的又不是你一户。告辞了。”

上车前的一刹那,矮个子笑眯眯地向晕头转向的良抱了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啊!”

良冲一溜烟走了的小车吐口痰,说:“后会个屁!”

良不愿再和这两位见面。良觉得两位和自己生活没多大关系的人来找麻烦,很晦气。特别是矮个子“后会有期”的话,总像虫子似的在心头乱拱。他怕两位再来,再来准不会有好事。

但良又没估计对,这两位从此没再露面。

来的是另外两个人。

那是十几天以后的事了。又是两顶大盖帽进院。慧小心地给倒水,不喝;良给点烟,不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两位自称是区财税所的。良发现这两个人的鼻子很有特色:一位鼻子高而挺,像俄国人的;另一位的扁而平,鼻梁塌着。良问两位可认识那一高一矮的两位,两位笑一笑没回答。就拿出笔和本问良:“你今年葡萄总收入十六万元,对吗?”

良想到乡长的嘱咐,又想到报上登的文章,觉得不好改口,就点了点头。

“按照国务院文件规定,你需要交特产税,知道不?”

良茫然地摇摇头。

“特产税需要交多少你知道不?”

良又摇摇头。良真的不知道。良知道交征购粮、农业税。而今天,这个特产税一定和自己有了关系,而且肯定要从那一万六千元中拿出一部分来。他的心里顿时有十个猫爪子在乱挠乱抓。那位大鼻子继续说着,还拿出个小本,说是财政部文件,念给良听。良心内乱糟糟的听不太真切。但那大概意思总算听明白了:特产税,按照产品总收入的百分之十征收。良要交一万六千元。另外,良的税应该卖了葡萄就交,而良拖欠了好几个月,要交滞纳金一万元。

良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冷汗也冒了出来。慧望着一大一小两个鼻子发愣,似乎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良忙强作笑容,让慧去村东头找刘三,请他上乡里买肉,招待客人吃饭,实际把慧支走。

良定了定神,说:“我今年葡萄是没少收,可是我最后剩下的钱就一万六千元,不够交你们的税呀!我要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良把钱匣子端过来,打开让两人看。

“一万六,十六万,差十倍呀!”大鼻子从怀里拿出一张报纸,“报上登的明明是十六万呀,而且是你自己说的,这能差吗?”

良的脸色白转红,就成紫肝色,头发茬子从里面向外冒热气。良照本实发,说自己的收入至多十万元,而且大部分还了贷款,扶了贫。

小鼻子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报上登的是假的?是你吹牛?”

“这么说,你们家是吹牛世家啦,你爹叫什么‘大唠’?”大鼻子哈哈大笑着。

“这年头,哪个典型不是吹起来的?”小鼻子叹口气说。

“不,不是那么回事?”良最敏感的神经被刺痛了。无论如何不能像爹爹那样再戴上“吹牛”的帽子,也不能让乡长承担吹牛树典型的恶名。良把拳头狠狠砸在炕沿上:“我交,我他娘的交!”

良把钱匣子往大鼻子怀里一推,大鼻子被推了个趔趄,但并不生气,把钱匣子交给小鼻子,让小鼻子点钱,自己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欣赏似的看着室内陈旧的家具。

“一万六千零一十六元,刚好够交特交税。滞纳金没有。”小鼻子说。

大鼻子把脸转向良。

良眼里转动着泪水,可怜巴巴地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要交这笔税。这些钱交给你们,我已经是蹦子儿皆无了。再让我交,我就没了活路了。”良的腿一软,差一点儿跪下,良觉得那太丢脸,强撑着站稳了。

大鼻子看出了良的意思。良的眼泪使他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真怕良给他俩跪下,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在农村收特产税很难,全区一年也征收不了多少。此番来。原以为收个千头八百的就相当不错了,没想到良一气之下认了那么多。便说:“我看这样吧,交滞纳金你确实有困难,可以缓。来年收入多了,再交不迟。这一万六特产税就先交了吧!”

在填写交税数额时,大鼻子思忖了一下,抽出了两张大票放在炕上。良的纳税额变成了一万五千八百元。

当慧从村东头找到刘三往家走时,迎头碰上了离去的小车。接着,慧听到了自己家里传出了一种恐怖的声音,像冬夜的风吼,像受伤的牛叫,像旷野的狼嗥。慧的心猛地一翻个儿,瘫倒在了街上。

十一

乡长好久没来。

良很思念。每到紧急关头,都是乡长帮忙。这一次,起因是听了乡长的话,但良不怪乡长。乡长也是一片好心,绝没有坑害自己的意思,乡长如果听说良陷入困境,一定会再拉一把的。只要再拉一把,有葡萄园在,明年就一定会东山再起。问题是眼下。慧自从那天犯了心脏病,一下子卧床不起了。良要找乡长借钱送慧上医院。

