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不答，扭头就走。
唐音所在的小区平日里也非常安静，原因之一就是这里并不是市中心，而是靠近出城的马路。即使是半夜，拦到出租车的可能性也非常大。果不其然，她抱着猫和观月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辆刚从城外回来的出租车。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这是猫先生坐上出租车后一直重复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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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行驶在寂静的山道上。
进入山区，没有路灯，道路变得不清晰。车灯能照亮的地方有限，更远处就成了一片漆黑。黑压压的大山像一只沉睡的狮子，汽车朝山里驶去，就像进入了狮子大张的嘴里。
汽车的速度很快。
先前还能遇到一些擦肩而过的车子，越往茶花府邸的方向走，就越看不到人影。杜天宇紧紧地揪着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前方。
他终于发现，红夫人跟平时比起来显得不太一样。
“啊……”红夫人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如墨的头发披散下来，杜天宇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到底怎么了？”杜天宇实在忍不住了，低吼出声。
她到底生了什么病，一直瞒着不告诉自己。明明不关心这个儿子，却在半夜三更驱车到市区把自己接回来。今天，他开着哥哥的跑车出门，再也没回去，而红夫人特意找到自己，连问都不问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到底算什么啊？杜天宇握紧拳头。
“我没事……啊……”红夫人虚弱的声音响起，却在下一秒又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哥哥出国留学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如果你觉得我是个负担的话，不要管我就是了！”杜天宇咬着牙说。
汽车驶进种满高大树木的山道，树叶影影绰绰掠过车窗，在少年的脸上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我怎么会……不管你呢……”一个失神，红夫人没有握住方向盘，车身晃动了一下。红夫人强打着精神开车，重新抬起头，苍白的脸色暴露在月光下。她咬紧嘴唇，惨淡的眼神紧紧盯着前面的方向。
“你要是管过我的话，就不会连我曾经离家出走都不知道！”杜天宇似乎忍受很久了，情绪一下子无法控制。他的脸上满是怒气和不甘，对着自己的母亲，他却忍不住想发火。
“天宇……”红夫人的声音很低沉，想要阻止天宇继续胡思乱想。
“我到底……算什么啊？”杜天宇突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开始宣泄，想要把所有的话全部说出来，“从小到大，你和爸爸都偏爱哥哥。没错，哥哥很优秀，所有人都喜欢他，我知道我比不上他，我也没想过要和哥哥争什么。可是……爸爸去世之后，你几乎没有再对我笑过。你总是惦记着国外的哥哥，不停地念叨他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遍又一遍地看他给你写的邮件。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你的儿子……从去年开始，你连话都不跟我说了……”
“既然这样，你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找我？”杜天宇猛然转过头，瞪着自己的母亲，“无论我杀人放火还是干脆出车祸死了，你都不会在意的不是吗？”
红夫人紧闭着嘴唇，唇色有些泛青。这一番话，她竟然没有回答。
杜天宇失望透顶，苦笑着，渐渐流下泪来。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没有人喜欢他，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所有人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只不过在维持着表面的关系而已。就连母亲，也只是这样而已。
红夫人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阵痛苦的呻吟代替了她想说的话。她再次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似乎有什么东西附在她脸上一样，她五指并用，拼尽全力撕扯着。
寂静的山道上响起一阵阵难受的呻吟。
杜天宇实在受不了了，坐直了身子，双手握住红夫人的肩膀，朝她吼道：“你到底怎么了？难道就连病了也不愿意跟我说吗？”
“我……”红夫人的骨节泛白，握住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
“不用你管……”就在杜天宇希冀着她能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最终还是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呵呵……”杜天宇的心沉到了湖底，他放开了红夫人。既然这样，就让她痛死好了……反正，她也不会在乎自己的关心。
红夫人低声喘息，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停车。”杜天宇突然说。
“什么？”红夫人一怔，“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不想跟你回家。”杜天宇也平静下来了。
“天宇，你不要闹……”
“我已经17岁了！”杜天宇大吼，“你以为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吗？”
红夫人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她也开始有怒气了。
