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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见 半窗日影客散鸟还来(2)

原来北平各大饭店,多半是加大的混混做股东。大混混下面,少不了用小混混。做小混混的人,在前清的时候,就和内外衙门的人通声气。到了现在,也短不了和军警机关的人做朋友。这燕台别墅的账房韩学仁,早两年也是干密探的,在任如虎手下,就当过差,现在任如虎要他注意鲁俊仙的行动,他自然是遵命办理,自这晚晌起,韩学仁对于鲁俊仙的行动,就非常注意。到了次日晚上,忽然由天津来了一封快信,是寄给鲁俊仙的。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写的是法租界晏安饭店林楚香寄。韩学仁一看这人的名字不像是个唱戏的,就记在心下。鲁俊仙由戏馆子回来之后一进门,韩学仁就把信递给他。鲁俊仙接到信赶快的拆开来,一面抽出信纸用两手来捧着看,一面就向里走。看信的时候,嘴角略略一动,放出一点微笑,一抬头看见一个茶房,便问道:“天津来的车,什么时候到?”茶房道:“一天来好几趟车呢,不知道问的是哪一趟?”鲁俊仙道:“譬方说,天津当天赶到这里,当天又赶回去,应该乘哪一趟车来呢?”茶房道:“那应该是八点钟的来车,到这儿是十一点钟。”鲁俊仙点了一点头,也没有向下说,自回屋子里去了。韩学仁遥遥在身后看着,都记在心里,到了下午,就在隔壁南货铺子里借了电话,私下通知任如虎请他注意。到了这日晚上,鲁俊仙就对茶房说要雇一辆汽车,茶房问:“是到车站去接人吗?”鲁俊仙道:“不光是接人,我还要坐着到别处哩。”茶房道:“我们这儿,有的是熟汽车行,鲁老板要车,那好办。这就给您去一个电话,叫他们留辆好些的就是了。明天大概是十点半上车站,对不对?”鲁俊仙道:“对,车要干净一点才好,价钱我倒是不计较。”茶房含着微笑,自向账房去报告。

到了次日十点果然有一极好的汽车,停在燕台别墅的门外。那个小汽车夫却年岁不小,跳下车来,走到账房向他们要了一杯茶喝。大众都相视微笑,一会儿工夫,鲁俊仙和那个唱丑的乔二楞,一路自里面出来。小汽车夫给他开了车门,让他们坐上车去,这就嗅到身上一阵浓厚的香气。他是穿着宝蓝丝哗叽的袍面,柳花似的羊毛出着风,分外漂亮。脖子上绕着一块白条绿格绉纱围巾,香粉扑上的那张白脸。头上戴一顶海绒小帽,亮得发光,帽子前面,锭了一块四方小翡翠片儿,蓝袍外面套着印花黑色海绒坎肩,周围滚白金边。手上夹着一件青细呢红里大衣,且不穿上扔在汽车犄角上。那乔二楞却穿上大衣,戴上獭皮帽,缩着一团。他斜躺在汽车里,笑道:“我就是这个样儿,他见了我不会怪我吗?”鲁俊仙将嘴向前一努,又对他望了一望,也没有说什么。这汽车开了,一直到车站。鲁俊仙下了车和乔二楞买了月台票进站。两人站到月台上前边点,以为来人必是坐头等车来,车一停就接着了。果然算得很准,头等车就停在这儿。车窗子里,伸出一只紫色的衫袖,露着水葱根儿似的一只胳膊,尽管向人招手。鲁俊仙笑着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在这儿,在这儿。”于是车子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老妈子,就扶着一位艳妆的妇人下来。那妇人披着藏青灰鼠出风斗篷,梳着漆黑光亮的如意横髻,斗篷下微微露出一片紫缎旗袍,旗袍上的花瓣白亮光灿灿的。她穿着高底鞋,在铁板的车梯上走似乎不大便利,因此在月台上的鲁俊仙,就抢上前一步,挽着他的手,让她到站下来。

