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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们俩在科隆城住下 被神秘的敲击声戏耍

我这个人平日里只要环境允许,总对一种作息制度恪守不渝,这种作息守则源于养生有道的法兰西人,他们有一条很明智的谚语:“早6点起床,10点午餐,晚6点晚餐,晚10点就寝,这样就能活它10个十年”。故而,次日清晨,在莱娜塔还在酣睡时,我早就醒过来了,我再次小心翼翼地从她那睡意朦胧的怀抱中抽出身子,溜下床,溜进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伫立在窗前,一边凝视着年轻而美丽的杜塞尔多夫在清晨的阳光沐浴下正苏醒过来,一边对自己的现时状态作了一番审视。我已经感觉到,要把莱娜塔抛开我已经没有气力,现在的我,不是已然落入魔力的蛊惑之中而迷上了她,就是很自然地坠入爱情之母库普律斯[67]所编织的精密的情网里而难以自拔。

我像那陷身于险境的军人那样,英勇无畏地审视了自身的现时状态之后便安然若素,冲着这险境我对自己说道:“有什么了不起,那就委身于这一疯狂,如果你已经不能征服它,不过,可不要把自己的整个一生,也许,还有自己的名誉,都葬送在这个深渊里。得预先给自己确立个期限与极限,在你的心灵已处于燃烧状态,理智已经陷入不能发号施令的状态时,可得千万小心,提防着别超越那期限与极限。”

我从腰带里掏出暗缝在里面的钱,把自己的积蓄分成均匀的三份:一份我决定花费在莱娜塔身上,另一份我想呈交给家父,第三份留给自己,以便将来返回新西班牙之后能在那儿开始我独立自主的生活。与此同时,我盘算好了,不管命运之神给我们俩的生活吹来什么样的风儿,我在莱娜塔身旁的滞留将不超过三个月,因为经历了这两个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之后,我已不能完全相信她关于她有亲戚且就在科隆等她之类的说法了:果然,后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儿便很愉快地让我看出,我对她所言的这种保留是正确之举。

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理智而清醒地思量了一番。之后,我就上旅店老板那儿,把我的那匹马变卖给了他,那马还让我卖出了一个相当合适的价钱。然后,我去了河边的码头,找到一条载着荷兰的货物沿莱茵河往上走的内河木驳船,与船老板讨价还价一番之后,跟他谈妥要他把我们俩捎带到科隆。然后,我采购了一些旅途中食宿所用的必需品,好像是:两只枕头,几条柔软的被单,一些点心、水果之类的食品与葡萄酒——最后,终于转回旅店。

莱娜塔见到我回来,立时显出毫不矫饰的快乐,我看出来,她已经寻思过,似乎我抛弃了她而暗暗地跑走了。我们俩一块儿共进早餐,无忧无虑,再次忘掉了那夜间的折腾与磨难,好像不知怎么一到白天我们就成了完全另外一个样子的人。用完早餐后,我们立即收拾行李,直奔往那条驳船停泊之处,因为那船已经一切就绪,正待启航。那条驳船还相当大,船舷很陡,双桅杆,给我们提供的栖身之地是船上一个宽敞的舱室,它位于那高耸着的、罩有尖顶的船头。我在地板上铺上一层又一层的被单,使我们的地铺分外松软,在这么舒适的船舱里旅行,即便是那大莫卧儿[68]的使者也会毫无疲乏之感的。

午后不久,我们很快就启航离岸,告别杜塞尔多夫,开始了两天两夜的航程,直到科隆之前,途中没有遭遇到什么大的惊险,天色一黑,船就停泊下来。整个这一次航行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莱娜塔一直是宁静安分、通情达理、思路明晰的样子,在她身上既看不出那种强打着精神而装出来的快乐与开朗劲儿——像我们往格耶尔特村庄去的那个白天里那样,也看不出那种黑沉沉的绝望情绪——像我们在那挂“狮穴”招牌的旅店里所度过的那夜间里那样。她时常与我一块儿观赏岸边的风景,对我们的船所经过的一些地方的美丽风光大加赞赏,也时常与我一块儿聊天,议论起尘世生活或艺术天地中各种各样的事物与现象。

那次航程中,莱娜塔对我所说的话语中有几句很有意思,我认为在这里记下来颇有必要,因为这几句话可以对她后来的行为中许多令人费解之处给予解释。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我们来坐的那条驳船的船主是一个表情严厉的水手,他叫莫里兹·克洛克,有一回,我与莱娜塔聊天时,他参加了进来。当时的话题偏偏就落到在那个年月里在明斯特刚刚发生的那些事件[69]上,莫里兹这个人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宗教改革派,他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水手衫,与我身上的这件一样,他并没有为那场风暴所动心而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可是,他这个人竟以那样的热心谈起了莱登的那位先知[70],他把那先知称为“圣约翰,已坐上达维陀夫宝座的圣约翰”,这使我生起疑心来,他这个人骨子里是不是一个再洗礼派。他给我们讲述了,明斯特城里公民们怎样烧毁圣像、捣毁市政机关、没收教会财产,而把他们个人所有的一切充公以便共同享用;这些人怎样推选出十二个元老组成头领联席会议,从民族的代表性上看则是清一色的以色列人,当选为首领的那人名叫约翰·贝凯里逊[71];这莫里兹还讲述了明斯特人怎样在天兵天将的支援下,成功地进行了好几场保卫战,打败了主教的雇佣兵——莫里兹滔滔不绝地聊开了,仿佛在进行一场布道:

“我们这些人,这么长久地,又饥又渴,先知耶利来[72]的预言在我们身上终于得到应验:‘孩子们祈求面包,可是谁也没把面包给他们’。埃及式的黑暗曾笼罩着宫殿的穹窿,可是如今这些地方已缭绕着胜利之颂的歌声,新的基甸[73]已被上帝招募去,当那一昼夜只挣一个铜板的役仆,他磨利了自己的镰刀,以便去收割那已然黄灿灿的庄稼。那些长矛已经在涅姆符罗德的铁砧上被锻造出来,它的塔就要崩塌。在新耶路撒冷伊里亚已经挺身而起,那些真正是使徒的栖居地的教会的先知们已经出山而走向全国各地——上帝的布道言语不多,然而它是活生生的,能道出人生真言!”

