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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独秀的另类“文存”

卞毓方

眼前,陈独秀的故居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不是毁于兵燹,不是毁于“文革”,而是毁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时值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之方兴未艾。先是被蚕食,一切在悄悄中酝酿,不显山,不露水。到了某一天,突然来个鲸吞,明火执仗,大张旗鼓。这或许就是哲人说的“量变引起质变”。于是乎,占地四千多平方米、前后五进的百年“陈家大院”,顷刻间就被摧枯拉朽,夷为平地。

即使没有被拆除,“陈家大院”也不可能完璧归于陈氏后裔。这是无须证明的时代公理。独秀三子松年长期留守老家,数种访问记都表明,他多年间赖以栖身的,仅仅是蜗居陋室。房内唯一能点明主人身份的,只是墙上挂着的陈独秀的相片。那是拍于国民党南京老虎桥监狱,年份为1937.历经半世纪的日磨月蚀,烟熏尘染,望上去,依旧双目炯炯,英气灼人。

而今,2001年4月11日,当我来到安庆城南水关,追踪蹑迹,不仅报道中的蜗居陋室,无处觅影,松年本人,也早已撒手西去。昔日的“陈家大院”,已化为安庆市自来水公司的花圃、鱼池。春阳恍恍,春风惚惚。葡萄自在牵藤,红鲤即兴悠游。转去院墙外的深巷,勉强在新旧杂陈的楼阵中寻到两间低矮的破屋,据说,那便是独秀长子延年和次子乔年童年读书的地方。但是,一,没有挂牌说明,二,也没有任何陈列,是与不是,难以确认。问邻居,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别瞎搅和了行不行?!什么读书处不读书处?生拉硬扯,搞得现在拆也不让拆,修也不让修!

一处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物,或曰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就这样在近年内消失了。安庆至今仍保留有元代的“桐城文庙”,明代的“四代翰林宅”、“钱牌楼石牌坊”,清代的“铁砚山房”、“六尺巷”、“古戏楼”等等,并引为门脸。但是,他们却永远失去了“从秀才到总书记”的陈独秀之故居!飒飒江风,漠漠浮云,黯黯心绪。此中况味,岂是一个“遗憾”所能概括!站在自来水公司大院的假山前,北望,依然临登云坡,东望,依然耸振风塔,南望,依然濒长江,方位,走势,与独秀儿时所见一般无二,但中间已冒出了若干又若干犬牙交错的建筑,临江又拦起了一道大煞风景的防洪墙,视野就难免被挤逼得横狭竖窄,七零八乱。此时此地,若想啸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得如王之焕,“更上一层楼”。

独秀两岁丧父,六岁跟着人称“白胡爹爹”的祖父修习四书五经。

老人家望孙成龙,法教森严。独秀背不出书,常常招致无情的体罚。然而,令这位“白胡爹爹”愤怒而又伤感的,是独秀无论挨了如何毒打,总是咬牙硬挺,一声不哭。未必他小小年纪,就已懂得沉默是最好的反抗?气急败坏的祖父忿而诅咒:“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必定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真是家门不幸!”祖父还对乡人预言:“这孩子长大后,不成龙,便成蛇。”

“白胡爹爹”没有看走眼,独秀长大后,绝对是一条猛龙。他创办《新青年》杂志,领航五四运动,缔造中国共产党,搅得四海鼎沸,卓然不同凡响。“沧溟何辽阔,龙性岂能驯!”(独秀自谓)他的一生,称得上是行如其名。许多掀天揭地的大事,众所周知,本篇就不再缕述。试看一些生活小事,比如培养、训练子女,也莫不烙上他一贯主张的“兽性”,即“龙性”。话说1915年,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杂志,把延年和乔年从老家安庆接出。当时,老大17岁,老二13岁,独秀不让小兄弟俩与自己同吃同住,享受主编公子的特权,而是让他们睡在下属发行部门的地板,白天出外打工,自食其力,饿了就咬大饼,渴了就喝生水,夜晚燃灯苦读。两个小知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子过得可怜巴巴。继母高君曼心生不忍,提出让孩子回家吃住。独秀不以为然。君曼改请友人潘赞化从中说情,独秀向赞化剖析道:“妇人之仁,徒贼子弟,虽是善意,发生恶果,少年人生,听他自创前途可也。”

