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间很多,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家人谁也不会找我们。当我想到自由的美好时,我就会想到这一天的开始。当我们从隧道里出来,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望不到尽头。里诺之前告诉莉拉,走完这条路,就会到走到海边。我内心充满了进入未知世界的喜悦,这和我下到地下室,或者爬上堂·阿奇勒家的楼梯感觉完全不一样。那天有云,太阳不是很烈,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我们沿着一条倒塌的墙壁向前行走,墙上长满了野草,路边有一些低矮的房子,我们听到有人说话,说的是方言,有时候也能听见喇叭声。我们看见一匹马嘶叫着从路边跑下来,穿过马路;我们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在用篦子梳头,把头发里的虱子篦出来;我们看到一帮流着鼻涕的小孩在路边玩,他们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凶恶地看着我们;我们还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穿着背心,他从一个房屋摇摇欲坠的院子里出来,解开裤子,对我们露出他的阴茎,但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恩佐的爸爸堂·尼科拉有时候会让我们摸他的马;我们院子里的小孩也很凶;还有堂·密密那个老东西,每次我们从学校回来,他都会当着我们的面,把他那个让人恶心的玩意儿暴露出来。我们在那条大路上走了至少三个小时,我觉得看到的东西和我们每天面对的现实没有什么差别。我感觉到带路不是我的责任。我们手拉着手,并肩向前走,但对我来说,就像莉拉走在我前面十步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我已经习惯于跟着她,我确信她比我强,像在其他方面一样。她知道去的路,来回所需要的时间,还有到海边的路程。我觉得她脑子里已经算计好了,周围的世界永远不会打乱她的计划。我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
后来我们累了,又饿又渴,这是我们预料之外的事。莉拉走得慢了下来,我也慢了下来。有两三次,我发现,她好像很懊悔让我做了这件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发现她一直向后看,我也向后看。她的手开始出汗,我们离开那条隧道很长时间了,已经看不到隧道了,那是我们城区的边界。现在,眼前的路开始变得非常陌生,不断地向前延伸。人们好像对我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周围的一切变得荒凉:有丢弃的破桶、烧过的木头、汽车的骨架,还有断了辐条的车轮、破烂家具和生锈的铁器。为什么莉拉要看着四周?为什么她不再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四周,天空一开始很高远,现在好像阴沉了一些。我们的身后变得黑压压的,天上有大片厚重的乌云,就好像被树木和路灯支撑着。在我们前面,还是明亮的日光,但那片发紫的阴暗好像要把这道光吞没,能听见远处传来雷声。我很害怕,但最让我害怕的是莉拉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种表情。她张着嘴,眼睛瞪得很大,很焦虑地看着前后左右,她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了。我心想,有没有可能她也害怕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开始落雨,雨滴落在大路的灰尘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泥点儿。
“我们回去吧。”莉拉说。
“那大海呢?”
“太远了。”
“家呢?”
“也很远。”
“那我们还是去看海吧。”
“不行。”
“为什么呢?”
