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说来,我们相处得很好。他对我的幼稚无知宽厚相待。在我害了相思病时,曾得到他和吉米的不少帮助。我的病有着典型的症状:不思饮食,心神专注,日夜渴慕,讲究外貌,精心打扮,自感无能,以及满脑子电影里学来的念头和流行歌曲中的词句。我的意中人名叫希尔达·诺文森,她个子颇高,但脸蛋较小,面色苍白,且有其他肺弱的症状,说话声音轻而快,羞羞答答。我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笨拙地装作偶然从旁经过。内心兴奋得怦怦直跳,热流痛苦地在周身沸腾。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她身旁走过时,看起来似乎无动于衷,仿佛心里正在想别的事。她有俄罗斯人的脸型,灰白的双眸低垂,不愿直眼看人,就像那些年纪较大的女人。她穿一件绿色上衣,抽烟,走在路上时胸前抱着一摞课本,脚穿开面套鞋,鞋扣丁当作响。那双开面高筒套鞋迈开的脚步和快速的丁当声,对我这为爱所苦的人,犹如枝枝火热的飞镖,直射我的心窝,使我如痴如狂,直想立刻跪倒在她面前。后来,待到我懂事多了,失去了这份虔诚,色欲之心便占了上风。在那些初恋的日子,我一味渴求风度的优雅,感情的纯真,而我在有关爱的一切物质条件方面是颇有底子的,这也许是由于遗传。
我没有想到希尔达会因我对她的盯梢而感到飘飘然,当克莱姆和吉米告诉我这一点时,使我大为惊讶。我在走廊上跟踪她,看篮球赛时设法钻到她背后,还加入幸福联谊会,为的是每星期一次放学后能跟她在同一房间里待上一小时。她乘电车回家,我就站在车后门的梯阶上受罪。她从前门下车,我就急忙从后门跳下,跳进积得厚厚的污雪,跳到西区街湿透的灰黑木板上。她父亲是个裁缝,家就住在铺子的里面。希尔达走进门帘——她进去后干些什么呢?摘下手套?脱掉套鞋?喝杯可可?抽支烟?我自己不抽烟。摆弄摆弄她的书?诉说头痛?向她母亲吐露说,我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身穿羊皮袄,脚步沉重地在她家那条阴暗街道的微光中踯躅?我想她不会那么做。她那位做裁缝的父亲也不像知道我守候在那里。他是个瘦骨嶙峋、不修边幅、弯腰弓背的男人。他正在店堂里忙着用针把衣服别住,用水湿润,然后烫熨平整,已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尽可以朝他看个仔细。不知怎么的,希尔达一进了屋,便再也不出来了。她就那么待在家里,似乎已没有出来的必要。
“让人着迷的妞儿有的是!”克莱姆·丹波皱起鼻子奚落说,“我带你去嫖一次妓女,你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说,我当然没有答腔。“那么我替你写封情书给她,”他自告奋勇说,“请求跟她约会一次。只需跟她溜达一回,吻她一次,你就一定会倒胃口的。你就会看出她有多笨,而且人也长得不漂亮。她的牙齿糟透了。”就连这我也谢绝了。“好吧,那就让我来对她说。我会告诉她,要她趁你眼睛还瞎的时候把你抓到手。她决不可能搞到比你更帅的了,这一点她自己心里一定很清楚。你怎么会看上她的?是因为她抽烟吧,我敢肯定。”最后,吉米说:“别再烦他了,他喜欢单相思。”说罢两人都猥亵地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在克莱恩家的起居室里乱蹦乱跳,在家具上东碰西撞;那起居室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场所。但是我无法扼制心中的渴念,在那阴郁的下午,我依旧怀着仰慕的心情,伤心地在裁缝铺对面的街口转悠,或者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根涂上颜色的木桩。她那位骨瘦如柴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一直在忙着穿针引线,想必不会去留意通过那灯光通明的窗口,自己会把怎样的形象映到街上。她那个瘦小的小妹妹,穿一条黑色运动裤,在用一把大剪刀剪纸。
过了好几个星期,这种炽热的单相思才渐渐有所减缓,但我在家里却仍然失宠。在这段恋情来袭期间,我挣的钱极少,我的处境当然也就无从改善。西蒙现在进进出出的,行动颇为古怪,又不便问他,因为他正忙于工作。我们不再回家吃午饭,因此,以前我们中午回家做的杂活,都得由妈来承担:搬煤、遛狗、去学校接乔治,还有在洗衣服的日子独自拧干被单等等重活。由于增加了许多活儿,她越发变得瘦弱憔悴。不管怎么说,家里已出现混乱的、不受管束的状态和气氛。掌权的虽因年迈行动迟缓,然而暗中正在策划恢复宫廷旧状,在朝臣们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收拾他们。
“啊,奥吉,怎么?你活儿干完了?”老奶奶冲着我说,“没活干了,呃?你想一辈子靠慈善机构救济?”
