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百合决定要开澡堂了。
在村里开澡堂这可是自古以来头一次，过去的地主老财们也没敢这么想。其实，在村里开澡堂也简单，修一男一女两个水池，再配个锅炉而已。可这也得几千块钱的开销，这几天，百合转了十几户亲戚、朋友，可还是没凑齐这笔钱，不是人家不舍得借，是他们手中实在没几个多余的钱。有一次她在村里遇到了村里的首富田福寿，田福寿主动招呼她想借钱给她，她知道田福寿一直在放高利贷，尽管田福寿一再强调对她绝对低息，甚至不计利息，可她还是拒绝了，因为她太清楚田福寿心里是咋想的了。田福寿见她不买账，还挺恼火，说你百合迟早都得来求我，还说百合太不开窍了，简直是藏着元宝讨饭吃，有她开窍的那一天。
思来想去，百合还是决定到信用社碰碰运气。
信用社距村有二里多路，百合从家里出来，还专门绕道去了趟供销社，买了两盒较为高级的香烟，就径直向信用社走去。
西北风呼呼刮着，风沙直往百合脖子里灌，百合把围巾往紧箍了箍，不想给风沙太多的机会。其实百合想开澡堂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打小就有的一个心愿。村里人知道百合最爱洗澡，这是出了名的，有人还说百合前生一定是个南方人，这辈子投胎转世错了方向，才被发落到尘沙满天的黄土高坡上来。她天生的俏眉俊眼，皮肤又好，不爱洗澡才不正常呢。
可村里的人大都不爱洗澡，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洗过澡。女人们就是在出嫁时，大多是在大木盆里沾着水擦一擦。人常言，习惯就成了自然，从不洗澡也就没体验过洗澡的舒服，当然，也就品尝不出不洗澡的不舒坦。其实这里的人连头都很少洗，因为头天在家里洗了，第二天一出门，马上就成了“灰头”，尘土反而沾得更多。
百合生来爱洗澡。为这个，她没少挨王兰英和燕春雷的骂，骂她有啥可洗的，就是洗出骨头来也是个穷命。可百合不理这个茬，后来陆苗旺专门叫人给她做了个大木盆，夜里，百合就常在自己的窑洞里自己洗澡。她有个习惯，一洗澡就觉得浑身欢畅，心里一舒畅就喜欢哼唱，家里人一听她哼唱就知道百合又在洗澡了，俩哥哥就常偷看她洗澡，气得百合就不常在家里洗了。记得有一年夏天，百合发现村外有一小塘雨水，傍晚时分就悄悄来到水塘前，独自下水洗澡。正当她蹲在水里低声吟唱的时候，被水里突然窜出的“人鱼”紧紧抱住，她想喊，但嘴被那个人捂住了，那人的一只手上上下下，像蛇一样缠住她，把她的每个关键部位摸了个遍，然后，猛地松开手，鬼一样地游跑了。百合被吓得哆嗦了半天，清醒过来战战兢兢爬上岸，浑身抖得连裤子都伸不进去。她跑回家，躺在炕上，还惊魂不定了半天。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还直庆幸那人没把自己那个了，要是那个了，那她还怎做人哟。
从此，百合再也不敢到水塘里去洗澡了，实在痒得不行，便趁赶集或其他机会，进距村几十里的县城澡堂去享受一番。但这种享受是需要花钱的，她便把自己的零花钱一个一个地攒起来，攒够就洗一回，幸好那时的澡票还不贵，几毛钱就洗一次。因此，百合每次洗澡要泡上足够的时辰，尽情享用热水雾气给她带来的幻觉。她就又想唱，可又不能唱，因为洗澡的人多，有几次没有人时，她哼唱了几句，竟发觉声音效果太好了，澡堂简直就是一个扩音器。