到乡政府一打听,心凉了半截。乡长在一个多月前就调走了。调到一个很远的水库当主任。新任乡长的兴趣在发展养牛上,正千方百计为养牛专业户筹集资金。对葡萄,新任乡长没兴趣,自然对葡萄专业户的良也缺少足够的热情。新乡长委托政府秘书接待了良,讲了这样的意思,乡里资金十分紧张,良给妻子看病的钱无法满足。良到信用社去碰了碰,得到的话是:信贷指标全控制在乡里,贷款必须有乡长签字。

良的脑袋一阵阵发胀,耳朵嗡嗡直响,眼睛看什么都在游走。天色将晚的时候,良顺着田野里的荒道往回走。天空,有大块的暗云傲慢地移,冷风阴险地往脖子里钻,暮归的麻雀对着他嘲弃般地叫嚷。他的身体不时地打着冷战。野地里,有半大小子赶着牛唱着歌,那歌分明是:

黑风轻轻地吹,

黑狼轻轻地咬……

良想,自己是让黑狼咬了,不是轻轻地,而是狠狠地。黑狼是谁呢?是乡长?是大盖帽?还是自己?一时又不大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着,不久,就望见了自己家那熟悉的院墙、房屋,良听到尖利的叫喊声。

良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不动了,片刻后又狂跳不止。良大步冲进屋,看到室内的风暴。

几个女孩围成一团。英子在中间张牙舞爪,一把剪刀在几只手中抢来夺去。英子上衣的扣子掉了,裸露着雪白的前胸。英子喊:“好臭好臭,我要刮掉,刮掉,刮掉!”

英子看到了良,叫了一声“爹啊,女儿完了——”便扑在良的怀里,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良的胸:“为什么不给我买自行车?你挣了十六万,都哪儿去了?我的脸啊,快把我脸刮掉!”

良呆呆地抱着英子,泪水滚滚。

从英子的同学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良知道了大致经过。

英子今天放学后去舅姥爷家。舅姥爷趁没人把英子堵住按倒,撕坏了英子的衣服又用臭烘烘的嘴在英子的脸上乱啃。英子吓得精神失常,挣扎哭叫。路过的同学进了屋,舅姥爷才住手。英子说自己的脸坏了,一定要用刀把脸上的肉刮掉。同学们劝不住,就把她护送回了家。

良打着自己的脑袋叹道:“都怪我!”

英子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安定下来,肩膀一抽一抽地睡着了。天地暗了下来,夜风呜呜地闯进院子。同学们陆续离去。良忽然感到一阵寂静,静得连虫子爬动的声音似乎都听得到。慧哪去了?为什么没见到慧?也没听到慧的声音?良三脚两步奔向东屋。

阴暗和寂静包围着慧。慧头发散乱地歪在炕边。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望着空中;胸脯裸露着,上面布满红红的指甲印;嘴大张着,像是在对良呼叫着什么。

十二

良的葡萄园里出现了一座坟。慧就长眠在这里。

良老了。乱糟糟灰土土的头发在头上窝着。皱纹蚯蚓般地在瘦黑的脸上乱爬。良整天不出门,看守着英子。英子的病时好时犯。发作起来就寻刀刮脸上的肉。良把家里所有的刀藏了起来。英子有时就以手指当刀在脸上刮,嘴里叨咕着:“刮掉这臭嘴印子!”

英子闹累了,睡着了,良就悄悄走到后院,坐在慧的坟前垂泪。

村里死人,按规定必须运到县火葬场火化,不能在当地土葬。但是良坚决要把慧葬在自家后院。良老泪纵横地对村长诉说他实在对不起慧,他在慧身上犯了大罪,他要日夜守护在慧的身边。不然,他就跟着慧一道去。村长便默许了良。于是,慧便无言地静卧在后院的泥土里。感受着那缓慢的脚步走来,倾听着一声声叹息和唏嘘,承接着无尽的泪水的滴落。腊月二十七,无云。太阳懒洋洋地把光线洒向坟头,映着良苍老的身影。远近村庄,陆陆续续响着喜庆的鞭炮声,家家户户溢出煮肉的香气,换了新衣的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而良的院子里出奇的冷清、孤寂。良倚在坟头渐入梦境,又看到了那金黄色的倭瓜,绿叶上的蜻蜓,艳红的辣椒,歪在辣椒地里的慧。良搀扶起慧听见了慧的低语:“我的心好难受……换国产的就行……”

啪啪!

这是比鞭炮更近的响声。有人敲院门。良醒了,心一时乱跳,血往上涌。

打开门,进来的是西屯那位姓杨的孤寡老婆子。老婆子拄一根棍子,挎一只筐,筐里有个面口袋。良一下愣住了。良想起曾经答应过的事。

“贵人多忘事哟!我一进腊月就等你,今儿二十七啦!”老婆子甩了一把鼻涕说。

良有些为难。良现在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前些天用大鼻子给留下的二百元钱买了一百斤大米、一百斤白面、二十斤肉,预备过年。可是这老婆子怎么办呢?答应了的事不办,吹呀?