当然,我工作倒有一份,在一家花店里,只是,每当下午,在我要去参加幸福联谊会聚会,或者跟踪穿着牵动心弦的高统套鞋在泥雪地里走着的希尔达·诺文森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推诿说,布鲁格伦没货让我送。
不定哪个下午,布鲁格伦会随心所欲地给我一份活儿干;通常多半是帮助他整理稻草并用铁丝结扎花圈的稻草芯(他有不少黑社会歹徒顾客)而不是去送货,因为他料到送货我能捞到小费,这一点大体说来是相当公平的。我不愿带着大花圈或丧户的门上花饰乘电车,因为将近傍晚时,正是人们下班回家的高峰时间,我得抢占位置,守住一个角落,还得用身子挡住花圈,不让售票员和心情不好的乘客过来,实在是活受罪。如果是送到殡仪馆去,我就像个大提琴手似的,把我的货品摇摇晃晃地举在头顶,慢慢地穿过喇叭嘟嘟响、刹车吱吱叫的车流和拥挤的人群,可是在那陈设讲究、桃花心木泛出红光的肃静无声的殡仪馆厅堂里,几乎从来没人给过我小费,只是来个用人招呼我一下。当时,我头上戴顶尖顶溜冰帽,流着鼻涕,偶尔不得不用我的毛绒手套擦抹一下鼻子,以免有失体统。有时候,我会碰上人们在守灵,踩着木板铺的一条长长的小路,穿过院子里潮湿的泥地,来到一间绿色的平房里,一屋子的朋友和守灵人,一大罐私酿的威士忌酒正在他们手中传来递去。你把花圈送进这样一间酒气熏天的吊唁室里,嘿,决不会像别的哀悼场合里见过的那样,人们个个都全神贯注而对你不理不睬,离开前准能得到块把钱小费,放在帽子里沉甸甸的。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宁愿待在铺子里——待在堆在后屋泥箱四周或冰柜厚玻璃后面那天堂乐土的花堆中。有玫瑰花、康乃馨,还有菊花。尤其是因为我正在热恋中。
布鲁格伦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皮肤白净,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是黑社会匪徒和私酒犯们的朋友,和理发师杰克以及当年的北区帮头子狄昂·奥巴尼恩等人过从甚密;奥巴尼恩本人也可以说是一个花店老板,据说他就是在自己的花店里被乔尼·托利奥[69]派去的三个人干掉的,行凶后他们乘一辆蓝色的朱伊特牌轿车逃之夭夭。布鲁格伦在抽出一枝玫瑰花来进行修剪时,通常都戴着手套以防刺手。他的蓝眼睛冷冰冰的,随时准备应付不测,大鼻子肉嘟嘟的,对于一切都有点厌腻。我想,思想敏锐而脸膛宽大,或者思想宽宏而脸膛尖瘦,都会导致紊乱。布鲁格伦属于第一种人,我猜是因为他和黑社会匪徒来往,心里害怕或者深感世事无常的关系。所以他变成那个样子。他会变得粗鲁、凶蛮,有时候十分爱骂人,尤其是在吉纳和阿依诺[70]等歹徒被谋杀之后。那年冬天,许多家伙吃了枪子儿。
那个冬天,人人都不好过——不仅是知名人士,就连那些除了个人的沉浮别的什么都不管,只忙于自己身心有限度交流的芸芸众生也是如此。像克雷道尔、艾丽诺,或者是我的母亲。在这些日子,克雷道尔大发神经,在自己那英国式地下层房间里穷发脾气,摔盘子跺脚。艾丽诺精神委靡不振,常常一人躲在房里为自己生活的一般化而流泪哭泣。当时,这一类的刺激很多,足以感染和影响所有的人,那年月的气氛就是如此。要不是一心迷着希尔达·诺文森,我自己的感受也许会更深。
妈心里也很不安。她并没有像通常那样露出什么痕迹,你须得善于察言观色才能发觉。我注意到她恭顺中含有倔强,她那双视力不好的绿眼睛,时常久久地停留在周围的物品上。有时候,不论干多少费力的活,也不见她高耸的胸脯有所起伏。她怀着极度的警觉,以防某种预兆之类的侵扰。
没过多久,我们便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老太太准备来一惊人之举。她等到一天晚上我们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送完吊唁花圈回到家里,西蒙不必去火车站上班。老太太突然出击,声称乔治已渐渐长大,我们该替他作个打算了。饭桌上摆着炖牛肉,大家都继续吃着肉,抹着肉汁,包括乔治在内。老太太以为乔治不知道是在讲他,可我从不像她那样想。就连她那只狮子狗也不是这样,甚至在它死之前耳朵聋了,也知道人们在讲它。