我小心翼翼地反驳这自以为是的话语,我说,倘若学者们所发现的那些崇高的思想都成为庶民百姓的财富,那可是件很危险的事儿,这就像倘若把匕首分发给孩子们去做游戏一样。我说,也许,教堂中以及修道院里所确立的那些教条,那时常被富豪人家践踏的那一切,并不全部与耶稣·基督学说的精神而真正地相吻合,但是,叛乱与暴动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最后,我说,生活的革新所应当通过的途径并不在于对教条教规的推翻,也不在于对公爵们进行一番掠夺,而应当通过对人的大脑进行启蒙而达到。

就在这时,莱娜塔出人意料地插话,虽然我觉得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去听莫里兹在说什么,而只是专注地端详着河中水流的姿态——可她这时却说道:

“要议论所有的这样一些事情,只能是从来都不明白信仰这个动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那样一种人才有资格。谁要是哪怕是有一回亲身体验过,将心灵沉潜于上帝而感受到某种幸福,那么,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寻思,什么应当去锻造长矛,什么应当去磨利镰刀之类的事。所有这些雄赳赳的斗士们,什么去迎战维里阿罗夫的达维德们,什么路德们,茨文格里们与约翰们全是魔鬼的奴仆,魔鬼的帮凶。关于他人的罪行我们议说呀,谈论呀,议论了何其多?可是,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身,就像去照镜子那样去审视自己,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罪孽与自身的耻辱,那时我们会说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最好应当去体验大吃一惊时的心寒与战栗,就像小鹿听到猎人的枪声时那样,去钻进修道院的修道小室,我们应当去加以改革的并不是教会,而是自己的心灵,这心灵再也没有能力去对上帝作祈祷了,再也没有能力去笃信他的话语了,这心灵只是一味地想去议论,去证实,去评说,去判定。如果你,鲁卜列希特,像这一位一样地思索,那我就再也不能与你待在一起了,再多待一分钟也不行,我宁愿一头栽入这河水中,那也比与一个不信神的人待在同一个船舱里要好受一些。”

这几句话,在当时使我觉得它们十分突兀的这几句话,莱娜塔是带着火辣辣的激情说出来的。一说完这些,她就很冲动地站起身,很快地离开了我们,那个莫里兹呢,不无疑心地扫了我一眼之后,也走出船舱,而开始吆喝他的手下们去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而那个莫里兹则对我们疏远起来,于是,我们俩在驳船上便陷入一种完全与外人无交往的状态,而这正合我的心愿。在莱娜塔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我竭力对她表示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妥让,为的是清楚地展示,我是多么珍视她的吩咐。不过,在船舱里度过的那一夜,莱娜塔几乎没有成眠,直到天亮都未曾入睡,我则应她的请求留在她身旁,静静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我的手累得完全发麻。莱娜塔呢,看上去,她对我的劳动是很感激的,因而也给我以回报——不论是在夜深人静时,还是在东方破晓时,她始终以绝对少有的礼貌对我予以回报。我们俩之间这种充满友情的温馨一直延续到抵达科隆时的最后一个时刻。而一旦到达科隆,这种温馨突然中断了,仿佛风暴袭来时缆索陡然断开。

在我们这个旅程的第二天,斜阳西垂的时分,科隆城里的那些教堂的塔楼,就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轮廓了,我怀着一种诚挚的激动,对那些教堂一一给予辨认,并把它们的名称说给莱娜塔听:那个塔顶高耸着的,是圣·马丁教堂;那有着矮墩墩的、笨拙的塔顶的,是圣·格列翁教堂;塔顶看上去那么小巧玲珑的,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而让人感觉那么庞大的、沉重的建筑,乃是元老院[74]。最后,那个裂成两半的、没有完工的巨型建筑,则是宏伟的三皇教堂[75]。当我们的船快要抵达城市时,我便更加兴奋起来,开始辨认街道、熟悉的房屋、古老的树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景物高度激活了,我真想马上就这极度的感动大哭一场,而暂时忘却莱娜塔就在身旁。此情此景自然没有逃过她那猫一般的观察力,这一点,当时就被种种迹象所证实。只见她立即改变了对我温存的态度,神色变得严厉,神情刚毅起来,仿佛是那严寒之中被冻得硬邦邦但依然挺立着的高粱杆儿。

我们所搭乘的驳船在一条名叫尼德兰沿岸街的码头上停泊下来,在其他的带帆的、带桨的船舶之中,在码头最忙乱时刻,它抛下了锚儿。我们与莫里兹道别后就径直上了岸。在船上,我们一直处于与人们格格不入的清高状态,此时一上岸,仿佛陡然跌入那阿里基耶尔地狱的第一圈。到处堆放着卸下的货物,满地都是什么桶呀、盒子呀,到处挤满了行人:水手、造船工人、商行的掌柜、搬运工人以及纯然是看热闹的好奇者;一些马车直接驶过来运货物:车轮吱吱发响,马儿打着响鼻,狗在吠叫,人声喧哗,叫喊着,叫骂着,我们俩立时就被一群商人、犹太人与搬运工给围住了,所有的人都提出要为我们效劳。我从这群人中挑选出一个小伙子,嘱咐他去运我们的行李,但就在这时,莱娜塔没有任何酝酿突如其来地向我转过身来,用完全异样的腔调对我掷出了这样的话语:

“现在我想对您道声感谢,骑士先生。您把我送到这儿,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您继续赶您自己的路程去吧,而我要在这座城市里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分手啦,愿上帝保佑您。”

我想了一想,断定莱娜塔说这些话乃是出于过分的礼貌,于是,我便开始对她进行彬彬有礼的反驳,可是她的回答则分明已是很断然的了:

“您为何要涉足我的生活呢?我感谢您为我的操劳与帮助,可我现在对这些再也不需要了。”

这会儿,我可是丧魂落魄了。那时,我对莱娜塔的心机还知之甚少——这颗心本是由矛盾与突兀构成,就像一块织锦由千万条彩线而织成,可是我那时尚未认清它的真面目。于是,我就提起我们俩先前交换的誓言,但是,莱娜塔第三次回答我时已是那么怒气冲冲,甚至并非没有几分粗鲁:

“您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兄弟,更不是我的丈夫:您没有任何权力把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以为,您花掉几块盾[76]币后您就买下了我的身体,那您就误入歧途了——因为我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靠卖笑为生的女人。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我觉得与您为邻是件不愉快的事情时,您并不能用威胁来强迫我与您在一起。”

在绝望中我便诉说起来,并且说了太多的话,多得我现在已不能把它们复述出来。起初我指责莱娜塔,然后卑躬屈膝地央求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这些举动都是为了留住她,可她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也许,甚至是十分嫌弃的目光,从我身边闪开而走到一旁,简短但却执拗地回答我说,她想独自一人待着。这时,一些旁观者跑过来倾听我们俩的争论,我赶紧以特别的执着吁请莱娜塔跟我走,她却威胁道,她要去找在街上巡逻的骑警,或者,索性就找善良的路人,从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以免遭受我的骚扰。

这时,我决定打出虚情假意这张王牌。于是,我就这样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骑士的职责不允许我在傍晚时分把一位女士独自一人留在她陌生的人群之中。黄昏时分的街市上不是没有危险的,既可以遭遇强盗,也可能碰上那没有职业没有身份的游荡鬼。在值更的警察面前我并不害怕露面,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人犯下了什么罪,但对现在从您身边走开这事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结束这场争执吧,我向所有神圣的事物发誓,如果明天早晨您还有您现在的这个愿望,我一定会给您提供绝对的自由,我不会以自己的在场而让您腻味了,并且也决不设想去跟踪您去向何方。”

想必是明白了我不会让步的,莱娜塔吐出了那样一种无所谓的叹息以示屈从我的意志,这种叹息通常是在那痼疾在身的重病人那里才可以听到的,对他们来说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她猛力甩了甩风衣,好让风帽把脸掩住,之后,就迈开腿,跟着我踏上了去穿越一道道城门的征途。我嘱咐那挑夫把行李运到我认识的一位寡妇家,那寡妇名叫玛尔塔·鲁特曼。那女人在丈夫死后就靠房产为生,即把家中的房间出租给路人而挣得一些收入。她家位于泽济尼教堂附近,她有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但这楼房并不高,很古老,她本人栖身于楼下,而用二楼去换钱。上她家得穿过整个城市,在那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的全部行程中,莱娜塔一语不发,也不曾把她头上的小风帽的帽檐拨弄一下而露露脸。

令我惊讶的是,玛尔塔在黑黝黝的水手身上立即认出了当年那个没有胡子的大学生——在那久违了的岁月里在她家狂饮纵乐的小伙子。她将我认出时,由衷地高兴,犹如亲人。她立即着手殷勤款待,一边唠叨起来:

“哎呀,鲁卜列希特先生!我哪能盼望还能见到您呢?这十年里我都一直在惦念着您哟!格拉尔德先生总是说您跟雇佣兵们一块儿跑走了,我就寻思,那样的话,也就只能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在那里的田野上见到您的几根白骨了。可您的身材已经这么标致,面孔这么严峻,眉目这么漂亮——整个人儿活像那圣像上的圣徒格奥尔吉,哪儿都像,一模一样!请到楼上去吧:楼上有空房间,都收拾好了,如今求租房的也稀少了——人们总想住旅店,不过旅店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妙,生意日渐亏损,怎么也比不上当年了。”

我平声静气地嘱咐给我与我的妻子备好全部房间,同时声言我将支付的是质地很好的莱茵金币,那玛尔塔,在嗅出我的钱囊里的确有钱——就像猎狗嗅出野味——之后,顿时变得双倍地恭敬、双倍地奉承,她面朝我们往后退行着,引我们上二楼,就在玛尔塔为我们在这里过夜热心张罗时,就在房主不停地向我征询要不要增添什么东西时,莱娜塔却一直扮演喜剧中一个哑巴的角色,她甚至都未移开风帽而露出脸,仿佛她在担心被人家认出来。可是,一旦只剩下我们俩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却立刻对我发号施令:

“鲁卜列希特,你将睡在那个房间里,在我没有叫你过来时,你甭敢妄想上我这儿来。”

我看了看莱娜塔的脸色,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她的房间,但当时我的心却像铅一样的沉,仿佛我被判处了那种要以烧红的铁块来灼烙胸口的酷刑。当时,我并不是想大哭一场,也不是欲把这个对我行使如此奇怪的权力的女人痛打一顿。我咬紧牙关对自己个儿说:“得啦,得啦,只要你一旦落入我手中,那时我可要对你以牙还牙。”——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能再次坐在莱娜塔的床头就是一种幸福,能再次许久许久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两手发麻就是一种极乐。但我不敢违抗禁令,我在床上痛苦了整整一夜,仿佛一个醉鬼,对于这醉鬼,世界在摇晃,就像一只轻快迅捷的多桅小帆船一样摇晃,摇呀晃呀,直至疲惫将我那些又苦涩又恼怒又凶狠的思绪彻底地淹没,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即使在睡梦中,那些沉重的梦魇还把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一直折磨到东方发白。

