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桩事，我的头便要大上几圈，巧合的是，那伙匪徒的首领的诨号便是‘孙大头’。他手下的人马究竟有多少，谁也讲不清，前一次官军前去围剿，五千多官军被打得溃不成军，最近上司下了命令，责成我将此股匪徒剿灭干净。可是，贤弟，不瞒你说，如今我这个行院判与一个‘光杆元帅’没多大区别，可供我调遣的人马只有区区的一千，其中还有不少的老弱病残，你想想看，满营众将又找不出一个敢带兵打仗的，即便有一个敢去，以这般不整的军容去迎战悍匪，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刘伯温想了想说：“石抹公，现在敌情不明，盲目出击无异于送死，另外，兵力相差悬殊也不宜出击。”
“那伙悍匪狡黠无比，我派出的探马非但未能探得情报，反而一个个丧了性命。唉！我已处在两难境地，上面不断催我出兵，可我此时出兵必败无疑！”一提起这个烦心事，石抹宜孙立时变得愁眉不展起来。
“朝廷还不至于那么蠢笨吧？单单指望你手下这一千人马去剿匪？”
“原本还有一万二千人马归我调遣，可那些人马都驻扎在处州方面，目的是提防方国珍的人马。”
“你预计可从那里抽调多少人马来？”
石抹宜孙闭上双眼好好想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只能抽调回来三千人马。”
“石抹公，愚弟以为当下第一要务是将敌情侦察清楚，待敌情明了之后，石抹公方好再做部署。这样吧，侦察敌情之事只管交给我好了，两天之内，保管让您满意。”尽管刘伯温说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石抹宜孙的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
“贤弟呀，这太危险，断断不可派你前往，倘若你有个闪失的话，我会恨死自己的！”
“石抹公，你尽可放心，我没有金钢钻是不会揽这瓷器活的。”
两人聊了许久，至此，刘伯温彻底结束了两年多的被羁管的生涯，又一次踏上了凶险万分的仕途。他将自己的下榻之处安排在石抹宜孙府上，这也是在主人的盛情要求下，难以推辞这片心意。
当夜，用过晚饭的刘伯温便收拾行装，准备化装一番后去探取情报。他原本不想将这事大包大揽过来，可为知己解困救急，也只好铤而走险了。
不料，燕飞霞却拦住了他，此时的燕飞霞女扮男装，好似一个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她说：“伯温叔叔，杀鸡焉用宰牛刀，侦查孙大头的有关情报，交由我办好了。”
“你？飞霞，我知道你有满身的武艺，可这不是取人家的项上人头那样简单，我们需要了解这伙匪徒的兵力、将领以及他们的老巢等等相关情报，非同小可呀！”
“伯温叔叔，您虽没明说，可我知道您是在怀疑我会不会搞情报。伯温叔叔，您就信我这一次，飞霞不会让您失望的！”燕飞霞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态度十分坚决，她的秀目里满是自信的神情。
刘伯温完全清楚燕飞霞此举的意图，她是不肯让自己涉险，更是愿为自己分担忧愁，最终刘伯温痛下决心，让她放手一试，他叮嘱了许多要特别留心的细节，心领神会的燕飞霞在这个夜晚就动身出发了。
刘伯温目送燕飞霞骑着一匹脚力上乘的大宛名驹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此后，刘伯温的心便一直悬着，心中满是不安与等待。他在燕飞霞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心里便感到有些害怕，他不敢断定自己昨晚的决定是否是一个错误，如果真是一个错误的话，他必将抱恨终生。
他的人在自己的屋中，心却悬在燕飞霞的身上，他动用自己上佳的耳功去监听门外的动静，他渴望能够听到那匹大宛名驹所发出的强劲的蹄声，但他总也听不到。
他心中感到有些空荡荡的，便从那堆由绍兴带来的藏书里随便抽取了一本，好借此让自己的心感到安稳一些。他刚展开那卷书，便见到一张折叠成四方块的纸从书里飘落下来，拾起打开一瞧，原来是自己居绍兴时信手涂鸦的一段小故事，名为“火烧群蚁”。他索性放下手中那卷书，将这个小故事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蚁萃焉。穿其中而积土其外，于是木朽而蚁日蕃，则分处其南北之柯，蚁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处南者走而北，处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渐而迁于火所未至，已而俱爇无遗者。