不能唱，她就闭着眼睛想，反正在腾腾的热雾中她的梦想更多更美，更有滋味。百合自小爱做梦，儿时她常在睡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长大了，贫困的生活非但没有减退她爱做梦的喜好，反而越是贫穷，她越爱做梦，生活中缺少的往往在梦里反而会得到。她夜晚做梦能梦见红日高照，白天做梦能看见繁星满天。她不但爱做美梦，更喜欢噩梦，每当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就会“扑哧”一声大笑不已，家人以为她又做美梦了，她会说：“咱不爱美梦，美梦醒来总是失望，噩梦醒来发现是假的，现在才是真，就觉得幸亏不是噩梦里的那样，就觉得幸福和满足。”
快到信用社门口时，百合碰上了村长弟弟带着一帮灰小子们骑着破自行车乱转，大老远地看见百合，就相互挤眉弄眼地瞎唱起村人常哼的酸调调：
白鞋红花雪打灯，
想打伙计趁年轻。
大果子大来海红子小，
打伙计品一品那点好。
打高墙来喂恶狗，
管不住妹妹为朋友。
雪花落地化成水，
死心塌地交下你。
人家打伙计十七八，
光棍打伙计掉了牙，
为人不把伙计打，
枉来世上走一遭。
过冬的菠菜露了头，
十三岁开心为朋友。
打伙计不打有妻的汉，
时常闹个两条心。
红黄绿鞋都穿过，
好赖男人都交过。
石榴开花火辣辣红，
妹妹才是红火人。
毛花眼眼红嘴唇，
娘生小妹妹惹人亲。
红鞋上爬一苗鲜白菜，
谁见妹妹谁心爱。
那群灰小子们吼了半天，见百合头也不回不搭理他们，便高喊：“百合，听说你要开澡堂了，进去是不是都得脱衣裳呀？”
“不脱衣裳洗也行，不洗身子就洗衣裳。”百合有心思，不想多跟他们饶舌头。
“那还得有搓澡的吧？要不你给搓搓？”
“我搓也行，可小心搓断你们的嫩脊梁骨。”
“哎哟妈呀，你也太狠啦。”
说着话，百合进了信用社的大门，就把那一片嘈杂挡在了门外。
信用社是这一带少有的砖木房子，门前有一条小河道，平日里还有一脉细流，喘着细气，欲断不断。冬日里便裸出一条条干涸的肋骨。房前有一溜的小柳，夏秋时节，还摇着绿里带黄的颜色，寒冬季节就只剩下几根根细长的枝条，稀稀落落的，像老太太的头发。倒是那块黄里嵌绿的金字招牌，常年在砖墙的灰色和柳树的绿色中闪射出醒目的亮。
百合刚迈进信用社，正碰上主任钱宽心出来，原来他听到外面那些灰小子唱的曲曲儿，想出来看个究竟。一见百合，钱主任就明白了，说：“噢，怪不得那些灰小子们跟猫嚎春似的瞎吼呢，看见你，谁能不想乱吼，哈哈……”
百合盯着钱主任看了几眼，也忽然哈哈笑起来。
“你、你笑啥？”钱主任有点不明白，“也笑那些灰后生？”
“才不呢。”百合忍着笑说，“我是笑你这名字呢，怎起得那么好呢，你姓钱，又管钱，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不宽心才怪呢，嘻嘻……”
“啊，哈哈。”钱主任自嘲地笑了笑，“俗是俗了点，不过，没办法，姓是爹娘给的，名是老师给起的，由不得自己，怪不得我，哈哈。”
俩人说笑着进了办公室。闲聊中，钱主任还问了前几天百合家打架抢人的事儿，看来这事儿影响还挺大的。
“没啥大事儿。”百合摆摆手说，“只要有钱将来再给俺爹配一个就是了，说不准，还能配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呢，哈哈。”
“是啊，是啊，人死，配谁都是个样子，有个伴就行了。”钱主任也宽慰地说，“不过，听说也得花几千块钱呢。”
“对呀，有钱才好办事儿。”百合很自然地将话题引了出来，“这不，为了挣钱我专门先来找你借钱来了，帮帮忙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好烟，递给钱主任。
“听说你要开澡堂？”钱主任消息还挺灵通。
“对！”百合肯定地点点头。
“开澡堂？就这穷地方儿？就这穷百姓？你听说谁洗过澡？你也不怕赔塌脑？”钱主任连珠炮式的提问企图一下子把百合砸蒙。