延年、乔年生于忧患,日后都自创成响当当的革命家。兄弟俩曾一道留学法国,苏联。都是先加入法共,而后转为中共。在短暂的革命生涯中,延年曾职至中共广东区委书记、江浙省委书记,并当选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为早期的红色风云人物,一度与赵世炎、周恩来齐名。凡先驱人物,都有他独特的个性。延年的个性,就是乃父的叛逆基因、底层的艰苦体验、克里姆林宫的红墙情愫、广州的骄阳、热浪和木棉树花的链接。譬如,延年为了深入人力车夫,时常破衣赤膊,和他们一起上街拉黄包车,挣来的钱,也一文不留,统统交给工友;延年白天黑夜忙于工作,忙到根本顾不上找对象,热心的同事多次为之介绍,都被他以“没时间考虑”而婉拒;延年在党的会议上和担任总书记的陈独秀见面,向来都是以“同志”称呼,公而废私,革命第一,等等。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策动反共“变脸”,延年在上海被捕。起初,延年化名陈友生,自称是打工谋生的烧饭师傅,与任何政党任何主义无关。因他粗衣破裳,又一副皮糙肤黑的劳工模样,裤脚还扎着一圈刺拉拉的草绳,咋看咋都像一员伙夫,国民党军警信以为真,打算草草发落。节骨眼上,孰料胡适好心办了坏事。胡适出面找国民党中央监委吴稚晖,要他设法开脱延年。胡适找吴稚晖,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吴是陈独秀的老熟人,又曾帮助过延年兄弟赴法勤工俭学。但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如今的吴稚晖,已不是当初陈氏父子的朋友,而是国民党铁杆右派。吴得知延年被抓,立刻向上海警备司令杨虎“贺喜”。吴说:“今日闻尊处捕获陈独秀之子延年……不觉称快,先生真天人,如此之巨憝就逮,佩贺之至。”并且咒骂延年“恃智肆恶,过于其父百倍”。

延年的身份,就这样为吴稚晖暴露了。杨虎大喜,亲自出马审讯。

敌人的软诱、刑逼,只是为志士的崇高气节雕像,前者的手段愈狡猾,愈残暴,后者的丰碑就愈高大,愈不朽。杨虎束手无策,恼羞成怒,只得下令将延年秘密处死。临刑之际,延年昂首挺立。敌人喝令他“跪下”,延年回答:“革命者光明磊落,视死如归,只有站着死,决不下跪!”敌人不得不一拥而上,用力强按。然而,当他们的手稍微一撤,延年又一跃而起,惊得负责施刑的刽子手一刀落空,差点儿扑倒在地。

独秀次子乔年,从在安庆老家念私塾,到赴沪半工半读,再到留学巴黎和莫斯科,一直是大哥延年的伙伴与战友。1924年夏,延年从莫斯科返国,被派往广州,担任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驻粤特派员。第二年春,乔年也回到北京,奉命作李大钊的助手。乔年小哥哥四岁,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但处事已颇为老练,斗争尤为坚决,深得大钊先生的器重。陈独秀与李大钊,是社会转型期的两颗巨星,世称“南陈北李”。乔年少时得“南陈”训练,现在又得“北李”指导,进步自然神速。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中共湖北省委组织部长、江苏省委组织部长,“五大”并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独秀一门,“五大”出了三个中央委员,也是党史之精粹,典籍之传奇。

乔年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在莫斯科东方大学读书时,与湖北籍女生史静仪相识,回国后结为伉俪。1927年5月,静仪在武汉生下一个男孩,起名“红五”。独秀对这个小孙儿十分疼爱,因为同年7月,延年在上海遇难,8月,他又因“右倾投降主义”被解除总书记职务,正处于丧子、失势的生命低潮,红五的到来,极大地安慰了他内忧外困、弹痕累累的身心。谁知风云不测,祸不单行,1928年2月,乔年继哥哥之后在上海被捕,6月,就义于龙华。这期间,红五也不幸染疾夭亡。

乔年之妻静仪,在丈夫牺牲后,曾再度留学苏联,而后迭经政治挫折,婚姻打击,忍辱负重,九死一生。但这都是传闻,无从查实。我仅在一家内部资料上,觅到一则短讯:静仪后来改嫁李氏,生有一女,为中央美院出身的著名雕塑家,年前,有感于陈独秀的悲剧命运和与自己的特殊因缘,她立志要为陈独秀塑像。

独秀长女玉莹,年龄排在延年、乔年之间。延年就义,是她带着三弟松年,瞒了母亲,到上海料理后事。隔年乔年被害,又是她同了松年,到上海收尸。哪里还有什么遗体?哪里还有什么日月?朝前看,茫茫人海,不见老父踪影。往后瞧,生离死别,又如何向老母交代。玉莹悲恨交加,急火攻心,竟一病不起,殁于沪上。

延年、乔年相继死难,有一段日子,独秀终日沉默不语,陷入刺骨椎心的悲痛。1938年抗战高涨声中,国民党为了装潢门面,企图拉拢陈独秀出山,派员居中斡旋。独秀严词正告说客:“蒋介石杀了我那么多同志,还杀了我两个儿子,我与他不共戴天!”