“现在你什么都别说，等回到家里，我再跟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杜天宇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抢方向盘，“停车！我要下车！我不想跟你回家！”
“天宇，别再闹了！”红夫人也大声喊了起来，女人的温婉妩媚骤然消失。
杜天宇完全听不进她的话。他朝驾驶座爬了过去，想把刹车手柄扳过来，红夫人没让他如愿。两个人在车里开始了力气的较量，失去控制的车开始在山道上左冲右撞，轮胎打滑的声音异常刺耳。
“危险！”
汽车轮胎一转，车完全失控了，整个车身朝某个方向冲了过去。借着颤抖的方向灯，红夫人发现前方景物是空的，她不由得尖叫了一声，用力踩住了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橡胶轮胎与马路的剧烈摩擦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车头冲出山道，随后整辆车都飞了出去。
“砰——”
一阵天旋地转，身上某处传来剧烈的疼痛，红夫人最后的意识是杜天宇惊慌失措的脸。
夜，沉寂如水。
幸好山道不是修在悬崖边上，否则他们就没命了。这里是一个斜斜的山坡，汽车冲出来之后翻了车。红夫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趴在汽车里面，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杜天宇被她用身体护住了，已然晕了过去。
怎么办？
这里是深山，向谁求救呢？
滴答、滴答、滴答……隐约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红夫人甩了甩头，紧接着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汽油味。
一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轰然炸开，第一个反应是去叫醒自己的儿子。
“天宇……”红夫人着急地叫唤，但是杜天宇毫无回应。情急之下，她只好抱着杜天宇奋力地朝车外爬去。
她右手紧紧抓着杜天宇的身体，左手扣住了潮湿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和杜天宇从车里拖了出来。
“天宇，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死……”
一下又一下，红夫人终于将杜天宇从车里完全拖了出来。两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不知道是谁的。不一会儿，红夫人心脏狂跳的声音和大口的喘气声合二为一，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涔涔滴落，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
不行，还不行，要爬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她紧了紧抓住杜天宇身体的右手，伤痕累累的左手再次插进了泥地里。
“天宇，你要坚持住……再坚持一会儿……”
忽然，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汽车依然保持着翻转的姿势，滴答声却越来越清晰。突然，红夫人似乎看到了从油箱中滴落的一滴汽油，慢慢地，慢慢地滴在了草地上，溅起了小小的油花。一团火光从油箱中出现，缓缓地烧了过来，剧烈的高温使油箱变形，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周围的空气都荡开了。
她绝望地喊了一声：“不——”
火光冲天的那一刻，她扑到了杜天宇身上。
4
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从一个极度安静的空间过渡到了一个嘈杂的环境。耳边响起的那声巨响是什么？响声过后，紧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呼唤声。朦朦胧胧中，似乎还能看见模糊的人影。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经过仔细的分辨之后，终于明白那原来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和鸟的叫声。这儿是哪里呢？沉重的眼皮动了动，终于撑开了。
仿佛一瞬间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杜天宇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雕花木门、古老的书架、中世纪风格的书桌……他的眼神瞥到墙壁上一盏亮着的铜灯，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自己的房间。
那张古老的书桌上，还堆放着一大摞复习试卷。
头怎么这么疼？他想起床，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尤其是头部，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厉害。
“别乱动。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故意放低了，似乎怕吵着了他。
杜天宇转动眼珠，看见一个穿呢子大衣的女生打开房门走进来，她手里还端着什么东西，正冒着热气。等她走近，杜天宇才认出是唐音。
怎么会是她？
唐音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书桌上，随后翻了翻旁边的复习题。似乎知道杜天宇在打量自己，她抬起头问：“你睡了一天一夜了，饿不饿？”
一天一夜？
“发生了……什么事？”杜天宇嚅动了一下嘴唇，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唐音走过来，扶起他，拿过枕头垫在了他背后。
