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我到了勤政殿。王兄在歇息，我轻声走到案桌前想看看书简上写的什么。我不禁念出声：“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那是秦国客卿李斯所写。”大王声音突然传来。我一时惊慌，回头望去。他正坐在床榻上，我见他眼中没有责怪之意，索性问道：“王兄觉得此人如何？”
他回答道：“七国之奇才，堪比信平君。”我又问道：“客卿是何职位？”
王兄回答道：“在秦，客卿在正卿之下。也算高位。”
我问道：“为何没听闻赵国有任客卿之人。”王兄说道：“除了秦，这一职位在各国都不算高。而且寡人赵国领土广阔，人才济济。要外人作甚？”
闻言我说道：“百里奚，商君，吕不韦，蒙氏皆为‘客’。可离开这些人，现今秦国怕是难以如此强盛。秦国将客卿定为高职，这是希望笼络天下人才啊。”
王兄闻言却说道：“王妹真是越来越像母后了。”说完，他又躺了下去。我明白他是何意，当年王兄初继位却未及冠，太后掌权。而这种太后掌权的影子在王兄及冠的一两年都存在。王兄甚为讨厌。悄悄铲除了母亲提拔的良臣，母亲那一段时间想起王兄所为便气恼，但也任他去了。
他常常觉得疲劳，虽让我为他念奏章。
而后，上书送至勤政殿先都过我眼。王兄越发懒散，索性让我下决策。
不知是谁传漏了消息，公主干政。彼时我受到朝中口诛笔伐，春平君就是在此时上位的。我对王兄说道：“春平君心术不正。不可主持朝政。”
王兄说道：“兄长有为，远胜于我。”王兄自称‘我’便是没有在把自己看成大王了。
这天晚上，我对着轩窗外面的月亮，呢喃道：“母亲，珑儿为你报了仇，便回到齐国。”
齐国是母亲的母国。母亲是都平君之女，大父受赵王青睐用诸多城池向齐王换来大父。大父曾受封赵国相国，但一直心系齐国没有为赵国立下大功。所以后来免相。
大父晚年郁郁寡欢，殁在赵国的封地。大父殁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这些都是听母后说的。母亲而是在齐国度过，母亲说那是一个比邯郸还美丽的地方。
过了几日，我在晟郁苑的凉亭歇息。四五个宫人侍立在一旁，我只认识翠儿。前几日，宋媪自缢了，所以我认命翠儿为碧落殿管事。
“公主，燕太子昨日来到碧落殿求见。您不在，婢子忘了告诉您了。”翠儿说道。她一脸惶恐担心我责怪她。我听到宫女之间议论，宋媪以前欺我。现在是怕我报复所以此自缢身亡宫人对我都极为恐惧。我对翠儿说道：“无事。”这门婚事对我来说是障碍。
翠儿笑着说道：“公主，燕太子面容俊俏，是为翩翩公子。您见了之后，一定会喜欢的。”我淡淡说道：“你是要僭越吗！”翠儿立即跪下，叩首道：“公主恕罪，婢子再也不敢了。”
“你起来吧。”我说道。然后倚着栏杆，看着远处的山与天。我听说了前几日的事，燕太子来邯郸。王兄举办宴会，我以病为由没有参加。那些见了太子丹面貌的人都是一惊，都赞扬其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我虽为见到，但想来其人与传闻中老态龙钟、粗鄙不堪的形象显然不一致。如此，我能想到倡后那张气愤的脸。
其后六日，我又晟郁苑。见到三个公子在比试骑射，赵嘉九岁比其他两个公子都高一些。许姬对他很好，他常常得到大王的赞赏。其他的公子不敢合起伙来欺负他。
“姑母。”赵嘉叫道我，向我跑来。其余两个公子行礼，不敢向赵嘉一样同我招呼。
“姑母，怎么那么有兴致出来走走？”我告诉赵嘉可以在众人面前与我说话，不必再掩人耳目。我也告诉他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许姬。
我笑着说道：“我是常有兴致的，但甚少在这儿看见你。”
“先生说，父王会在春旦之后到郭外狩猎，子嘉想修习射箭。所以很少在外走。”
我说道：“你射一个给姑母看看。”“是。”
赵嘉走到离箭靶的十步之远的地方，先是对我一笑。然后拉开弓箭，仔细瞄准。
‘嗖’的一声，箭脱弦。望那箭靶，离靶心三寸之处。
“好，好，好！”一边的公子，与后面的小内侍热烈鼓掌。我一笑，赵嘉向我走来。“姑母，子嘉献丑了。”这个小屁孩儿内心还是十分骄傲滴，我说道：“为何不中靶心？”
我言语一出，众人一愣。
一个小内侍说道：“禀告公主，十步开外中靶心可是极难的。”