独秀三子松年,从小随生母住在安庆。三十年代初,独秀在南京坐牢,松年前去探监,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骨肉情深,不免潸潸泪下。独秀却双眼一瞪,大声训斥道:“没出息!”

1937年夏,抗战烽起,国民党政府迫于舆论,不得不为陈独秀减刑,并将其释放。1938年春,松年夫妇带着祖母谢氏和长女长玮,离开安庆,乘船西上,与父亲相会于武汉。随后一起转去重庆,最终定居在四川的江津。江津对于陈独秀,不啻是吼狮的沙漠,猎鹰的囚笼,头戴“叛徒”、“托派”、“汉奸”的高帽,辩白无门,进退失据,兼之病骨支离,穷愁潦倒。“病如檐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病中口占》);“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寄魏建功》)。独秀始因旋转地球而独步神州,终因地球旋转而失去重心;大江流日夜,载走了他多少怅怅望眼、苍苍白发,和浩浩悲叹。在这段流寓僻远、百事维艰的日子里,松年夫妇一边教书,一边尽其孝心,勉力侍奉老人。直至祖母、父亲相继辞世,第二任继母潘氏返沪,抗战胜利,才又举家迁回故里。

新中国诞生,鉴于陈独秀的路线错误兜天盖地,延年、乔年的烈士功勋,向不为人重视,不言而喻,松年一家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1953年2月,毛泽东乘军舰沿长江东下,路过安庆,忆起故旧,遂召地委书记傅大章垂询。毛泽东首先关心:怀宁的独秀山是因陈独秀而得名,还是陈独秀因山而得名?傅答:原来就叫独秀山,是陈独秀因山而得名。毛泽东继而问起:陈独秀家里还有谁?傅说:有个儿子陈松年,在窑厂做工,生活比较困难。毛泽东正色道:陈独秀这个人,是有过功劳的,早期对传播马列主义和创建中国共产党,是有贡献的。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后期,他犯了错误,类似俄国的普列汉诺夫。末了,毛泽东作出指示:陈独秀后人的生活,还是要予以照顾。

毛泽东发了话,地方立刻雷厉风行。注意,毛泽东这里肯定的是陈独秀本人的历史贡献,而地方,却只能靠肯定他两个儿子的革命业绩,间接体现政策。具体作法是:确立延年、乔年的烈士身份,颁发烈士证书。因为延年终生未娶,乔年也没有留下后人,烈属的种种待遇,自然就落实到松年一门头上。

正是由于烈属光环的庇佑,松年及其子女,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才能涉险不惊,平安过渡。松年本人,仍留在窑厂干他的技师,他喜欢和砖头瓦块打交道,一干就是30年,直至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才脱下工装,走进市文史研究馆。大女儿长玮、二女儿长玙,依靠国家的抚恤和补贴,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分配去外省,也都能援情调回家乡。儿子长琦,“文革”中下乡插队,两年后顺利回城,隔年又如愿进了大学。

独秀四子鹤年,秉承了父亲和两个哥哥的虎虎生气,中学时就投身革命洪流,被誉为“北平三大学生领袖之一”。怎奈陈独秀这个品牌,越来越只剩了负效应,鹤年意识到自己将无法为赤色社会兼容,于是和妻子许桂馨,远走高飞,去了香港。

鹤年在香港改称“陈哲民”,埋头度日,不与外界交道。只听说他长期在报馆服务,罹患贫血,时常晕倒。终生不涉政治,也不回内地,至多到广州,便不肯往北再走半步。松年晚年,曾积极谋求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见面。有一次,松年到了广州,发电报通知鹤年,希望他能来深圳或广州一晤。彼时彼刻,鹤年不可能无动于衷。那将是陈氏两位仅存的兄弟,有生以来第一次聚首。那也应是陈氏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的无上安慰。生者翘首。逝者引颈。情殷殷。意拳拳。