我从来都没见过她那么焦虑,有什么事情让她欲言又止,她无法决定是否告诉我,拉着我就回家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继续走下去呢?我们还有时间,大海应该已经不远了。假如要下雨的话,无论是向前走还是回家,我们都一样会被淋湿。这种分析问题的方式是我从她那里学到的,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那么想。
一道紫色亮光劈开黑色的天空,雷声更大了。莉拉拽了我一下,我不是很确信地向我们城区的方向跑去。起风了,雨滴越来越密,几秒钟之内就成了瓢泼大雨。我们俩都没有想到找个地方避雨,而是很茫然地在雨中奔跑,衣服已经湿透了。我们光脚穿着旧鞋子,脚下已经变得泥泞湿滑。我们跑得喘不上气来。
后来我们跑不动了,就慢下来。电闪雷鸣,大路两边流淌着雨水,卡车飞速地开过,声音很大,扬起一阵阵泥水。我们走得很快,内心很慌乱。那天先是瓢泼大雨,后来是小雨,雨停了,天空是灰色的。我们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嘴唇冻得发紫,眼睛里充满惊恐。我们重新经过隧道,爬上山坡,那些落满雨水的灌木丛掠过我们的身体,让我们浑身颤抖。我们找到了书包,把干围裙穿在湿漉漉的衣服上面,朝家里走去。我们的眼睛一直看着脚下,莉拉没有拉我的手,气氛有些僵。
我们迅速发现一切都超出我们的计划。放学的时候,乌云密集,我母亲拿着伞来到学校,想送我去参加老师家的聚会。她发现我不在学校,而且也没有什么聚会,找了我好几个小时。我远远看见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马上从莉拉身边跑开,我希望母亲不要怪罪莉拉,就跑向了母亲。没等我开口,脸上就劈头盖脸地挨了耳光,母亲还用伞打我。她大喊大叫,说下次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杀了我。
莉拉满不在乎,因为她家里谁也没有发现。
晚上,我母亲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让父亲教训我。父亲有些恼火,但他不想打我,最后他们吵了起来,先是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后来他很生自己的气,就打了我一顿。整个晚上,我都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本来是去海边的,但是我们没去成,我白白挨了打。后来我们的态度发生了神奇的转变:尽管天开始下雨,我还是想继续走下去,觉得自己远离了所有人和事,去遥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的东西,这让我忘记了所有担忧;但莉拉却反悔了,那是她的计划,下雨之后,她放弃了大海,决定回到我们居住的城区。我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第二天,我没在小区门口等她,一个人去上学了。我们在小花园里见面,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青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耸了耸肩膀,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
“他们打你啦?”
“那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他们还让你去上拉丁语课?”
我很不安地看着她。
她拉着我去远行,心里其实是希望我父母惩罚我、不让我上中学,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者说,她急匆匆把我带回来,是为了避免我遭受惩罚?或者——今天的我在想——是不是她在不同时候,都想到了这两种结果?
-17-
我们一起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当莉拉看到我还要参加中学入学考试,就马上失去了劲头。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异的事情:在这两场考试中,我所有课程都是满分十分;而莉拉的小学毕业考试,其他课程都是九分,算术得了八分。
她没有对我说任何不满或者愤怒的话。她开始和卡梅拉·佩卢索来往甚密,卡梅拉是那个赌钱的木匠的女儿,就好像对她来说,有我做朋友还不够。我们迅速结成了三人团体,在这个团体里,我在学校考试是第一名;但三人在一起时,我的位子很靠后,几乎总是排在第三位。她们俩一直在说话,开玩笑,说得准确一点,是莉拉在说话、开玩笑,卡梅拉在兴致勃勃地听。我们在教堂和大路中间散步时,莉拉总是走在中间,我们走在两边。如果我察觉到莉拉距离卡梅拉近一点,我会很痛苦,想马上回家。
在最后一个阶段,莉拉看起来很茫然,像是中暑了。天气很热,我们时不时用喷泉把头发打湿。我记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全是水,她还是不停地说第二年我们一起上中学的事情。那是她最爱谈论的话题,她谈论这些时,就好像在谈论她要写书发财一样。当她谈论中学时,一般都是对着卡梅拉·佩卢索说的,卡梅拉小学毕业考试每门课程都得了七分,她没参加升中学的考试。
莉拉特别擅长讲话,好像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来的学校和老师。这让我觉得很好笑,也让我很担忧。一天早上,我打断了她:
“莉拉,你不能去上中学,你没参加考试。你和佩卢索都上不了中学。”
她生气了,她说无论考不考试,她都会去的。
“卡梅拉也去吗?”
“她也去。”
“不可能。”
“你就等着瞧吧!”
我的话可能让她很受震撼,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再谈论我们将来一起上学的事,变得沉默了。最后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开始折腾她的家人,说她想学拉丁语,就像我和吉耀拉·斯帕纽洛一样。她尤其是生里诺的气,因为他答应帮助她,却没有做到。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她变得很不讲理,很蛮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