半躺着的杜天宇盯着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音把桌上的东西端了过来，是一碗刚刚熬好的小米粥，淡淡的香味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中。
“你和红夫人的车滑下山坡，汽车漏油发生了爆炸。如果不是红夫人把你从车里拖出来，你现在就不会只是脑震荡而已了。”唐音说着，拿着汤匙作势要给杜天宇喂饭。
杜天宇别开脸，问：“我妈呢？”
“还在做手术。”
“是你……救了我们？”
唐音见他不吃，放下了汤匙，冷冷地说：“如果不是我昨天追着你们过来，你和红夫人恐怕要在爆炸现场待到天亮。那条山路上来往的人那么少，等你们被别人发现，红夫人只怕要失血过多而死了。”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好好珍惜才是。”唐音把声音放软了些，重新把碗递到杜天宇面前，“你吃不吃？”
杜天宇被她说得一愣，动作僵硬地把粥接了过来，低头尝了一口，味道格外香甜。热气腾腾的流食进入胃部的刹那，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红夫人做的饭菜，那几乎变成了一种回忆。想到这里，杜天宇不禁怔忡。
“……谢谢。”他艰涩地说。
唐音看着他，一向平淡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点讽刺：“我是你昨天还想杀死的人，不过给你熬了一碗粥，你竟然对我说谢谢。红夫人呢，给你做了十几年的饭，你怎么不对她说一声谢谢？”
杜天宇全身一僵，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气。
“你知道什么！”他把粥碗摔到了地上，温热的米粥四处溅射，唐音不禁后退了一步。
杜天宇沉默了，半晌，他朝唐音大声吼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家里的事？你只不过是爸爸好心捡来的弃婴而已！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要收养你……但你知不知道，自从爸爸收养了你之后，我们家就变了！”
唐音的手指微微握紧。她刚才也不是故意刺激杜天宇的，但一想到红夫人发生车祸的原因，她就忍不住想骂醒杜天宇。然而，她自己不也不过是对别人造成伤害的多余存在吗？
“爸爸不再管家里了，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凭什么分享我和哥哥的父爱？”杜天宇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恨你……我恨不得你马上死掉！可是，为什么死掉的是我爸爸？你知不知道，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后来哥哥也走了，家里只剩我和不再说话的妈妈。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的家就不会变成这样！”杜天宇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脑袋上的伤让他不得不停止激动的情绪，平稳自己的呼吸。
“原来……你这么讨厌我……”唐音黯然地低下了头。
“当然！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存在吗？你现在住的那栋房子，本来是爸爸送给我的！而妈妈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存在，她是名门闺秀，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养，自然不会找你的麻烦。哥哥也知道了，哥哥一直很听妈妈的话，妈妈每次都夸他乖巧懂事，所以，他也没有去打扰过你。直到后来，我也知道了……”
所以才会恨。
他有多么想得到爸爸的关爱，就有多么恨眼前的女孩。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跟他抢爸爸？没有人能体会，他病得发高烧说胡话时，多么希望爸爸守在自己的身边，哪怕，爸爸能回来看自己一眼也好。可是，自从收养了唐音之后，爸爸的心思就完全放在她身上了，几乎都不管家里了。
“我不明白，爸爸经常不回家，把那些本来该陪伴我们的时间用来陪着你，妈妈和哥哥为什么不生气……但不管他们怎么想，我受不了，因为你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坏蛋！”杜天宇瞪着唐音，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似乎要夺眶而出，“所以，我才想要杀了你！用你的命，把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幸福、我的家庭换回来！”
终于……
终于把这些话说出来了，杜天宇喘着粗气，似乎把积蓄已久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了，心里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他不再怕唐音，因为她亏欠自己。
“这些话……你肯定在心里藏了很久吧？我很高兴，你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唐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握紧拳头说，“我虽然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还给你，不过，我知道我对你造成了伤害，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到来，确实破坏了你原本幸福的家庭。”
她转头望着窗外，似乎能闻到夜风送来的淡淡茶花香。听了杜天宇的一番话，她的脸色依然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任何痛苦或者高兴的情绪。突然，她苦笑了一下，秀气的脸庞变得有些哀伤：“可是，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补偿你……就算我死了，杜先生也不会活过来，他再也不能给你道歉，再也不能把你失去的那些爱补偿给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