但是,鹤年没有应约。

2000年,鹤年在香港走完了他帷幕深掩的余生。家人本着他一贯的低调,不予公告。连北京一家专门研究陈独秀的学会,想在研究动态中发个讣闻,简叙几句生平,也被峻拒。

独秀次女子美,早年学习无线电技术,兼妇产接生,经历不详。

“文革”落难成了牛鬼蛇神,走投无路之下,遂与两个儿子泅海偷渡香港。那真是怵目惊心的生命大逃亡。想想看,夜幕下的南海,风悲浪吼,鱼龙出没,即使江洋大盗,铁人选手,也不敢贸然入水,而老妇弱子,仅凭一根稻草一个锈迹斑斑的空油桶,就与回头无岸的“苦海”展开了孤注一掷的搏击。同一海域,小提琴家马思聪当年乘快艇偷渡,已经是惊险万状,赢得世人的大声唏嘘,大把热泪。子美母子的“难度系数”,比起他来,更不知要超出多少倍!

这应是敷衍小说、演绎剧本的绝佳情节,可惜都被海浪拍散,岁月尘埋。子美母子逃港成功,尔后又转去加拿大,最后落脚美国。那年头,这一切不会有人投眸,故事的主角也不愿被人关注。就此隐身异域。就此销声匿迹。时光流驶到1998年,纽约的华文报纸突然刊出一篇报道:陈独秀87岁的小女儿子美,孤身一人,住在市内一家老年公寓。近来,因为连续多月交不起房租,也得不到儿子的帮助,将有可能被房东逐出,流浪街头,云云。消息传出,在海外华人圈内,引起强烈的情感地震。读者纷纷致函我国驻纽约领事馆,要求伸手援助。引发震荡的,是现实,更是往事;是子美,更是独秀。古老的记忆复活了,陈独秀的名字又传递在人们暖融融的舌尖。听檐前黄鸟,声高声低,在为谁啼鸣?叹天际浮云,忽虎忽狗,在为谁怅惘?谁是青史不易传主?谁是舞台匆匆过客?

关于子美,最后的消息,据说是由我国一家驻美机构出面,帮她还清了拖欠的房租。

松年生有一子三女。儿子长琦,在合肥工业大学下属某学院,任兼职总支书记。按他的这个职务需要,完全可以脱产。他不肯,情愿一肩担党务,一肩担教职。长琦是副教授,带研究生。“双肩挑,累,自然要累点,但人活得舒坦。”他说。

要想在千百人中,一眼认出长琦,是很容易的。前提是你要看过一张照片也就是陈独秀作《新青年》主编时拍的那张。这张照片传布甚广,你仔细对照,长琦的相貌,从脑门、眉毛、眼睛、鼻梁,到嘴巴、面颊、耳朵、发型,莫不和其祖父酷肖。如果穿上西服,系好领带,出演中年独秀,不用化装,绝对可以乱真。唯一出格的,是身材略高于乃祖。不过这无关紧要,你想普天下又有几人,晓得大名鼎鼎的陈独秀,身高仅有区区的一米六十三呢!

血,总是浓于水。隔天,我在安庆见到长琦的妹妹长璞,琢磨她的面孔,极像乃父,又像另外一个人。那人是谁?一时回忆不起。待稍后见到她的二姐长与,端详之下,方才恍然大悟,姐妹俩长得很像她们的二伯父乔年,尤其是长玙,活脱神似。

长璞是松年最小的女儿。她出生晚,在需要打基础的年纪,没能正经读上几天书。然后就运动,然后就下乡。等到有一天招工回城,已经错过了继续深造的黄金岁月。但她也有引以自豪的经历:她对爷爷陈独秀,从小就有一种天然的仰慕。招工后,一有空暇,就千方百计收集爷爷的资料。爸爸不许,小心翼翼地告诫她:“孩子,你爷爷的事,是国家大事,自有国家来搞,你千万不要插手!”长璞不听。偏想:我爷爷的事,我不做!谁做?从此她就瞒过父母,把收集、整理资料的地点,由家里改到单位。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结果,单位改换了几家,她的研究,也上了几个台阶。如今,她是安庆市文物管理局副局长,也是研究陈独秀的一方权威。

