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的一番话把大伙的火气扑灭了。大伙派出几个代表,从农药门市部当场取出几瓶1059来,倒到一个水盆里,接比例兑上水,然后从棉田里捕了几只棉铃虫,投进药水盆里。十几双眼睛瞪得像玻璃球儿,想亲眼检验一下这农药效果如何。那几只棉铃虫在药水里拱了几拱便丧了命,愤怒的庄稼人竟然一时没了啥说……
稍有点儿社会知识的都知道,凡贩卖假货者没有一个人敢把假货公开摆在明面上出售,真正的假货被锁在后院仓库里,只有在销售时才来个暗渡陈仓。耿直憨厚的农民哪知道这些?当这个小小的试验结束后,人们不吭声了,二大爷却发起威风来。他站在街心破口大骂,哪个小子敢说我的农药有假?有胆量的亲口来尝尝?他要是能活到今儿个吃晚饭的时候,我赔他一百万!二大爷吆喝大半条街,自然没有人敢吭声,于是这场由黑牛一伙人精心策划的事件便风平浪息了。
然而,二大爷实在没有想到,几天后,作为市委机关报的老河报居然在头版显要位置曝了这个假农药的光,市委领导亲自作批示,几家有关部门很快组成工作组,一杆子插到底,先封存农药门市部的库房,又一笔笔审查每批农药的来路。这一审查,二大爷可就倒了大霉了!一是农药来路有问题,不少是二道贩子转手倒卖的;二是二大爷同业务员相互勾结,从中吃了数目不小的回扣。眼下正处在打假的风头上,二大爷正好撞在枪口上,当场被宣布停职检查。这么一来,那眼看就要到手的县社副主任也就泡了汤!
二大爷本来不知道那写稿的夏风是何许人也,曾暗暗查访本乡爱写报稿的家伙是否被人利用,向他打黑枪。那几个笔杆子向二大爷申明,俺作为基层通讯员,向来都是歌德派,哪敢跟领导作对,去写批评稿?二大爷久经官场,他猜想,一准是有人对他当县社副主任不满,背后给他来了一枪。二大爷正为这稿子的背景细思量,不料郑喜成却一片天真烂漫而又欢天喜地的自投罗网来了。爹问明真情,其愤怒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爹打了他几个耳光仍不解恨,又逼着喜娃子去向二大爷赔情道歉。
在农村,赔情道歉可不像城里人那样文明,说声对不起请你原谅就算完事了。农村赔情要双膝跪倒在地,把自己臭骂一顿,甚至还要当面煽自己几个嘴巴,直到对方消了气说声起来吧,才算完成任务了。二大爷毕竟与普通百姓不同,当郑喜成象征性地把双膝往地下弯了弯,连句痛骂自己的话还没说出口,二大爷就把他拉起来了。二大爷听说那批评稿没啥政治背景也就释然坦然了,只是出于长辈的关心和爱护,才语重心长地训斥本家侄儿一通:大侄子,那批评稿能是随意写的吗?你翻开报纸仔细看看瞅瞅,哪篇不是讲成绩讲经验,为领导评功摆好歌功颂德的?就是写批评文章也得看清对象,哪有写本乡本土的呀?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够厉害的吧?他们曝过几个中央领导干部的光?南方周末够尖锐的吧?他们揭露几个广东的贪官?你一个小毛孩子,至今连个工作都没有,咋能胡写呢?今后你要是能到人民日报当个记者,写写乡干部还差不多!
二大爷这番肺腑之言令郑喜成肃然起敬,简单几句话就把当今新闻工作的本质道破了。郑喜成听了如雷贯耳,茅塞顿开,以至若干年后每每想起二大爷这番话来仍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这番话也打消了他刚刚被黑牡丹煽起的从事新闻工作的愿望,暗暗怀疑黑牡丹居心不良,似有借刀杀人之嫌。于是郑喜成向二大爷发下誓言说,侄儿年幼无知,请您老高抬贵手,从今之后,我再不瞎胡写了!
【5、这也许是因祸得福】
这是一个干旱的日子,日头像个大火炉高悬在西南天空,将烈焰喷洒在大地,烤得玉米卷了叶,土地裂了缝,烤得庄稼人心里发焦,头上冒火。喜娃子跟爹一起钻进玉米棵子里浇水,像钻进一个大蒸笼里,汗水在光脊梁上冲出一条条小溪。他钻出玉米棵子,来到地头上,忽然一阵清凉的小南风轻轻吹来,他激动得啊了一声,感到是那样轻松那样惬意。这感觉是城里人绝对享受不到的!
爹一直低头不语,默默地挖地改水。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在这玉米棵子里钻来钻去。郑喜成看看爹弯曲的脊背,说,爹,你歇会儿吧!
爹抬头看看他,孩儿,这钻玉米棵子的味道爹知道不好受,爹钻了一辈子了,不好受也得钻呀!
郑喜成安慰爹说,你等着,等我找到工作,我把你接到城里,再不叫你钻玉米棵子了!