“这些问题我早就想过啦，我跟你说说。”百合看来是有备而来，“主任，咱庄户人不洗澡首先是因为没澡堂，就好比不能生娃娃是因为没媳妇一样。再说，全村三百多户一千五百多口人，人人没洗过澡，反过来只要人人只洗一次澡，每人按一次两块钱算，那就有三千块的收入。更何况，这洗澡就跟吸毒一样，只要洗过一次，就会想舒舒服服洗第二次，一年别多，只要过时过节的洗两次，就有六千多的收入。你说，能赔吗？”
“算数字儿可以这么算，可全村人哪能都去洗呢？”主任又问。
“是不可能全去，可你想想，咱这一片五六个村，也都只有三二里，他们知道了也会有人来。你知道，他们到县城去洗得跑几十里路，连来回路费加上，那可赔大了，到咱村洗那就方便省事多啦。”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这种项目，我当了几十年主任了，还真是头一次碰上。”
百合见钱主任有点犹豫，就又接着说：“再说了，咱们村墙上的标语写得多好，信用社是农民自己的银行，你这也是为农民办实事儿的机会呀。有件事儿，你知道吗？”
“啥事？”主任有些好奇了。
“啥事儿？女人的事呗。”百合故意卖关子。
“看你说的，这女人的事我怎知道？”
“你是不知道，可这事儿都跟你们男人有关。”
“到底啥事儿呀？女人、男人还不就是炕头上的那点事儿吗？还能有啥事？”
“差不离儿，就是因为炕头上的事儿，咱村的女人有多少得妇女病的，你知道吗？”百合笑着说。
“得妇女病？那可跟我无关啊，咱可没干那事儿。”主任急得直摆手。
“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别急啊，我也没说你干的，我是说就因为从来都不洗澡，男的、女的老干那事也不洗洗，全村有一半以上的女人被染上了妇女病，还不是因为不卫生？”百合引导他说。
“噢，绕了半天，你又绕到澡堂子上了。”主任也笑了，“行了，别绕了，我也绕不过你这张嘴，你说贷多少吧。”
“五千！”百合伸出五个指头说，“我已经借了三千多块了，可刚够水池子的费用，那锅炉还没着落呢。”
“可上面规定，超过两千就得有抵押，你有存折抵押的吗？”主任挺为难。
“废话！”百合笑着打了一下主任的手说，“有存折还找你贷款呀？”
“那总得找点抵押品呀。”
“我给你带了卖绿豆的收条，反正这钱要是来了，也得从信用社取，不行，你扣了不就得了。”说着，百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条子，递给主任。
钱主任打开一看，是张三千元的绿豆款欠条，就说：“可只有三千块呀，抵押应该只多不少呀。”
“钱主任，求你啦，咱就这点值钱的东西啦！”百合开玩笑说，“要不，把我也押上算了，还不了款，我就把自个儿卖了还你钱，总行了吧？”
“那我可不敢，要把你卖了，你那两个男人还不把我给活吃了才怪哪。”钱主任连连告饶。
“你就帮我这个忙，等澡堂开张了，你天天去洗，全免费伺候，怎样？”
“天天洗？还不把我的皮都脱剥了。”钱主任手一摆说，“这个忙我帮，到时候你要能给老哥揉揉背，老哥就心满意足了。”
“没问题，保证手到擒来，哈哈。”百合吓唬他。
“手到擒来？你可别把我抓起来扔进水池子淹死了，嗨嗨……”钱主任也开心地笑起来，“不过，能死在你百合手里，我可是做鬼也风流了，值！”
“行啦，别打哈哈了！”百合催促道，“快办手续拿钱吧。”
钱主任边填单子边忽然问百合：“百合，你这次贷款没找田福寿吧？听说村人好多都找他贷高利贷，据说那利息要比咱信用社高五倍呢，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哇。”
“没找他，有咱农民自己的银行，找他干吗？”百合不愿提田福寿主动借钱给她的事儿。
“唉，咱信用社资金毕竟也有限，规模太小啦，可他那样坑人迟早要遭报应的。”钱主任愤愤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