良把老婆子让进屋,拿出了米袋面袋和肉,各匀出一半,红着脸说:“今年我手头太紧,你看,我过年的东西都在这儿。给你这些也太少,你先将就着过了这个年吧,转年好了,我再……”良有些哽咽。

“你不是收入十六万吗?”老婆子不解地问。

“大娘,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收入那么多。再说,原来欠债又多……”

“那么说,十六万是吹牛啦!”

良无言。

“老猫床上睡,一辈传一辈;爹嗙,儿子吹……”老婆子没拿良的东西,拄着棍子,叨叨咕咕向院门走去。

良的心头一震,有一条蛇似的东西从后脖筋爬到右脑,不动了。不动的地方扩散着疼痛。良想去追老婆子,左脚却不听使唤,一跤跌倒了。

良左半身不会动,话也说不太真切。

医生说是脑血栓。

良卧病在炕。英子的病有些减轻,不再吵着刮脸上的肉了,但上学已不可能,便在家护理良。

每天中午,良由英子扶着走进后院,在坟前坐上一阵,向泥土中洒一回泪。良天天坐的那地方,第二年夏天长出了一簇牵牛。牵头蓬勃旺盛,爬满了坟头。在一个阴郁的下午,坟上忽然开满了喇叭状的花朵。奇怪的是那花朵全是紫黑色,花茎扭曲着把花朵支向空中,在风中瑟瑟地抖,就像一支杂乱的唢呐队伍在吹奏。良似乎听到了呜咽似的悲鸣,一时心内大恸,又把那泪水向那花叶上洒落了一回。

不知过了多久,良定睛看时,喇叭花已经枯萎凋谢,短暂得令人惊异。良思量一会儿,觉得是慧的暗示,便对坟哭着:“英子妈,对不起你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这个夏天,良的葡萄园无人侍弄。葡萄蔓子叶子自由自在地疯长,没有结出几粒果实。许多人估量,良这回是彻底倒下了,爬不起来了。良的失败是一种昭示,影响了乡里其他想搞葡萄的人,全乡的葡萄产业没有发展起来。也有人判断,良也许会东山再起,听说调走的那位乡长专程来过一趟,看到良的样子,哭了。他给良捎来一大包子药,说是专治脑血栓的,良正在服用。但是又有人猜想:即便良好了,他还会不会有那赌徒般的精气神儿了呢?

难说。有一点人们经过研究获得共识,那就是:吹牛也要上税!

原载《春风》1993年第8期

点评

这是一篇关于改革开放时代“丰收成灾”的小说。故事写的是葡萄专业户良,夜以继日地辛苦劳作,把葡萄园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当年葡萄获得了较大的丰收。葡萄的丰收承载着良美好的规划和梦想,打算用卖葡萄的钱首先还掉种植葡萄时的贷款,然后给患心脏病的妻子做手术,再给在校读书的女儿买自行车。可后来,因为乡长需要政绩树立典型而乐观夸大了收入,各色人等登门讨要葡萄,财税局带有敲诈性的征收特产税等,使得原本收成不多的良几乎分文不剩。最后导致女儿被人侮辱,妻子没钱做手术而病死,良自己因承受不了打击而脑溢血偏瘫的“几近家破人亡”的人生悲剧。

作者以自然平实、略带忧伤的笔墨讲述这个因人祸而导致的悲剧故事,读来让人非常难受和沉重。小说揭示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农村改革、农民致富过程由上至下所存在的种种问题。对基层官员只顾政绩浮夸作风的批判,对地方财税部门巧设名目繁多的税收项目的控诉,对村民们自私自利、贪图小利心态的揶揄等等,都表现出作者对市场经济时代尽快规范化、法制化的呼唤与期待。而小说最主要表达的还是关于农民在新时代如何才能改变脆弱的经济地位和软弱的社会形象的思考。小说以“关于吹牛”讲述了两代农民善、良父子俩因吹牛而导致的悲剧故事。善因自己不经意的吹牛,闹出了人命,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而良则出于感恩、迫不得已的吹牛,害了他自己。“善”和“良”,从人物的命名上就隐含着这是两个有着善良与勤劳美德的农民,他们吹牛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害人,可结果都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事实上,“吹牛”本身不会导致悲剧,悲剧的发生在于人们对“吹牛”的态度与看法。当淳朴的农民能够随着时代的进步多一些自立与自信,少一些盲从与愚昧,多一些关爱与呵护,少一些嫉妒与自私,也许就能够走出中国农民始终处于弱势地位的命运。或许,这就是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吧!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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