这妇人就是黎仁凤所说的四太太,后面一个妇人,乃是高妈。乔二楞也上前一步,对高妈笑道:“您啦,要不要我挽一把?”高妈正要下车,笑着身子向后一缩笑道:“别闹,我这个大脚板鸭子,摔不着的。”四太太回转头对她瞪了一眼道:“车站上这么些个人少说笑话吧。”高妈下了车,和乔二楞在后面走,鲁俊仙和四太太就离着两三丈路,各不说话,缓缓地走出车站。那小汽车夫早站在门口人丛中东张西望,看见鲁俊仙出来,赶紧地开了汽车门,四太太先上车,坐在犄角上,鲁俊仙跟着上去,坐在右手。乔二楞很知趣,就坐一个倒坐儿。鲁俊仙起了一起身,敲着玻璃板道:“开到未央饭店。”复身坐下来,四太太就在他腿上拧了一把,接上眼睛对他斜视着,微微一笑。鲁俊仙偏过脸来问道:“什么事?”四太太道:“我下午就要赶着走的。你找一个小馆子,咱们一路吃饭去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上饭店。”鲁俊仙道:“在小馆子吃了饭,就要走,不能从从容容地说话。若是在饭店里,愿意谈到什么时候,就谈到什么时候,不是便当得多吗?”四太太道:“什么便当不便当,你缺就是了。这我也不问你,你可记住今天下午去天津的车,别误了钟点。若是一天晚晌赶不到天津,那可不好。”鲁俊仙道:“怎么赶不到?四点钟有一趟车,八点钟又有一趟车。有这两趟车,还赶不到天津吗?我问你,你来的时候,你对他们怎样说的?”四太太道:“那要对他们说什么?我在天津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呢。对谁说去?别人也管不着。我回头见了他,就说白天打牌了,晚上在戏院子里听戏。随便他怎样说也不会猜我到北平来了。”鲁俊仙道:“就是这样办,法子最好,谁也不会猜着的。”乔二楞将腿对他的腿敲一敲,向旁边一努嘴。鲁俊仙轻轻地说道:“不要紧的。”但是虽然这样说了,他们也就寂然。

车子开到未央饭店门口,乔二楞和高妈先下车,然后鲁俊仙下来,挽着四太太下车一同进饭店去。乔二楞先抢上前门,和账房说好了,开了一个优等的房间,四个人笑嘻嘻地进了房。鲁俊仙对四太太道:“这里的澡盆子很好,你要不要洗一个澡。”四太太道:“麻烦,我不洗。”她说话时,解了斗篷的扣带。鲁俊仙早伸手上前轻轻将斗篷一提,给她提了起来,挂在衣架上。然后自己才来脱大衣。乔二楞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笑道:“我不脱大衣了。这儿到东安市场很近,我要去买些东西。”高妈笑道:“我就听说北平的东安市场,很是热闹,乔老板,你要去,也带我去一趟吧?”四太太笑了一笑,对着高妈轻轻地说道:“别走。”说这话时,回转身去,对了壁上悬着的镜子去理头发。高妈道:“难得的机会,你就让我去一趟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的。”乔二楞在这儿说话之际,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对高妈一歪脖子,笑着说道:“走哇!”高妈斜着眼睛,对鲁俊仙一笑道:“鲁老板,少陪了,再会吧。”于是走出房门,顺手将房门向外一带。当那门快要关拢的时候,四太太还在照镜子,鲁俊仙却躺在沙发上抽烟卷,眼睛瞧着四太太的俊影。高妈由门缝里探进脑袋来,对鲁俊仙嫣然一笑。鲁俊仙见她如此,一翻身坐了起来。高妈笑着将脑袋一缩,“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乔二楞因为不耐在旁门口久等,早已走到扶梯边下。见高妈来了,将脖子也是一缩,眯着眼睛笑道:“你真机灵啊,我怕你不懂得意思,老坐在屋子里守着,那可糟了。”高妈道:“哼,不是吹的话,你那个样子的机灵我也有,还要你提醒我吗?”乔二楞笑道:“你瞧,他们现在该多么有趣,多么快活,我们也找个事情乐一乐吧。”高妈唾了他一口,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两人说说笑笑,就一路出门去了。