我们在科隆的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也没有使我向我所预定的那个目标有所接近,“一寸土”也没有推进。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犹如一只军鼓,一到那钟点敲响,在固定的作息时间表上我就总准时醒来。在莱娜塔起床之前,我不仅来得及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闹出各种花样。从这一天之后,这已变成我们生活中极为寻常的事。莱娜塔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她对我极其严厉,尽管无论如何已看不出她昨日所想的与我分手的意图。我们共进早餐时,她不断地以鄙视的眼神终止我想挑起话头继续聊天的企图,而一旦早餐快要结束,她就毅然向我宣布:

“听着,鲁卜列希特,我们今天可一定要找到亨利希。我不想再等了,多等一天也不行。我们应当去寻找他,尽管我们为此不得不踏遍全城。我们马上就去找!”

对这番命令式话语,我本该表示反对的,应当对她说,在寻找亨利希伯爵这件事上我并不能为她效多大的力:我从未曾与这位伯爵谋面,然而莱娜塔的眼神是那么异样,这让我既说不出话来,也发不出声来。我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莱娜塔则开始匆匆地收拾起来,准备踏上她那寻觅的征途。她再次把风帽套到头上,就果断而快速地直奔街上,我尾随在她身后,犹如与她难舍难分的影子。

哎,我可要直对救世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狂似的折腾,从一个教堂找到另一个教堂,从一条街道找到另一条街道,从一个广场找到另一个广场,在那一天里我们跑了多少地方!我们把整个科隆城找遍了,并且不是跑遍一次,而是跑遍好几次,从圣·库里贝尔特教堂到圣·塞维林教堂,从圣·使徒教堂到莱茵河岸,没完没了地找寻,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莱娜塔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最初,她拽着我上大教堂,在那儿滞留片刻后,她就扑向市政厅大厦附近的一些僻静的小胡同里,在那些地方寻觅了许久,仿佛她的亨利希在与我们捉迷藏。然后,她又横穿一个市场,一个广场,绕过贵宾楼,跑到古老的卡皮托尼斯卡娅·玛尼亚教堂那儿,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来久等,一言不发。后来,她抓住我的手,一边用她渴望至极的目光扫视着远处街道所有的行人,一边拽着我奔向圣·格奥尔基教堂,在那儿又是一番久等。这时,那些正在为这座教堂建造新的、富丽堂皇的门前台阶的石匠们,极度惊奇地瞅着我们俩。过后,那个拥有一支神圣军队的圣·格列翁教堂[77]也看见了我们,那长眠于圣·乌尔苏娜教堂里一万一千名纯贞的少女[78]为我们而叹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上那庞大的眼睛[79]瞥了我们一眼。最后,我们又转回蜿蜒于莱茵河岸的滨河街,在圣·马丁教堂雄伟的塔楼的影子的笼罩之中,莱娜塔又以那样一种信心在这儿久等,仿佛从亨利希方向的声音对她预言,要她在这儿约会。而我呢,则以浑浊无神的两眼观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生活,观看着船舶怎样抵靠岸边又怎样启航离岸,观看着那色彩斑斓的驳船怎样装载货物又怎样卸下货物,观看着人们在奔波在忙碌,大家都在匆匆地往各自的目标那儿去赶,都在紧张地为各自操心的事在操劳。我寻思着,眼前的这些人,于两个藏身在教堂大墙旁的异邦人则是根本不相干,丝毫不相关。

从天空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当午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斗起胆子对莱娜塔发出吁请: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啦?您已经很累了;人家也把午饭给我们准备好了。”

但是,莱娜塔却以鄙视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回答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饿了,那就去你的吧,去吃你的午饭吧;我可不需要这个。”

很快,我们那没完没了的、从一条街道奔到另一条街道的找寻又开始了。但这一回的奔寻随着每一个钟点的推移愈来愈紊乱无序了,因为这一回莱娜塔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尽管她还在以她的顽强、以她的固执去履行自己的决定:打量着每一个路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放慢步伐滞留片刻,时不时地对着人家的窗户瞅一瞅。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奔寻着,只见一些熟识的楼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们的大学,我的同窗通常栖居于其中的寄宿学校宿舍,克涅克校舍,拉甫林基耶夫斯卡娅校舍,后者就在第十六栋[80]那儿,以及其他一些教堂:那有着五个塔顶的万神寺、圣·克拉娜教堂、圣·安德列教堂、圣·彼得教堂。虽然早先我对科隆就很熟悉,但从这一天起我却是这样地了解了这座城市,仿佛我就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并且整个一生也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从未离开这城。我还得直说出来的是,我这样的一个久经沙场的男子汉,这样的一个习惯于在草原上艰苦跋涉,也曾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地追击逃窜的敌人,或者相反,自己遭到人家追杀而仓促逃命的军人,这一回在街道中的穿行竟使我感到精疲力竭,并且几乎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莱娜塔看上去还尚无倦意,挺有精神,她锐气未减,神情无变:这女子的身心已全然被那种一心寻觅的疯颠劲儿给控制住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动她。我现在已记不起来,当时究竟是在穿过哪些角落,绕过多少圈子之后,我们才在傍晚时分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大教堂附近,就在那儿,最终被征服的莱娜塔一下子跌倒在一块石头上,偎倚在墙壁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在距她不远的一个地方坐下,也不敢开口,整个身子骨都散了架,那股令人麻木的疲乏一下子灌进我的四肢,犹如浓缩的锡水。这时,我发现我眼睛的上方悬挂着大教堂门廊的一部分,那是个灰色的巨型建筑,它的顶部是临时搭建的,顶部的那些塔尚未开工,但其构架本身已显得十分雄浑庄重——无论这事有多么奇怪,但就在我仰视这建筑的一刹那,我忘掉了自己的处境,也忘掉了莱娜塔,更忘掉了饥饿与疲惫,而开始仔细地思索着这大教堂与它的建筑。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那时在脑海中细细地琢磨大教堂的建筑设计图,这图在早先我曾有机会见到过,我细细地琢磨有关大教堂的建筑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叫起那名声极高的大师格拉尔德[81]以及主教大人亨利希·冯·维尔涅勒布格[82]的名字。那时,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一建筑注定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完工,不会以其真正宏伟的规模而矗立起来的,犹如它的兄弟,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在米兰的圣母圣诞教堂。这是由于:要把那些沉重的负荷——而那重荷乃是使一座教堂完工所必需的——撑起来,升上去,要把那些精心构想出来的箭楼似的塔完美地造出并架设在空中,这样的一些工程,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与资金。如果什么时候人类的科学与建筑艺术达到了那样完美的水平,能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真正可能,真正容易,那时,人们自然也就十有八九地失去这一原初的信仰,进而也就不愿去从事这一劳作,不愿费心费力而使上帝之屋高高耸立起来了。