有时候大家议论到乔治,他会露出蒙娜·丽莎般的表情和微笑。我敢断言,他确实如此,有一种微妙的表情掠过他那白色的睫毛和双颊,那是被机能不全所囚禁住的智力的某种反应,是对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充满批评的某种表示。老奶奶讲到乔治的前途这不是第一次,可这次决不是再来议论一番,而是正经八百地要着手处理这件事情了。我从妈脸上那种等待的神情,料想她已经知道要讲的是什么。老太太说,乔治的问题迟早都得解决。他现在已长得这么高,像个大人了,已经不好管束。要是他脑子里动了邪念,对哪个女孩子动手动脚,她说,我们就得对付警察了,那可怎么办?这十足是对我们所有人的斥责,责怪我们难调教,不听话,恣意妄为,无视自己的实际情况,而其中主要的是指我。这我很清楚。她说乔治应该进福利院。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跟我们生活一辈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没表现出多少能挑起这一重担的能力。而且,乔治也得学点像编篮子、制刷子一类的弱智的人能学会的手艺活,赚点钱补贴补贴自己的生活费用。最后,她态度很强硬,恫吓说家有小女孩的邻居们,看到他在院子里到处乱窜,已经生气,他已长大,都该穿长裤了。她丝毫也不把她看不顺眼的事说得委婉点,她说乔治已发育成大人。她把这说成是一件淫猥的事,无论如何得正视。她板着她那张老太婆的脸,一副厌恶的神情,她竭力要大家理解她的这番话,要我们也能体会到她所感到的厌恶和恐惧。
啊,她让我们深深咽下一口她的现实的药水,见我们眼里渐渐显出清醒的神色,不禁大为高兴。她讲完乔治的时候,眉飞色舞,得意非凡。我始终认为,乔治虽然继续在吃着牛肉,抹着肉汁,可他对所讲的事是有所领悟的。我并不想说老太太心中全是邪恶,而乔治只有崇高。真实情况不可能如此。她确有艰难的实际负担,就连她这样提出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恐怕于我们也是有益的。我们自己就没有胆量和才智提出这个问题。就跟许多心地仁慈的人一样,不管怎样,他们也得像别人那样过活,因而不得不依靠性格较为坚强的人搀扶他们一把。可我这是让老奶奶有了最好的借口了。因为这里面仍有她从中得到的乐趣。她自言自语地轻轻发出一声“啊哈”,她下棋围住敌方时也是这样。情况总是如此:我们拒不正视我们的错误会有什么后果,可怕的后果也就接踵而来。就像以利沙的熊扑向戏弄他的顽童[71],或者像那个犹太人轻率地伸手扶住约柜[72]不让掉下牛车而被神击杀[73]一样。这是对不及时改正错误的惩罚。事情就是这样。能一直警告我们人生就是如此,并能为这种严酷无情有所作为,她为此感到高兴。
乔治坐在那里,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上,以他那毫无所觉、心智不全、天真无邪的样子吃着肉汁,和这种世俗的推论形成鲜明的对比。妈伤心地提高嗓门想回答老奶奶的话,可是说得含糊不清。她平时话就不大讲得清楚,在她激动或伤心的时候你就根本别想听懂了。接着,乔治也停下不吃了,开始呜咽起来。
“你!安静点!”老太太说。
我出来帮着他和妈说话。我说乔治还没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她料到我会这么说,心里早有准备。“我的聪明才子[74],”她以辛辣的讽刺口吻说,“你真是天才!你莫非要等到他惹出祸来?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在家照顾他吗?你跟着那个小流氓克莱恩在大街小巷鬼混,学着偷东西,还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也许你很乐意做你弟弟和那个浅发波兰女孩的私生子的伯父吧?你还要对她那位在牲畜围栏里干活的父亲解释说乔治会成为他的好女婿?他定会像宰牛那样一锤子把你给砸死,再放把火把这幢房子给烧成灰。”
“不过,”西蒙开口了,“要是奥吉真的愿意负责照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