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一看,外子正歪着嘴,眼睛泛着泪光,一脸忍住不哭的样子,他几乎是哭着说:“他们攻击巴士底监狱,民众从四周站起来,自那以后,法国的春天花宴就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但是,不破坏不行,就算知道永远也无法再建立出新秩序、新道德,还是不得不破坏。听说孙文说了革命尚未成功之后就去世了,但所谓的革命的完成,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实现了。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发动革命。革命的本质就是这样子,是悲伤而美丽的东西,革命之后会变成怎样呢?应该会有悲伤、美丽,还有爱……”法国的国歌还在继续播放着,外子哭着又害羞地勉强哼哈着对大家傻笑:“哎呀!对不起,爸爸酒后失态了。”说完,他垂着脸起身,到厨房边用水洗脸边说:“实在是不行,真是醉过头了,居然为法国革命哭泣。我要先睡一会儿了……”他往六叠大的房间走去,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此刻,他一定蜷着身在啜泣着。
他不是为革命而哭,不!也许法国革命和爱恋很相似,我很了解那种为了悲伤美丽的东西,不得不破坏法国的浪漫王朝与和谐家庭的痛苦,还有外子的痛苦,但我已不是过去那个深爱着丈夫的纸治阿三了。
妻子的心里
住了鬼吗?
啊!啊!啊!
藏了蛇吗?
在这样的悲叹中,丈夫以一个没有革命思想、没有破坏思想、没有什么缘分、也没有什么血缘的人的身份,冷淡地就此走过,妻子独自被留下,永远在同样的场所,以同样的姿态,不断悲伤地叹息,想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我只能听天由命,祈求丈夫恋情的风向可以就此改变,痛苦的忍耐接受这一切。我有三个孩子,为了孩子,即使是这样也不能与外子分开。
连续两夜露宿在外后,外子终于有个晚上要睡在自己家里。吃完晚餐后,外子与孩子们在走廊上嬉戏,他对孩子们也是说着卑怯和蔼的话,他笨拙地抱起今年出生的女儿,对她说:“胖了呢!是个小美女唷!”
我随口接着说:“很可爱,对不对?看到孩子,有没有希望活久一点?”
我这么一说完,外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嗯!”他似乎很痛苦地做出回应,使得我一时紧张,直冒冷汗。
他在家里睡觉时,八点左右就开始在六叠大的房间里铺好自己的被褥和雅子的被褥,然后吊起蚊帐,强迫还想再和父亲多玩一会儿的雅子脱下衣服,换上睡衣睡觉,接着关上电灯,就此休息。
我在隔壁的四叠半大的房间里,让长男和次女睡觉后,便一直做着针线活,到十一点左右,我才吊起蚊帐,睡在长男和次女中间。我们三个并不是睡成一个“川”字,而是变成一个“小”字。
我睡不着,隔壁的外子好像也睡不着的样子。听到他叹息,我不自觉地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又想起阿三感叹的歌:
妻子的心里
住了鬼吗?
啊!啊!啊!
藏了蛇吗?
外子起床来到我的房间,一时间我变得很僵硬,他问我:“有没有安眠药?”
“有。我昨晚吃过,不过完全没效。”
“吃太多反而没效,六颗就足够了。”他的声音像是不太高兴。
三
炎热的天气一天天持续着,一热我就心神不定,食不下咽,脸颊骨凸出,连喂给宝宝的奶水都变得很少。外子似乎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的样子,眼睛塌陷,炯炯地冒着可怕的光芒,有的时候,还会哼哈着像自嘲般笑着说:“如果能疯了,说不定还会轻松些。”
“我也希望能这样。”
“正直的人应该不会感到痛苦。我有一件事相当耿耿于怀,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努力,那么正经呢?生来要好好地活在世上的人与不打算这样的人,一开始似乎很难清楚辨别。”
“不,那是因为反应迟钝啊!我们这些人不过……”
“不过?”
外子像发了狂似的,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的脸。我开始结巴,啊!说不出口,具体的例子太可怕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过,一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就痛苦……”
“什么嘛,好无聊……”外子喘了口气般微笑地这么说。
此时我突然感觉到久违的淡淡幸福。
(就是这样,只要能让外子的心情轻松一点,我的心情也会变得轻松,道德算不了什么,只要心情能轻松,那就够了。)
那天深夜我进入外子的蚊帐。
“没事,没事。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话一说完,我便躺下了。外子用沙哑的声音半开玩笑地喊道:“Excuse me!"他爬起身,盘腿坐在床上。
"Don't mind!Don't mind!"