汽车夫当他出门的时候,曾走上前来问乔二楞,要不要等着。乔二楞道:“没有叫你走,自然要等着啊,你问什么呢?”汽车夫碰了一个钉子,也不便再说什么,就默然地退到一边。在门口约等了四个钟头,乔二楞和高妈一路回来了,待了一会,四个人复一同坐了汽车到了大栅栏厚德福吃晚饭。进到里面,拣了一个僻静些的房间坐了,四太太瞟了鲁俊仙一眼笑道:“依我说,最好是赶四点钟的车走,你是死七八拉的,一定要留着我。若是晚上没有这趟车,那怎么办?”鲁俊仙道:“回不去要什么紧,那就不用回去了。”四太太道:“那可不是吗?别说挨骂挨揍吧?只要他把脸一黑,黄胡子一翘,就让人吓得魂不附体。”鲁俊仙道:“你那样怕他,那还是事吗?”四太太嘴一撇道:“哼!这种当强……”鲁俊仙只和他隔了一个桌子犄角,连忙一伸手将她的嘴掩住,轻轻地说道:“说话小心一点吧,惹了事,我吃不了兜着走哩。”四太太笑道:“你又不做他的官,不受他的管,你也怕他么?”鲁俊仙道:“不做他的官,就不受他的管吗?做他的百姓,也要受他的管呢?”四太太道:“你现在北平,也不是他的地面,也不是他的百姓啊。”鲁俊仙笑道:“因为这样,我才敢请你到北平来逛,请你吃饭。若是他的地面,我哪敢这样放肆呢?”乔二楞道:“就是这样,我以为还当小心一点。我看那开汽车小子,贼头贼脑,老是望着四太太,真不是好东西。”鲁俊仙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开汽车的,还是什么好人,他见人长得美,哪有不看之理。”四太太捏了一个拳头,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笑道:“谁长得美?少灌米汤吧,吃了饭,我还要出去买些东西。别说话,说得多了,赶不上钟点,那是笑话呢。”鲁俊仙听说,开单子要了酒菜,四人带吃着带说笑,好不快乐。

饭毕,也不过六点钟,于是四太太提议,要到瑞蚨祥去买衣料。鲁俊仙道:“我的太太,你这是外行话了。放着天津的东西,什么也比北平的强。人家都在天津买了东西向北平带,怎么你倒要在北平买了东西望天津带?你不知这些绸缎洋货,都是经过天津,再到北平来的吗?”四太太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别管那些,你和我一块去就是了。”鲁俊仙道:“你就是要买,那也随你,千万别把瑞蚨祥的招牌纸带到天津去。若是让别人看见了,那可是个麻烦。”四太太道:“咳!你就别啰嗦了,你想我那一点小心眼,还没有吗?”说话时,会了酒饭账,走出大门。这儿到瑞蚨祥路不远,未曾坐车就走了去。鲁俊仙却告诉了汽车夫,到瑞蚨祥去接。四太太到了楼上绸缎柜上,就坐旁边一张方凳上。对鲁俊仙道:“你爱什么料子,你自己就随意挑,别管我的事。”回头又对乔二楞道:“你给我挑几样都是爷们穿的。”鲁俊仙不知道她葫芦卖的什么药,就挑了七八样。他们挑过了后,柜上一算钱共是二百多块钱。四太太在手提包里取出钞票如数的付了账。由两个小伙计将料捆束好了,一齐到汽车上,四太太看看手表,是七点半了,应该上车站。于是四人坐上车,向车站而来。鲁俊仙道:“你给谁买许多衣料带上天津去?”四太太笑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是给谁买的吗?给旁人买的,我何必要你们挑呢。”乔二楞一拍大腿道:“哎呀!我这才明白,原来四太太送我们的,我早晓得谁挑了谁要,我就该多挑几样,我真傻呀!”鲁俊仙道:“原来是送给我们的东西,谢谢。”四太太道:“俗极了,我们还要谈这一套吗?”鲁俊仙还要说时,汽车已到了车站,四太太见车站里人多,就扶着高妈向候车室里等候,乔二楞挤在人丛中给他主仆买了两张车票送到候车室,四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轻轻地说道:“你和他快快走吧,不要送上车了,刚才我一进站门,看见一个副官,还好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你叫他快快去吧。”乔二楞见她那种为难的情形,心里也有些惊慌,不敢多说话就走出去了。对鲁俊仙丢了一个眼色,马上走出站,坐了汽车回客寓。

所幸这件事很秘密,除男女四人,竟没有第五个人知道,到了客寓,也就把汽车费付了,让汽车开回去。谁知道汽车夫,并不是接钱就走,他却到账房里对账房先生韩学仁一夹眼,韩学仁向外望了一望,低声笑道:“任大爷这一趟差事办得很顺手啊!”汽车夫笑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把任如虎任大爷当作汽车夫。”韩学仁笑道:“您这样下工夫,这一趟差事,应该有一份重赏。”任如虎一拍大腿,冷笑一声道:“只把差事办好了,就算没白跑,连我们头儿,这回都是白干,我们还想挣钱吗?请你留一点儿神,千万别走漏一点消息,若是让他知道跑了,咱们兄弟分上,这话都有些不好说。”说到这里,脸色一板。韩学仁道:“决不能,决不能,你放心吧,要是那样不谨慎,我还能把他要赁汽车接人的话,昨天就打电话告诉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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