访问长璞,适逢她因腰病住院。长璞不愧是爷爷的隔代追星族,即便卧病在床,只要一说起爷爷,她立马就神思飞越,激情澎湃。印象最深的,是她讲到1994年,爷爷的老朋友、艺术大师刘海粟举行百岁庆典,她前往上海祝贺。在海翁家里见到爷爷的手迹:“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这是爷爷当年在南京坐监,应前来探望的刘海粟的要求,当场书赠的。海翁告诉她:我一进监狱,见到你爷爷,就握着他的手说,“你伟大!”你爷爷回答,“你伟大!敢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还大声抗议,说,“蒋介石要我反省,他倒要反省!”也许是触发了沉沉家世,悠悠国运,长璞今天谈起,犹然情不能抑,热泪泉涌。

前文说到,鹤年当初远走香港,一去不再回头。这只能说明他晚年的心性。早先,应该不是这样。否则,你又如何解释建国伊始,他把妻子许桂馨和四个子女,统统送回北京?

做梦也没想到,这竟是一条心寒骨惊之路。

鹤年的大女儿祯祥,回内地时,还只有12岁。赶上抗美援朝,她踊跃报名。她太小了,理所当然地遭到拒绝。但她的心劲,得着时代的确认。很快,她就成了少年行列中的青年团员。祯祥尔后读中学,读师范学院,一直担任班上的干部,并且梦寐以求地争取入党。1957年整风,她竭忠竭诚、尽心尽力地靠拢组织。哪知,愈靠愈远,最后反靠成了“右派”。

起因,是她响应上级号召,给所在学院提了一些纯属竹头木屑、鸡毛蒜皮的意见,譬如什么“图书资料太少”、“新教师的教学质量有待提高”等等;而根源,却在弥漫朝野、愈演愈烈的血统论。且看人们对她的定性批判:

“你祖父是陈独秀,你父亲在香港,你反党是有意识的,你是天生的右派!”

天啊,这就叫在劫难逃!

母亲许桂馨惶惑了。她该怎么办?要怎样才能向年轻的共和国剖示自己的赤诚?又要怎样才能保护另外三个孩子免遭厄运?

利剑断腕,快刀斩麻,许桂馨狠狠心,和滞留香港的丈夫解除婚约。

没曾想,离了婚,依然摆不脱陈氏家族的阴影。“文革”,大女儿祯祥,受到更残酷的批斗,连累她的丈夫刘邵也被迫害致死;二女儿祯荣,因为在思想汇报中说过“对陈独秀也要一分为二”,便被上纲为“替陈独秀翻案”,而后又被一脚踹成“五一六”分子;三女儿祯庆,在买毛主席像章时,脱口说了句“六角钱一个,太贵了!”从此祸从口出,沦为现行反革命;小儿子祯祺,1968年去内蒙插队,一去就是13年,不管他如何玩命表现,就是招不了工,回不了城,更不用说入党、提干、上大学。

难怪陈鹤年多年来望北却步。

以后的日子当然有大变化。个人的大变化从属于客观环境的大变化。

原子时代、宇航时代的全方位观照,绝对优于小米加步枪的时代、大字报加红袖章的时代;无论是审美,还是审丑。

变化之一便是陈独秀的显影。且看《红色后代》一书披露的一段鲜为人知的插曲:

一九九一年八月,祯祥去香港探望老父。

祯祥说:“爸,今天陪您看场电影。”

鹤年摇头:“你自个去吧。我都三十年不进影楼了。”

“今天您一定要去,这是内地拍的片子,讲的是我爷爷。”

“那就更不能去。内地都是说你爷爷坏话,拍电影也是糟踏他。”

“这部不同,是新拍的,您还是去看看吧!”

架不住劝说,鹤年终于随女儿走进了影院。片名《开天辟地》,上下集,长达三个小时。然而,年届八十的陈鹤年,一开头就被吸引住了。在整个放映期间,他一直屏息凝神,挺胸端坐,没有靠过一下椅背。

片终,鹤年痴痴地望着银幕,半天,不说一句话。

他在想什么?是为了首次在银幕上看到父亲叱咤山河的高大形象而血波鼎沸?或是为了首次看到生母的光辉艺术造型而心旌摇曳?还是勾起了他也曾有过的那一段段慷慨激昂,金戈铁马?……

可惜,鹤年因为年老体弱,最终也没能回内地观光。倒是他在建国初期返回北京的子女,一个个,除了老二祯荣,如今都已作孔雀东南飞,重新回到了香港。

陈独秀祖传的老屋,已从安庆城内彻底消失。所幸,郊区还保留有他的坟墓。

墓地遭际,也是人世荣枯的投影。

陈独秀一生结过三次婚,元配为前清安庆统领高登科的长女高晓岚,再婚为高晓岚的妹妹高君曼,晚年又与女工潘兰珍同居。独秀大概是在辛亥革命前后,背弃晓岚而与君曼结合,并双双搬居他乡。独秀的发妻晓岚,则一辈子苦守在安庆老家。晓岚生前,在城外叶家冲置了一块茔地。她嘱咐儿子松年:我死后,就埋在这里。墓旁留一块空地,将来你爸爸百年归天,务必要和我合葬。