“是吗？”
我手一伸，对赵嘉说道：“把弓给我。”赵嘉说道：“姑母要弓作甚？”我懒得和他啰嗦，一把抢过他的弓。又在旁边的箭筒里取出一只箭。“你且看着。”我说道。
我走到箭靶十五步外，拉开弓。我力气不大，拉弓有些吃力。但还是被我拉开了，瞄准。射击。只听见‘嗖’的一声。箭正中靶心，四周的人欢呼。
“姑母可曾习射？”
我一笑，说道：“行万事皆需用脑力。”赵嘉道：“子嘉不明。”我说道：“依你看，射箭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勤于练习。”
“但是这会造成你在十步之内射箭，可中靶心。十五步内，又要练习才可以中靶心。二十步内，也是如此。练习，不过是熟能生巧耳。你要学会是从不用角度放箭，预料出箭的轨迹，如此便能百发百中。”
“可是如何才能准确预料箭的轨迹呢？”
我说道：“自己去想吧，我走了。”说完，我便走了。
翠儿说道：“公主真厉害！”我嘘了一口气，说道：“那是偶然。”
元日，宫中举行春宴。到场的都是王室宗亲极其家眷，封地上的赵氏子弟都来了。这一年的春日，好热闹。我听阿玖也要进宫，一早便就在碧落殿外等着。
我唤道一声：“阿玖。”
“珑儿，入了宫先去拜会了王后，才赶过来，让你久等了。”阿玖握住我的手。
我理解她是倡后的弟妹，入了宫。自然要知会她。我说道：“我们进去说吧。”“嗯。”
我仔细看着阿玖，说道：“阿玖成了妇人，都漂亮了些。”阿玖原先瘦黑，如今身侧不仅圆润了，而且肌肤都变得白皙了。
阿玖笑着说道：“别打趣我了。我听闻你现在在宫中说话很有地位，这甚是好。”我回道：“这全在王兄，你忘了以前我们的日子是如何过的？”阿玖闻言，无奈道：“是啊。”又问：“宋媪如何？”
我平平地说：“自缢了，现在由翠儿掌事。”
“想着以前我真是愚笨，任由宋媪欺负。前些日子，我上了一趟市集竟然发现我以前的绣帕。小贩说是宫中流出的，那可要得高价。”
“这次你好不容易入宫，可给我捎上什么礼么？”我问道。“我可听人说，给嫡公主送礼的人，可都要排队了。嫡公主不缺我这份了吧！”
阿玖真没给我带礼物。
“亚卿，可对你好？”我直呼她丈夫的名字有些不妥，所以以官职代称。
阿玖笑了笑，我觉得的那笑容像是在掩饰。她说道：“他对我很好，她知道我们有旧。就准许我早些入宫，我们俩说说话。他无父母，府里的事务也都由我从管事那儿接管。”
我说道：“我听说他前几日出宫时，带走了一个宫女。”
她解释道：“珑儿，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的事。”
我未应答，是因为我不认同。阿玖如今穿着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是一等一的好。她许是开心的。
阿玖问道：“上个月，燕太子入邯郸。你可见过了？”我摇了摇头。
阿玖又道：“我倒是见过了，他来了公孙府。夫君设宴款待，我看他风度翩翩，一身贵气。与宫中所言全部不同，这样的男子在我们赵国都少有人。珑儿，甚好。”我见她说话时神情，就想到那燕太子如何风度翩翩了。不过，那又如何。
阿玖陪用过饔食，我们两人又在碧落殿小憩一番。她的房间，我早就嘱咐翠儿使人定期收拾着。我睡了一小会儿，便又坐起来看书。
“珑儿，你也起来了！”我闻声看去，阿玖正要踏入我的寝殿。
“嗯。”
阿玖提议道：“我闲得无聊，想看看你是否还睡着。既然你醒了，我们去晟郁苑逛逛吧！”
“嗯。”我应道。
我放下书卷，唤来宫人替我宽衣。阿玖坐在一旁看着我。
我换好衣衫，我们俩人走到晟郁苑。后面跟着七八个宫人。阿玖有感而道：“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儿有那么多花。每次经过这儿，都是匆匆忙忙的。”我笑道：“是我们以前每月往丽华殿去，送绣衫的时候。”阿玖笑道说：“是啊，我平日不出碧落殿。哪像你啊！除了用膳的时间，一般都看不到人影。”
我经过几株梅树，上前一看。
“春日到了，还有腊梅？”
“腊梅可以开到三月的。”我说完，采下一株。这株上面有七八朵大红色小花，我很喜欢。“这梅花可真好看。”阿玖说道。
“嗯。”我应道。
前面突然出现两个人，离进一看。是奸相郭开与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臣拜见公主。”两人说道。“免礼。”我说道。