读完这个小故事，刘伯温也记起这是《郁离子》那本小书的“玄豹”篇的第三章。想想那被野火逼迫的四处乱窜的蚂蚁，与当今被起义军搞得焦头烂额的朝廷是多么相像，自己离被野火焚灭的日子大概也不远了，刘伯温胸中顿生恼恨，将手中的这张纸用力一攒，远远地丢到一旁去了。此时，耳中听到了那一直在盼望听到的蹄声，刘伯温不禁起身出了屋子，快步来到门口，当他看到燕飞霞确是活生生且毫发无损地回来时，一颗心终于可以不再那般悬着。飒爽英姿的燕飞霞已驰马来到门口，看到刘伯温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刘伯温像是迎接凯旋的将军似的把燕飞霞迎回了屋，这倒让燕飞霞颇感不好意思。刘伯温亲自奉上了一盏茶，“受宠若惊”的燕飞霞嘴中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刘伯温的话止住：“飞霞，先别讲话，快喝口茶润润嗓子，等气喘匀了再讲也不迟！”看到燕飞霞秀美的脸蒙上一层尘灰，明亮清澈的双眸中充满血丝，刘伯温顿生怜惜之情。
燕飞霞一仰脖便将茶水一饮而尽，她也顾不上气息未匀便迫不及待地向刘伯温汇报起来：“我已查明了，‘孙大头’原名孙平正，本是个读书人，遭受了几次科举挫折后便回到了家乡，发誓不再踏进考场一步。孙平正家在罗牛山下，他这伙人马的巢穴便设在罗牛山中，人马大概有一万左右。”燕飞霞简明说了几点，因为确实口渴了暂作停歇，当她喝第二杯茶时，刘伯温问道：“这支人马有怎样的编制？罗牛山的地貌如何？可否探清那里的机关埋伏？那里……”刘伯温向燕飞霞提了一连串的问题，燕飞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可能地将那里的情况讲得更详尽一些。
这样的问话大约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刘伯温感到心中有谱了，便不再提什么问题了，而是由衷地夸赞道：“飞霞，想不到你是探取情报的奇才。这一次肯定出生入死了好几回吧？说实话，派你出去后我就有些后悔，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听了刘伯温的夸赞，燕飞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面带羞涩地说：“孙大头那里戒备十分森严，在距罗牛山下三十里的地方就有流动哨，越靠近罗牛山戒备就越严密，让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进到山中。他们议事重地‘白虎堂’外站岗的哨兵与流动的巡逻卫兵更让我头疼，我伏在一棵树上等了好半天，才寻到机会潜伏在‘白虎堂’的屋顶上。”说到此处时，燕飞霞好像回忆起那时的情景，突然扑哧一笑，笑得刘伯温莫名其妙，问她：“飞霞，你因何突然发笑？”
“孙平正的脑袋可真大，难怪人家叫他为孙大头。”
“飞霞，你这一趟辛苦了，现在一定饥渴劳累了，用完餐后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找石抹公商议一下军情。”
燕飞霞听从刘伯温的安排，转身离去，刘伯温从她的神态动作上竟然看到朱珠的影子，他差一点惊叫出声，那个矫健灵巧的身影出了房间，刘伯温心中暗想：她要是朱珠该有多好！
刘伯温正要起身去找石抹宜孙，石抹宜孙却不请而来，一挑帘子进了屋，人还未坐下就问道：“怎么样啊，燕姑娘可否回来了？”
“唔，人已经回来了，带回不少有价值的情报，我已让她下去休息了。”刘伯温回道。
“石抹公，‘孙大头’并非泛泛之辈，我想他兵书战策一定读了不少，他以罗牛山为中心在方圆三十里的地方构建了一张大网，他将手中的一万余兵马合理分布在这张大网上，一旦有敌来犯，这张大网可以任意伸缩，即能变成一只口袋，单等敌人贸然深入，便将袋口一扎来个‘瓮中捉鳖’；倘若是强敌来犯，实力悬殊的话，他可将大网一收，固守在罗牛山上，凭借天险工事，打持久战。”刘伯温一边向石抹宜孙介绍着，一边用笔在纸上画了一幅示意图，随后将图递到石抹宜孙的手上。
听罢刘伯温的介绍，石抹宜孙变得神色凝重起来，双眉紧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图，在苦苦思考着。
天色已晚，屋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侍卫曾进来要点灯烛，被石抹宜孙示意阻止了。石抹宜孙不再看手中的那张纸，而是将目光投向刘伯温，在昏暗之中，石抹宜孙的双眼炯炯放光。刘伯温背窗而坐，脸庞只能看清大概轮廓。他脸上是何神态，石抹宜孙是不清楚的。最终，还是石抹宜孙开口道：“这真是颗难拔的钉子，伯温兄弟，你可有妙计剿灭这伙人马？”
“石抹公，罗牛山看似固若金汤，其实不然，它也有漏洞！”
“哦？伯温兄弟说的可是罗牛山的后山？从那里攀岩而上，杀孙大头个出其不意，能否行得通？”
“不，那恰恰会中了孙大头的圈套，那里表面上没有兵士把守，是突袭的绝佳地点，然而实际上那里地势险峻，悬崖峭壁让猿愁鬼怕，可以这么说，那里的天险胜过千军万马！”