我的这一番沉思被莱娜塔亲自打断了,这一回是她简短又简单地冲我开口:

“鲁卜列希特,我们回去吧。”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跟在莱娜塔后面走着,犹如戴上了镣铐,不过,那一路上我并非没有几分轻松的设想,今儿这一天该要发生的也总算到此收场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可是想错了:那令人震惊的,还在前面暗中等待着我们呢。

我们终于摸回住处,我立即吩咐玛尔塔给我们备饭,可是莱娜塔几乎什么也不想吃,好像是费很大的劲儿才吞下几粒煮熟的豆子,喝了至多也不过两小口的葡萄酒。过后,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中,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挣扎到床边,四肢朝天跌入床上,犹如一个瘫痪者,有气无力地推开我的触抚,对于我的所有话语一味地以摇头来作答。我呢,靠近过去之后就在床头跪下,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眸子时不时地突然停止转动而失去一切蕴藉与表情——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许久地静观着,从这以后,这种状态在好几周内都不时地重现,它对我来说已成为一幅很寻常的场面。

就在我们那样疲乏地沉入黑暗与寂默之中,仿佛沉入某种黑洞洞的深渊之中的时候——突然间,在我们的头顶上,对着那墙壁,爆响起一种奇怪的、前所未闻的“笃笃笃”的敲击声,我惊讶地移动着目光,因为除了我们俩,这房间里再没有什么人,起初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隔了一会儿,当那种敲击声又一次响起时,我就悄悄地问莱娜塔:

“您听到这敲击声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莱娜塔却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腔调回答我:

“这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这是——一些小东西。”

我没听明白,再次问她:

“什么小东西呀?”

她平静地回答我说:

“一些小恶魔呗。”

当时,我对这种回答太感兴趣了,尽管我也觉得打扰已经精疲力竭的莱娜塔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还是斗起胆子向她打听这事,因为看得出来,她知道这颇为奇妙的事儿,而对它我却仅仅具有非常朦胧的概念。莱娜塔很不情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非常吃力地吐出词语,告诉我:那些低贱卑劣的恶魔,总是在某些人的周围转悠,有时还让人知道它们的存在,那些人尽管有神圣的祈祷或者天堂里的监护者出面袒护,也不能防卫这些恶魔的侵害,不能不承受它们的影响——敲墙声、敲击各种东西的声音,或者,甚至搬移各种家具、文具与用品。莱娜塔在向我作这些阐说时还补充道,每当她与马迪埃尔接近时,每当她的眼睛洞见那神秘世界时,她本人甚至都能亲眼见到这些精灵,这些精灵总是有模有样的,像人总有形体那样,而它们的衣着,则与天使们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它们身上的斗篷不是浅色、亮色的,而是深色、灰色,或是像烟一样的黑色;不过,它们好像也被某种光轮环绕着,它们移动时不是走步,而宁可说是一种没有声响的漂游,它们消失时也很特别,是一种顿然间的溶化,犹如云彩一般。

如今,我也不当隐瞒而应坦露出来的是,后来,莱娜塔对这些敲击声向我作出了另一种解说,那种解说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更简明更自然,但据我从种种迹象判断,那“正解”乃是这第一种说法,如果说她弄错了,那也仅仅是在这一点上,即她没有考虑到这些敲击声中有魔鬼惯用的狡诈伎俩,魔鬼总是要图谋用它那些使人迷惑的蜘蛛网去把人的灵魂给搅乱。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功夫去细细地寻思,甚至都无暇对她的解说加以判断,因为那时整个身心都被一种惊讶感占据:恶魔的世界距我们竟然这么近,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个世界似乎总位于某个不可企及的大洋彼岸,只有在承受魔法与卜卦的操纵时,乘坐那奇诡的一叶扁舟方能横渡过去。况且,就在莱娜塔作解说时,在她的床上方的墙壁上又传出响声,这回是一阵愉快的敲击,它似乎是在对莱娜塔的披露予以证实。然而,由于我这个人一生中不论何时何地都勤于探究,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中我身上那种自由探究的火炬从不熄灭——这火炬是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书籍在我的心田里点燃起来的——我还是毫不退缩,径直面对那不断敲击着的东西,我以一种极其勇敢的嗓音问起它来:

“如果你,能发出敲击动作的东西,的确是恶魔,如果你听见我现在说的话,那你就敲击三下。”

我的话音刚落立即清清楚楚地传来三声敲击,在那一瞬间这几声敲击是那样可怕,仿佛是一把见不到形状的锤子敲击我的脑袋敲穿了我的脑壳。但我还是很快就克服了这种怯懦,而重又鼓起新的勇气,再一次去发问,此时此刻并不曾意识到我这是自己把自己推向那黑暗的深渊:

“你与我们为友还是与我们为敌?如果是为友——那你就敲击三下。”

立时又传来三次敲击声,这一回敲击之后莱娜塔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两眼开始呈现几分生气,她问道:

“敲击者,我以上帝的名义向你祈求,你说说:你是否知道我的先生——亨利希伯爵的情况?如果你知道,就敲三下。”

传来三次敲击声。

于是,只见那不可遏止的战栗立时主宰了莱娜塔,她坐着,抓住我的手,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我的手,而开始向我们俩都看不见真形体的那个交谈者发问,迅速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亨利希伯爵在哪里?他是一定回来的吧?她一定能见到他吗?他现在还生她的气吗?——莱娜塔不仅提出这一连串的问题,而且还发出了长吁短叹,对于那些叹息是很难用敲击来回答的。不过,在我参与这一交谈之后,我就努力使这种交谈变得井然有序,我拟定了一个规则:敲三次总是意味着肯定。敲两次则意味着否定,这一条确立之后,我们要做的只是这样去提出自己的问题,即对每一个提问进行一番设计,以确保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一定只用简单的“是”或“不”就足矣,于是,在我们与我们那不露形体的客人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为时良久的交谈。[83]

我们先问它,它是谁,是魔鬼吗?它回答我们,说“是”。接着,我们问,它叫什么名字?在挑出一大把名字,列出字母表的全部字母之后,我们打听出,它的名字叫“艾尼梅尔”。然后,我们问它,它是否认识亨利希伯爵,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亨利希伯爵是否在科隆,它回答我们,说“不”;我们又问,亨利希伯爵是否要来科隆,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何时来科隆,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何时来?快要到了吗?是不是今天?要么是明天?于是,我们打听出是明天。接着我们继续发问,又打听出我们应当在明天晚上等待亨利希伯爵,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个房间里坐等,他自己会找到上莱娜塔这儿来的路的,他并没有把她忘了,也没有对她生气,他对一切全宽恕了,他现在还爱着她,一如既往,他现在还想与她在一起。

所有这些回答,对于莱娜塔,犹如救世主的金口玉言,那种能让死过去的姑娘立时复活的金口玉言。这会儿,莱娜塔也复活过来,忘掉了疲惫,不停顿地发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但所问的几乎全是同一件事情,每次只是稍微改变问话的词语,而她这样反复的发问,其目的是再次听到那对她来说堪称甜蜜的“是”。每当从那表示肯定的敲击声听出对她来说尤其很多的希望时,她就发出一阵轻松的呻吟,仿佛进入那飘然欲仙的醉态,一下子跌到枕头上,突然间晕死过去,就像一番狂热疯颠的亢奋之后总有的那样,稍顷,她悄悄地对我说:“你听见了吗,鲁卜列希特,你听见了吗?”

这种状态延续了相当长时间,远远超过一个小时,直到那敲击开始渐渐衰弱下去,仿佛这是某个已经疲劳而发困的人在敲击,而最终完全停息。然而,即使在那敲击声终止后,莱娜塔许久不能平静,她兴高采烈地对她自己、也对我重复她自己的那些提问与恶魔的那些回答,或者,强迫我去重复它们,对我反复声言:“我可早就知道,在此地我一定会见到亨利希!我可早就感觉到而说过这事吧!因为我已经走到痛苦的极限,想必我的心再也不会这样受煎熬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莱娜塔宽容地抚弄着我的头发,抚摸着我的脸,容允我吻她的手,偎依到我的怀抱里,仿佛是为未来去温存自己的恋人而先来一番操练,我呢,却没有什么办法从我的绝望中走出,只有竖起耳朵去倾听她的喃喃自语,启开嘴唇去接触她的纤柔的手指。她的这种心花怒放所带来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午夜早就过去了,她还不曾罢休,尽管我们俩身心都已疲惫。在她的这场欢腾中,我自始至终一直跪在她的床前,一步也没有移动,倾听着她怎样像孩童一样兴高采烈,尽情说笑。当她终于对我说,去睡吧,我那两条跪得发麻的腿几乎都站不起来。

我很清楚,这第二夜,我在我的单人房间的第二夜,一点也不比第一夜好过些,那些阴沉沉的、被锻打成铁块的思绪,那些把脸甲披下来,把长矛端起来严阵以待的思绪,重又一阵阵袭上我的心头,这些思绪之所以再次猖獗起来,也是有许多缘由的。我听凭这些思绪的摆布,沉入对许多问题的寻思,诸如人的生存与恶魔的生存之间实有的那种可怕的联系,近日的一些事件出乎意料地使我转上其中的这新的行程。与此同时,我不能不带着极度的惆怅而担心,那个会敲击的恶魔的预言果真应验,亨利希伯爵明天果真会出现在莱娜塔眼前,到那时,我在她身边就不会有席位。而最后这个念头,它竟然把我身上的血管里的血全都凝冻起来了,于是一旦这念头全部涌现,我便在它的冲击下立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犹如遇上那瓦西里斯克[84]的目光的袭击。

第二天清晨,我作出了这样的尝试,在这之前我对自己说:一旦失败,溃败者所当指望的就只是绝对的顺从与胜利者的宽宏。当莱娜塔叫我上她那儿去时,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行动。当时,我对她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这些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先完全编排好的:

“高尚的女士!我想公开地向您表白,自然,您在我的沉默中已经猜出几分了。并不是单纯的好献殷勤也不是骑士的职责,使我一直厮守在您身边,使我这样与您形影不离的,乃是某种更为重大的动因,是那种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没什么可羞耻的情感。我曾向您发誓要当您的忠诚的奴仆、亲切的兄弟,但我对您还总是一个矢志不渝的、虔敬诚挚的崇拜者。在了解您之后,我完全明白了,我任何时候也不愿去另一个女人身边侍守,您对我袒露了您情有所钟、心有所属,这一切丝毫也不能束缚我。我虽然不能指望有什么放肆的举动,但我没有您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有时竟想去吻您的裙摆,或者,去追踪您的步态。不管发生什么事,甚至如果您注定就要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娘子,都请把我收纳,把我留下,为您效力,让我当您的身体的保护者,让我用这只手护卫着您,使您与您的意中人化险为夷。”

我不说,我的这一番稍微有些夸张的表白,从头至尾都是肺腑之言,而我果真愿意去履行我这里陈述的一切,但是,当时我的思绪毕竟正是沿着这样的斜坡滚动着,尽管它们并没有全都抵达坡底——如果莱娜塔要求我把这些允诺一一兑现,我这个人呢,也许,会真的去履行我在这里所陈述的一切,会真的去实施那不过像在剧院舞台上表演似的所承诺的一切。然而,莱娜塔在听完我的这番表白后,对我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鲁卜列希特,诸如此类的荒唐,你想都甭敢去想。你——乃是我的生命这一时期的最后一个影子,这一时期我的生命充满了太多的影子,我一回到尘世,你就应当消逝,就像太阳一露面整个黑暗当即消逝。难道你以为,有朝一日亨利希伯爵与我在一起时,我还能用眼看你,我还能知晓,你曾经吻过我的手,曾经与我同床相卧?不,一旦亨利希迈进这个门槛,你就得走出这个门,走进另一个门,你得离开这座城,消逝得无踪无影,好让我永远也打听不到你的任何音讯!在这件事上,你应当对我起誓,以我们的救世主走向十字架时的苦难对我起誓,倘若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那么你得到的惩罚将要比犹大当年的结局还要严厉!”

那时,我问莱娜塔:

“倘若,大清早,您刚要出门时,就看见我的尸体横亘在门槛上,我自己的匕首插在我的胸口,那样的结局您愿意?那时,关于我,您要对您的亨利希说些什么?”

莱娜塔回答道:

“我要说,这一位,大概是,某个喝醉了酒的过路人,而城里的巡警前来收尸时,我会很高兴。”

在这番交谈之后,我宣读了她所要求的全部誓词,在所有的事情上我都向莱娜塔作出毫无争议的道歉,虽然我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愿去细想:今晚我该怎么办。莱娜塔呢,这时恰恰相反,一下子变得思路明晰,断事果决,浑身是劲,勤于操持,这是我在她身上从未预料到的。她打发我出门给她购置衣裙,同时还采买一些各式各样的小什物:她的衣服实在太少了,除了那件毛皮风衣,即她总穿在身上的那件蓝色的旅途用的风衣之外,她就没有什么别的外衣了,而那些小什物,既有属旅行所需,也有系美容所需。看得出来,她这是想利用所有手段,好让自己在亨利希伯爵面前能把自身的形象的魅力发挥到最大限度,而把那些可能让他感到沉重的瑕疵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她展露一个女人所拥有的那种博大的热情与对所有的琐屑细节的关注,她迫使我三番五次地返回市场,穿梭于商贾们之间,对物品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挑选,尽管外面是雨天,雨儿悉悉索索下了一整天也不曾有个消停。

直到傍晚的时光都是在这些张罗中度过的,及至那追随云彩之后而早早降临的黄昏时分,房间里开始弥漫着浓重的黑暗的时候,可以说,万事俱备,应有尽有,毫无遗漏。我不知道,当时我的感觉,是否就像那已然饱受牢狱酷刑之苦而一心期盼最终时刻——即把他押上刑场送上西天——的降临的那种死囚一样,但我在意识中正是把自己的这种状态与死囚的这一心态相比照。我一分一秒地往下漂游,就像那顺着急湍湍的水流直往下漂去的一叶扁舟,任何人也驾驭不了。

就在暮霭浓缩起来伸手即可摸到它的存在的一刹那,重又听到那种敲墙声,莱娜塔赶紧询问——这是不是我们昨日结识的那位熟交艾尼梅尔。这时听到回答,说正是它。于是,昨天晚间的那场交谈仿佛又开始重演,这一回所不同的只是,很快就有另一些恶魔与这个会敲击的恶魔汇合起来,那些恶魔也给我们报示出它们的名字:利茨伊、乌尔利希,还有一个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它们每一个都拥有各具一格的敲击声:譬如说,艾尼梅尔的敲击是有定数的,其声响是清晰的;利茨伊的敲击声隐隐绰绰,几乎听不见;而乌尔利希的敲击来势凶猛。可能直让你担心,这墙是不是会被它敲坍倒。这些恶魔很乐意用敲击来回答一切问题,不拘多少,有问必答,它们一点也不为莱娜塔口中所念叨着的那些神圣的名字,甚至上帝本身的英名而犯窘。在这种交谈中,有时会在房间的各个不同方位,有时则在地板上迸发出火星儿,那些火星,犹如在沼泽的上方那样,直往空中升腾,升至两肘之长的高度,然后四处飞溅而熄灭。贺拉斯·弗拉克[85]曾有这样一句名言:“知即罪孽”,可是我的心灵它自己当时就已经十分迷恋上这一切,它已经沉入这被视为罪孽之举的认知,甚至那些显然是地狱的信号再也不能让我感到恐惧,再也不能使我的意志感到窘迫。