那个年轻男子，一幅桃花眼，身材消瘦。他神色温情地对阿玖说道：“夫人，虽然到了孟春。但还是要多穿些衣服，小心着凉。”
我见阿玖低头答道：“妾身明白了。”
我这才明白这个男子是公孙螈，阿玖的夫君，倡后的亲弟。怪不得样貌与倡后有六分相似。公孙螈一双桃花眼看向我，看得我有点不舒服。
郭开说道：“臣等不打扰公主了，先行告退。”说罢，他们两人走了。我看着阿玖说道：“亚卿，可真关心你。”
阿玖低着头，笑了笑。在园子里散了一番，我回到碧落殿换装。我们俩人准备去信宫。
我们到的时候，信宫里差不多坐满了人。这些远离邯郸驻地封地的宗亲，我也不认识几个。阿玖走去找公孙螈了，内侍领着我入席。我下一席位，是许姬。我一入席，我们便相视而笑。过了今日，我虚岁便是十三。许姬大我十岁，年二十三。自我日渐在宫中得势，也多同她有所往来。
“妾听嘉儿说公主射箭极好。”
我笑着说道：“胡乱耍的。许姬可别信以为真！”许姬说道：“现在宫中皆传言公主射箭了得。”我疑惑的看着她。许姬解释道：“不是妾多的嘴。”
我笑着说道：“珑儿自然知道，那日不知子嘉一人见到。珑儿只是好奇传言是怎么说的。”许姬一笑，说道：“那可就有趣了，说是公主射箭不仅中了靶心，而且是箭头穿过空中飞舞的蝴蝶射中靶心的。”
“呵呵。”宫中无聊清冷，人呆得久了，就想生些是非。
许姬突然小声说道：“公主看那个独自喝酒，未与周围人说话的男子。”我看过去，真有一人。他身穿一身二等锦袍，年纪约六十。
“怎么？”我说道。
许姬说道：“他是长安君。”我只知道秦王政之弟，成蟜受封长安君在屯留反来到赵国。但这个老爷爷绝对不是秦王之弟。
许姬低声说道：“他是孝成王之弟，赵威后幼子。”我含笑道：“那算起来也是我王叔了。”
许姬附耳道：“长安君为赵国的江山社稷不得不去齐国做质子，齐国对四国攻齐怀恨在心。所以折磨四国在齐的质子，前几年，长安君回国后就是这般模样了。那长安君才不惑之年，现在却像一个老人。真是可怜！”许姬一脸感叹。
我问道：“大王如何安排的？”许姬说道：“赐了一块封地，这次元日春宴，也是春平君提到将长安君也请来的。”她又道：“忠良之士，难以受到优渥啊。”
她感叹完，下一席也来了人。她就没说话了。
我望着长安君，他似是在受其他王亲贵族的嘲讽。他身着旧衣裳，革带上连个饰物也没有。生活很拮据吧。一会儿，春平君也来了。他经过长安君面前特意说了几句话，然后直接走到第一席坐下，我听说他现在是朝堂重臣，相国郭开都要和他商议国事。
“大王，王后到。”众人向阶上望去。大王，王后正缓缓地坐下。
“拜见大王，王后。”我们离席行大礼。
“免礼。今日都是自家人。”
“诺！”我们回席。歌舞起，大王问道长安君：“王叔，在封地可还住的习惯？”长安君回答道：“没有什么习不习惯的，老臣哪儿都住过。”他没有用嘲讽的语气说出他因为赵国所经历的磨难，而是用平淡的语气向所有人说‘他一切都好’。
虽然宾客都是赵国的王室宗亲，但是宴会依然没有任何趣味。没有久逢亲友的喜悦，王室族亲向来就多，我是嫡系一脉自然同庶系没有交集。
晚宴结束后，我让翠儿给长安君送去百金。我回到碧落殿等待翠儿回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气喘吁吁地翠儿才回来。
我见她带去的钱袋仍然是鼓的，便知道结果了。但我还是问道：“长安君没收？”翠儿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呢喃道：“长安君没全收。”我又问：“那他收了多少？”
“一金。”
“他问你是何人所赠了吗？”
“问了。我说是嫡公主所赠，长安君又问未闻，未闻。”翠儿说道后面吞吞吐吐。
我盯着她，说道：“未闻什么！我要听原话。”
翠儿跪下说道：“长安君说未闻倡后有女。”我一听‘倡后’二字，不禁说道：“王叔，是良臣啊。”翠儿看向我说道：“公主说什么？”我说道：“我问你然后你怎么说的？”
翠儿继续说道：“然后贱妾解释是先王嫡公主。长安君就说侄女孝敬叔父不需要那么多钱。然后就只拿了一金，说是回封地时雇辆好马车。”
“你退下去吧。”
“诺。”
我心里想着可以抽个时机，向王兄举荐这位命运多舛的王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