这话使得石抹宜孙大惑不解，不设防的地方却不能作为突破口，哪里能作为突破口呢？他静待刘伯温的下文。
“我的设想是：从我们现有的人马中选出二千五百名精干士兵，在罗牛山的左翼驻扎下来，先是按兵不动，让他们摸不透我军的底细，尔后，我们做出一副要长期对峙的架势来，逼迫他们必须有所作为。”
“哎呀，要是孙大头摸清我们只有区区的二千五百人后，倾其全力将我们围攻起来的话，我们的人马岂不要全军覆没？”石抹宜孙不无担心地说。
“敌进我退嘛！以卵击石自然是不可取的。我们人数上处于劣势，可我们这支队伍是由你一手调教训练出来的，能征惯战，比起孙大头的人马来，他们固然人数上占优，可兵贵精不贵多，以往的大大小小战事都可印证这一点。我们这是用以少胜多、以小搏大的法子，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刘伯温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和盘托出。
“你的意思是我军并不主动去触他那张大网而是诱其离开老巢，在东奔西跑中寻找战机，给敌人以痛击？”
“是这个意思。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在敌我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指望着大军压境合围的老法子是自寻死路。况且，我军的兵力可以有较大的变化，倘若孙大头率部追击我军的话，我们可以选择向处州方向移动，那时驻防在处州的人马便可作为一只隐蔽的拳头，给孙大头以出其不意的打击。”
石抹宜孙听罢刘伯温的这番话，仿佛在夜里寻见了一盏明灯，他亲自取过火镰纸媒，点明了房内的烛灯。跳动的火苗使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现在已是一脸的轻松。
杭州城外的校兵场上，各色旗帜迎风猎猎招展。将帅们盔明甲亮立在高台之上，高台下刀枪如林，兵士们一个个站得笔直，让人看后不得不暗赞石抹宜孙带兵有方。
刘伯温也特意身披锐甲，身材高大的他在那戎装映衬下英姿焕发，不知底细的人定要将他误认为一位有万敌难挡之勇的马上将军。刘伯温心中很清楚，要去冲锋陷阵的不是他，而是台下这二千五百虎贲之士。
古老而又血腥的祭旗仪式寄寓了人们对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良好愿望，让人感慨的是这良好愿望的实现注定要以血腥的杀戮开始又要以血腥的杀戮结束。
轰！轰！轰！三声炮响之后，这班人马便开拔了。石抹宜孙亲自挂帅，刘伯温作为他的智囊也随军出征，燕飞霞则女扮男装成一名侍卫不离刘伯温的左右。石抹宜孙所统帅的这二千五百士兵是几经挑选的，足能以一当十，随军出征的偏将副将们全都是骁勇之辈，那些光说不练、贪生怕死之徒是一个也没有带。
刘伯温与石抹宜孙并马走在一起，他们边走边聊，刘伯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顾虑，不似石抹宜孙有着深深的隐忧，他问：“石抹公，这场恶仗也许要持续一段时日，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粮草供应不会有问题吧？”
“唔，这一点足可放心，运粮官是我手下一个最得力的人，他办事细致周密，任劳任怨，粮草供应上不会出乱子。”石抹宜孙说这些话时十分自信，可这自信转眼即逝，他想问刘伯温此次出征有多大的胜算，可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他多年来所信守的一个信条，他石抹宜孙身经百战，什么风浪没有见识过，他有孤注一掷的胆量。
“石抹公，你的心中有隐忧，我的心中也有隐忧，不过，你我所忧之事并不同。”刘伯温像是看透了石抹宜孙似的，口气十分坚定，让石抹宜孙顿感惊奇，惊奇过后甚至生出一些恐怖来。
“怎么，伯温贤弟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不妨讲讲看。”
刘伯温满面含笑地望着石抹宜孙，缓缓说道：“石抹公的隐忧便是眼下尚未剿平的孙大头部，不是伯温狂妄，对孙大头之患的荡平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所忧虑的是，浙东沿海猖獗多时的方国珍部，方部实为朝廷的心腹之患，若说红巾军为洪水的话，那方国珍便为猛兽。”
这话既给石抹宜孙吃下了一剂定心丸，又勾起了他心中更大的忧愁。
石抹宜孙与刘伯温将人马驻扎在罗牛山的左翼，就在官军的帐篷尚未搭好时，这个消息便已传到了“白虎堂”。
孙大头正在召开军事会议，许多头领闻听这个消息后不以为然，有个名叫杜宪光的头领起身请战。
“大哥，又一支活得不耐烦的人马送上门来，奶奶的，我这几日手心直痒痒，让我带领一支人马下山，将这群狗官军杀个稀巴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