哀哀此心,生不同林,死要同穴。松年谨遵母嘱。1930年,高晓岚在凄凉寂寞中谢世,葬于她预先买下的茔地。12年后,陈独秀在江津病故,就地安葬于康庄。又过了五年,松年扶先父灵柩回原籍,与先母合冢。

所谓合冢,也就是一丘黄土,外加半截石碑。为安全计,碑上不敢刻“陈独秀”的大名,用的是他科考时的用名“陈乾生”。从此,每年清明,松年都要带儿女上坟。当然是偷偷的,尽量避开熟人的耳目。到了六十年代初,连偷偷摸摸的祭祀也被迫停止。直到18年后的1979年,他才再次前往。那天,他在坟山上左找右找,整个茔地都不见了,更不用说祖坟,石碑。

斜阳衔着滴血的哀伤。恐惧荆棘般扎满松年的心。

幸亏遇到当年抬棺的一位老农,帮他在杂木林中找出祖坟。这回留个心眼,他选择了墓旁一株笔直的青杉,在齐眉的高度,剥去巴掌大的一溜树皮,作为记认。然而,当他下次再出现在茔地,甭说作了记号的那株青杉,整片树林都遭人砍伐,只剩下一截截残桩。

这样下去不行!松年啊,你要是连祖坟也保全不了,又如何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

可是,不这么办又怎么办?谁会理睬脚下这一丘黄土?谁会理睬墓主陈乾生?

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荒烟蔓草间腾起:何不干脆公开墓主的身份,争取政府的保护?

松年于是向安庆市有关部门写信,报告原委。这封信,写得正是时候,很快就有答复,很快就见行动。1979年10月,值陈独秀诞辰百年之际,安庆市政府拨款,协助陈松年重修祖坟。

尽管款额有限(统共才花了几百元,包括清理荒秽,平整墓地,挖土垒坟),行动却带有石破天惊的历史性,侧身荒废的陈独秀之墓,终于熬过了遮遮掩掩的日月,堂而皇之地向世人公开。

修复是以延年、乔年、松年和鹤年四人的名义进行的。墓前嵌碑,上刻:

陈公仲甫字独秀、母高太夫人合葬之墓。

经历了生前身后无数次的“大考”,“陈乾生”的科考名再度完成使命,退出草莽,“陈独秀”的大名又开始重见天日。

1981年,松年的小女儿长璞,为爷爷的若干历史遗留,径直上书中共中央。小平同志阅信后,就其中提到的坟墓一节,作出如下批示:

陈独秀墓作为文物单位保护,请安徽省考虑,可否从地方财政中拨款重修,并望报中央。

这就引发了第二次修葺。鉴于小平同志的批示,没有涉及对墓主的任何评价,经办人员在设计方案时,着实费了一番苦心。结果,土丘改成水泥,四周铺以石板,围以石栏;碑高及人,上镌“陈独秀之墓”(注:既非同志,亦非先生)。而墓顶却维持裸露,一任黄土冲天,杂草疯长。人说,这是象征盖棺而未论定。不知这是出自哪一位天才的构思,或联想?

是说也有道理。一个大起大落、毁誉交加的复杂人物,常常要等时间老人剔伪存真、删繁就简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完成最后的造型。

如是又经过了十多载夏雨秋风。此番,我迢迢千里前往拜谒,浮现在青烟绿霭中的,是新近又加以扩修了的墓园。墓为圆顶,高四米,直径七米,通体用汉白玉砌成。四周石板,石栏,石阶,用的也是上等白石。占地达一千多平方米。石碑愈见高大,上面镌刻的,仍然是“陈独秀之墓”五个孤单单的大字。

“这只是首期工程,”陪同我的安徽省人大常委、诗人卞国福先生,指着四下里的山坡、林木,介绍说,“还有二期,三期。规划中,要修成一座很壮观的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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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短诗精品》共收录了1901年至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短诗精品80余篇,为所有读者提供一份供学习、欣赏、借鉴的短诗经典之作。该书1995年12月初版,此次为修订后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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