如今我应当说声惋惜的是,当年我在斗起胆子去从事诸如与会敲击的恶魔发生交往、进行沟通这种令人生疑的事情时,我竟然没有好好利用那种交谈,去把那有关它们的本性与力量的某种更为重要的东西给打听出来。可是,在那天晚上,我与莱娜塔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的心神却被那种期待占据了——期待着亨利希的到来,故而在我的身心就找不到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去对那些恶魔进行一场漫长的精细的审问的好奇心。我仅仅来得及打听出,在它们的世界中有河流,有湖泊,有树木,有田地;在那个世界上的居住者中,一部分是魔鬼,它们原先也是由上帝所创造出的圣洁美好的生灵[86],但后来却与魔王路西勿罗[87]一块儿堕落下去;另一部分——则是已经死去的人们的魂灵,那些人不配住进地狱,也没有指望进入炼狱,只是被判决要在尘世漂泊游荡承受煎熬直到基督第二次降世,它们总是很乐意与人们说话的,它们看见人犹如在黑暗中见到火星;但它们并不能够接近所有的人,而仅仅能与那些有能力进行这种交谈的人、那些并没有被服役于上帝的盾牌把自己给封闭起来的人进行沟通。

这就是我当时猛然猜想而即兴询问所得到的小小的收获。倒是莱娜塔对所有能说话的魔鬼提出无以计数的问题,不过,她的全部问题可再次归结成一个:“亨利希今天就要来到她身边,这事果真?”——而所有能作答的魔鬼一律仅仅对她说出一个词——“是”。后来,艾尼梅尔对我们说,等亨利希来时应待在黑暗中,这黑暗已经环绕着我们;它还说,亨利希将在午夜时分进来,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而他此时此刻已经在这座城里,正在更衣。得到这最后一句答语时,莱娜塔心中便油然生起一个念头:欲打听出他的新衣的全部特征,并且不知疲倦地回忆起他的亨利希当年衣着的全部款式,这时莱娜塔还将男人衣着上的所有部分与所有饰物的名称一一说出,将布料的所有颜色的名称一一道出,为了使艾尼梅尔能以那简单的“是”来勾勒出亨利希现在的整个形象。于是,我们打听出,他身着一套绿色的小猎装,就是在巴伐利亚人们常穿的那种猎装,这猎装饰有咖啡色的风纪扣,他头上戴着一顶也是绿色的风帽,而腰带是浅色的,那腰带上镶着宝石,至于脚上的靴子呢,则是蓝色的。

后来,艾尼梅尔说,亨利希已经从自己的住处出来了,正在向我们走来;说他马上就要穿过一条街,马上就要穿过另一条街,马上就要走近我们这栋房子的门口啦。我的心脏随着它的每一声通报而跳动得那么剧烈,我都能听到它那沉闷的搏击声了,最后一回我向恶魔发问:

“如果伯爵进门,那你就敲击三声。”

传来三声敲击,我重复道:

“如果伯爵沿着楼梯上来,那就敲三声。”

传来三声敲击。只见莱娜塔以嘶哑的嗓子对我说:

“鲁卜列希特,走开吧,别回来!”

我觉得她的脸令人可怕,我摇摇晃晃犹如一个伤员,就要走向回廊的出口,从那儿可以径直下到院子里,我观察到莱娜塔并没有看着就要走开的我,而是整个身心陶醉于对来人的期待之中,我反倒在门口放慢了脚步,因为那不可扼制的好奇心激发我无论如何也要对要来的那一位瞥上一眼。那时,那位伯爵对我来说还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但是,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位伯爵并没有出现,墙外并没有传来什么脚步声,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寂静,静得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流变。好几分钟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再次走近莱娜塔,她伫立在桌旁。

莱娜塔气喘吁吁地问道:

“艾尼梅尔!如果亨利希已经在这附近,那就敲击三下!”

并没有回音,她重又发问:

“艾尼梅尔!如果人就在此地,那就敲击三下!”

并没有回音,于是莱娜塔怀着极度的绝望第三回发问:

“利茨伊!乌尔利希!请回答我:我的亨利希会上这儿来吗?”

还是没有回音。突然间,所有的力量都抛弃了莱娜塔,要不是我扶住了她,她肯定会立时跌倒在地,像饮弹阵亡的人那样。我也不清楚,是否是恶魔潜入了她的体内——是那个刚才我们还与之友好交谈的恶魔呢,抑或是她的宿敌。我只不过是再一次成一场令人可怖的折磨的见证人,这种折磨,我在那乡村旅店已亲眼目睹。可是,我觉得这一回那精灵并不是处于莱娜塔的整个身体之中,而只是占据着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因为她这一回还能或多或少地作出防御的动作,虽然她的身体整个儿还是那么可怕地扭曲着蜷缩着,她的四肢是那样翻转着歪扭着,仿佛骨头一心欲挣脱肌肉戳破皮肤。我再度束手无策,无法去救助这位蒙受骇人磨难的女子,我只是观照着莱娜塔的脸,这是一张完全扭曲的脸,仿佛不是莱娜塔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从她的眼睛中往外窥探着;我只是观照着莱娜塔的身体,打量着她的身体此时所展现出来的所有奇形怪状的波纹与曲折。我就那样静观着,直到那恶魔最终自愿放开了她,直到她最后躺在我的手臂上气息奄奄,犹如一根孱弱的小树枝落进漩涡中被无情地拧断。我把莱娜塔抱进她的房间,放到床上,她在床上号啕了许久,但哭声也是有气无力。这一回她陷入完全失语的状态,压根儿吐不出一个词语来。

我们在科隆滞留的第二天,我与莱娜塔相识相厮守的第五天,就这样收场了。这五天——尽管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在这个期间发生——却清清楚楚地铭刻在我的心田,它的印迹是这样的清晰,以至于我现在都能记起那些最琐屑的细节,都能记起几乎所有的话语,仿佛所有这一切仅仅是发生在昨天。假若我认为在这里做一个简短的叙述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描写更加令人震惊的现象尚是我在下文所面临的任务——我就会把当年在这一短暂期间,我所经历的更为详备而具体的细节,都如实讲述出来,而不是我现在在这里所做的,记其概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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