当晚是个月圆的夏夜,月光透过雨窗的破洞变成一条细银线,有四五道月光射进蚊帐里,停留在外子瘦弱的胸膛上。
“你瘦了?”我半开玩笑地笑着说,并试着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啊!好像也瘦了,就是瞎操心,所以才这样……”
“不是,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都没想,好吧!你要对我好一些嘛!”我一笑,外子也露出沐浴在月光下的白牙微笑着。
在我小时候就去世的祖父母二人常常吵架,每次奶奶都会用东京男人的口吻对爷爷说:对我好一点!当我还是孩子时就觉得很有趣,结了婚之后,告诉外子那件事,两个人还曾为此大笑过。
我那时又提起了那个事,外子果然又笑出来,但他马上又换上一副认真的样子对我说:“我想保护你,不让你受风吹,好好地保护你。你真是个好人。不要挂心无聊的事,好好秉持住你的自尊,沉稳地过活。我会永远想着你的事,对于这一点,不管如何你的自信还是不够……”说出这样像在道歉的扫兴的讨厌事情,我觉得非常难过。
“但是,你变了。”我垂下头,小声说。
(被你遗忘,被你讨厌、憎恨,我反而心情轻松。那么在意我的事,却又抱着其他女人的你,等于是把我打落地狱。男人是不是经常会把对妻子的挂念视为一种道德的履行?是不是认为在有了其他喜欢的人之后,还不忘自己妻子才是好的表现、是有良心的作为?于是,开始与其他人相爱时,便在妻子面前露出忧郁的叹息,开始为道德感到烦闷时,托他之福,妻子也感染到丈夫阴郁的情绪,跟着叹息。如果丈夫能心情平静地快乐生活,做妻子的应该也就不会有在地狱的感觉了。如果爱上一个人,就请把妻子完全忘记,全心全意地放胆去爱。)
外子无力地笑着:“变了吗?没变吧!只是这阵子很热,热得让人受不了,夏天实在是太……Excuse me!"
无话可说的我只好微微地笑着说:“坏人!”
我故意装作要打外子的样子,然后迅速离开蚊帐,回到我房间的蚊帐,睡在长男与长女之间,形成一个“小”字的形状。
虽然只有这样,但能向外子撒撒娇,聊天谈笑,我已经感到很高兴,觉得胸口的疙瘩似乎也溶解了一些。那天晚上,我难得什么事都不想一直沉睡到早上。
此后,我常常用这样的方式向外子轻轻地撒娇、说笑,什么欺骗都无所谓,什么不诚实的态度也都没有关系,什么道德感我也都想不去理会,即使只有一点点、一阵子,我也要轻松地生活,就算只有一两小时也好,就在我的想法改变抓住外子后,家中常常高声欢笑之际,一天早上,外子突然表示要去温泉度假。
“头好痛,大概是受不了暑气的关系吧!信州温泉附近有认识的朋友,他一直邀请我过去,说什么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要我去那边静养两三周。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会疯掉。总之,我想逃离东京……”
他说想要逃跑,但我突然觉得应该是要去旅行。
“你不在时,若有持枪的强盗闯进来,该怎么办?”我边笑,(啊!悲伤的人们总是会笑)边这么说。
“你可以对强盗说我丈夫是个疯子喔!持枪的强盗应该会受不了疯子吧!”
由于没有反对的理由,只好试着从抽屉中找出外子外出的麻料夏服,可是我到处找,却怎样都找不着。
我以恶劣的心情说:“找不到。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被闯空门吧?”
“卖掉了。”外子瘪嘴做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我吓了一跳,但仍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好吧!那赶快准备吧!”
“那应该是个比持枪强盗更凄惨的地方。”我想一定是那个女人因什么秘密需要钱。
“那么,要穿什么呢?”
“开领衬衫就好了。”
早上才刚提出,中午就要出发,一副想要立刻离家出去的样子。一直是大热天的东京那天很难得下起一阵骤雨,外子背着背包,穿着鞋子,坐在玄关的铺板上,脸上皱着眉,急躁不安地等待着雨停,突然自言自语喃喃地说:“百日花一年之后说不定就会开花。”玄关前的百日花今年并没有开花。
“也许吧!”我茫然地回答。
那是我和外子最后一次夫妻般亲密的对话。
雨停之后,外子便像是逃跑般,匆匆地离开家。三天后,那个诹访湖殉情的报道简短地出现在报纸上。
我收到了外子从诹访的旅馆所寄出的信。
“我和这女子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死的。我是个记者,记者是教唆人去做革命或破坏,然后自己再转身逃开在一旁擦拭汗珠的奇怪的生物,它是现代的恶魔。连我自己都无法忍受这种自我嫌恶,于是决定要登上革命者的十字架。记者的丑闻,那不是过去所没有的案例吗?如果自己的死能让现代的恶魔多少感到脸红,有助于他们反省的话,我将会感到万分高兴。”那封信里写着这么无聊的事。
男人,在临死之际,还得要这样夸大其词地谈论着什么意义、道理,装腔作势地满口谎话。
根据外子朋友那边听来的消息,那女人是在外子以前的工作地——神田的杂志社里担任女记者,年方二十八。听说我逃难至青森时,她曾住到这家里来,后来好像还怀孕什么的……唉!就只因为那样的事,便大嚷着革命什么东西,然后,就这么自杀,我深深地觉得外子实在是个很差劲的人。
革命是为了让人生活轻松才推动的,我不相信一个满脸悲壮神情的革命者。他为什么不能公开地、快乐地爱着那个女人,快乐地爱着身为妻子的我呢?对于地狱般的恋情,当事人的苦虽然会很强烈,但最痛苦的还是旁边受到波及的人。
轻轻地转换心情才是真正的革命,如果能做到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连对自己妻子的心情都无法改变,这革命的十字架实在也太悲惨了些。
带着三个孩子,坐在前往诹访领取外子遗骸的火车上,比起悲伤、气愤,我反而对这样无可救药的愚蠢更加感到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