这话并没有给爹带来喜悦,他苦笑一声,弄得满脸都是皱纹。这皱纹让郑喜成心里很难受,爹年纪不算老哩,若是在城里,像爹这样年纪的人,还是满面红光,白白胖胖,跟年轻人一样精神抖擞着哩!可现在爹老了,老得像秋后的丝瓜,没有一点儿光泽。郑喜成说,爹,你不要老为我发愁,那天老支书说得对哩,只要学到了本事,就不会烂在肚子里,早晚有一天会发挥作用哩!
父子二人正在地头上聊着,只见一辆小汽车从青纱帐里冲了出来,直向大槐树村驶来。大槐树村至今没有一条像样子的大路,那小车行驶在那条通往村里的黄土路上像扭秧歌,到了大堤跟前只得停了下来。坐小车的自然是上边来的干部,他们到村里来只找村干部,跟一般庄稼人是无关的。爹扔掉烟头,便又钻进玉米棵子里浇起水来。
郑喜成,郑喜成!有人爬上大堤向他这里高喊。张书记找你来了,快回家去吧!
这让郑喜成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张书记是哪里来的?他来找我什么?所以,他明明听到了喊声,却依然低头浇水。但爹对这喊声却很敏感,他说,有人喊你哩,你出去看看吧!
郑喜成丢下手里的化肥袋子,这才十二分不情愿地从玉米棵子里走出来。他不愿让爹一个人钻进这玉米棵子里干活,多少帮爹点儿活,减轻爹的负担,他心里才高兴。
黑牡丹已经爬上了大堤,跟郑喜成碰了个正面。他喜滋滋地对郑喜成说,张书记来找你哩!他不知道你家,叫我领着他来找你哩!
郑喜成来到家里,一时分不清这位年轻的张书记是哪一级的。乡镇干部那身打扮就是他们的身份证。穿西装从不系领带,穿皮鞋也从不擦鞋油,西裤拉锁往往被那腐败肚撑开,形成一个三角地带。这位张书记却是一位白面书生,那西装革履衬托出一种学者风度。黑牡丹向郑喜成介绍说,这是咱古河乡张书记,今天专门来找你的。
郑喜成有点害怕,是不是我那篇小文章惹张书记不高兴,来找我算帐的?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没有跟张书记打个招呼。黑牡丹轻轻捅了他一下,说,看你这傻样儿,书记来了也不知让个座儿?
这让郑喜成很是尴尬,因为他家连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那两个小木墩儿此时正凳着一张簸箕在晒酱豆儿,一时难以腾出来。正不知所措的郑喜成急得直冒汗,爹却从邻家搬来两把椅子走了过来。娘更是慌得不知咋应酬,转着圈儿找水瓶儿,可等她找到水瓶,那水瓶却是空的,倒不出一滴水儿。
作为一个乡里的最高长官光临一家农户,这自然是一件不寻常事儿。村民们也纷纷围拢过来看稀罕。张书记握住郑喜成的手,说,我叫人给你传个信儿,让你到乡里去一趟,老不见你的影儿。
爹一听“传信”这个词儿,顿时变了脸色,他说,我已经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了,你看他脸上的印儿还没退掉哩。你要是不解气,那就再打他一顿吧!
张书记忙说,哪里,哪里!郑喜成同志是个大笔杆子,我是让他到乡政府去帮助写点材料儿。
郑喜成在书记眼里居然成了“同志”,而且被称作“大笔杆子”!这让爹深受鼓舞,但当他听到“写材料”三个字,他忙向张书记求情说,俺孩子脑子里缺根弦儿,办事没轻没重,你还是饶了他吧,免得给你惹祸端!
张书记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劝爹说,大叔,你那一巴掌打得好没道理呀!郑喜成同志那篇报道可为咱乡立了大功呀!市里在古河乡抓了个典型,一下刹住了假农药的泛滥,很受农民称赞嘛!张书记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小青年,新闻敏感性竟这么强,抓出这么一篇好报道!
张书记把郑喜成大大夸赞一番,从而消除了爹的顾虑,但在临离开家时,爹还是暗暗嘱咐儿子,到乡里可要听张书记的话,可别乱写。张春海说,大叔,你放心,只要把笔杆子掌握在党手里,就永远不会犯错误!
郑喜成同张书记和黑牡丹一起钻进那辆桑塔纳,嗤溜一声,消失在一片绿色的庄稼棵子里,看不见影儿了。一个农家娃子被乡里最高官员亲自接走,且坐上书记新买的小汽车,这在大槐树村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村民们纷纷前来祝贺,爹乐得合不拢嘴儿。王志民悄悄拉了他一下说,大哥,我的事,你叫喜娃子多操个心。现在啥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
王志民是个民办教师,教了二十多年了,至今没有转正。爹说,郑喜成只是去给乡里帮个忙儿,他能说上啥话呀!
王志民说,咳,平时说你有眼光,这会儿你可就看不出门道来了。这帮忙就是试用,只要领导看中了,就留乡里工作了。
爹说,一个大学生,留在一个小鸡巴乡里,还能是多大的恩惠呀!
王志民说,现在的干部要一级一级往上提。咱庄稼人的孩子能到乡政府工作,那不是一步登上金銮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