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后的河边,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看河水自顾自地欢腾。我的子寒在公交车上时,已经提前通知了五叔公,让他召集一些壮汉到河边去。
“小伙,你到底想干什么?拉这么多人来,赛龙舟啊?”五叔公放下肩上的锄头,问我。
“五叔公,看到岸边这朵花没有,”我指出滩涂上的月季花给大伙看,“孙彤的尸体就在下面,要解我的鬼烙印,还有你们村的诅咒,就得把她挖出来。”
“小鬼,我们村好得很,哪有什么诅咒?”一个中年人呛道。
“大强,你先别说。”五叔公瞪了那中年人一眼,继而问我,“这事,你确定吗?这是在滩涂上,沉下去容易,挖上来可费劲了。”
“我知道不容易,才劳烦你召集各位来帮忙。孙兴已经死了,孙彤的灵魂得以解脱,是她指引我过来的,所以我确定尸体就藏在下面,另外估计应该带有棺材。”
“嗯,那好吧。”五叔公应声,然后指挥众人开始动手。
村民们先在月季花附近的滩涂上用竹竿往下打洞,其中有两个洞口齐齐在一米多深的位置碰到硬物,证明这个位置下有可能就是棺材。众人便聚集到这两个洞四边,把淤泥挖开,并堆砌在一旁,以阻挡部分河水灌入。
村民们一边挖泥,一边还得往外泼水,着实不容易,虽然有人发着牢骚,但依然是马不停蹄地作业。
砰的一声,终于是挖到了棺材板。之后便需要沿着棺材板的边缘,挖出一个矩形空间。这副棺材比往常成年人的规格要小许多,看来是孙兴一人难以完成太多的工程量,只能退而求其次。
村民们用铁钩勾住小棺材的底部,合力将其抬出了淤泥中,搬到岸上。
“五叔,”汗流浃背的大强喘着大气说,“你今天不请我们兄弟几个吃顿九大簋,小心我把你填进去。”
五叔公轻哼一声,拍了拍身旁子寒的肩膀,说:“听到啦,你不想被填进去,就安排一下。”
“我,我……”子寒无语。
我自不参与他们的拌嘴,专心打量着眼前这副棺材。这棺材小得奇怪,长尚不足一米。外层与棺材板借口都涂足了防水漆。我要过子寒的匕首,隔开了棺缝,几个村民过来搭把手,我示意大家先捂住口鼻,然后掀开了棺材板。
棺材里躺着一具黑黝黝的干尸,身上正穿着与孙彤鬼魂一样的衣服。她下肢与上身对折,节省了大量的空间,才得以挤下这小巧的棺材中。棺材内还散落许都枯枝败叶。
我缓缓松开手,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想必是孙兴用这些不知名的中药减缓了尸体的腐化速度,致使几年时间,孙彤的尸体依然还未白骨化。
几个村民似乎是见惯风浪,对于干尸没有表现得恐惧,只是啧啧称奇,问五叔公:“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藏在河底下?”
“有十多年了。这间学校还没停办那会,不是闹过一阵怪事,死了两个学生,又死了两个老师。你们年轻的可能记不得了。”五叔公说。
“我记得,”大强吼起大嗓门说,“好像死的学生那是一对姐弟吧,那她家长不把尸体拉走,埋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要做什么法术?我看这小子手上也缠着黄符,看来来头也不小啊。”
“有可能有可能,我想起来那年,也有个道士来我们村,在村口座了石敢当。”
“哦,对对对,原始就是为了镇这玩意。”
“怪不得我的田施了多少药也不得肥,原来河里有尸体,那多晦气啊。”
“可拉倒吧你,你的田在村西头,又不浇这里的水。”
村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并没有太在意眼前这具干尸该何去何从。
“好了好了,别吵。”五叔公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后,转而问我,“小子,既然孙彤在这,那她弟弟呢?”
我低头思忖了一会,问子寒:“子寒,我们借用孙彤孙杰姐弟的身份进入冥界时,你是不是从这河段里爬上来?”
“对,差点把我淹死呢。”子寒点头道。
“那我明白了,孙彤在这里死,子寒也是从这里进入冥界。而我进入冥界,跟孙杰去世的地方也是一样的,就在教师楼四楼,复康训练室的小砖屋!”
“原来在那里。那好办,拆几块砖还不容易,我们把他挖出来,好让他们姐弟俩,一起投胎做人吧。”
“那五叔公,你们先去忙活。我要先处理我的鬼烙印。”我说。
五叔公大手一挥,领着大伙朝教学区而去。
我蹲下神,摩挲着棺材边,思考着接下来的做法。师父虽然说过,找到孙彤的尸体,就可以从根源上消除我的鬼烙印,但是也没有交待具体的方法。如果只是单纯地通过她的尸体而湮灭她的灵魂,以我现在的法力也可以做到,但如此一来,孙彤就无**回转世了。毕竟作恶不是她的本意,要她承担灰飞烟灭的下场,我又有些不忍。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尝试完成我们之间的契约。原本孙兴在生,操纵着孙彤,必然不会容许我完成,但现在他的魂魄也已经被吞噬,无法左右孙彤的行动。唯一的阻碍,便是孙彤灵魂里还存在的那一面恶灵。
我开启天道眼,果然能看到孙彤尸首散发着强烈的邪气。
“怎样,想到办法了没?”子寒也蹲下身问我。
我抬起头往身边看去,子寒,熊叔,和撑着伞遮阳的若柳都默默地盯着我,在等我的主意。
“子寒,熊叔,把棺材抬到树下阴凉的地方。若柳,我要借你的伞一用,不过用完之后,你大概不想要回了。”
“没关系,就送你啦。”若柳爽快地把伞递给我。
棺材体积小,在平地上抬起不难,子寒和熊叔轻松地扛着两头往校园内走去。我捧了些淤泥,涂匀在伞面上,回头再跟上大家的步伐。
棺材被放在树下,四周凉意阵阵。我立起安魂令,施法清除孙彤尸体身上的邪气,她身上的黑烟渐渐淡去。我解下手上的镇煞符,感受到皮肤下邪气的轻微波动。
“孙彤,你出来吧,我带你走。”我撑起伞,遮到棺材上。
伞下泛起了缕缕青烟,慢慢聚成了浅浅的人形。她现在只剩虚弱的魂体,并不能现身,但我通过天道眼,依然能看清,她便是穿着校服青涩的孙彤。
“你有什么心愿?我尽量帮你完成。”我问孙彤。
“其实,我家一直重男轻女,一开始,只有弟弟能够来这里上学。况且,我也有阅读障碍,所以没上过学。后来,弟弟枉死,学校答应给我一个免费的学位,我才来到这里。但是没想到,才开学不到一星期,还没安排到课程,我也……”孙彤哀怨地垂着头说,“我最后的心愿,就是能好好地上一节课。”
“好,我们帮你。”我把孙彤的要求转述给大家听。众人听罢,都唏嘘不已。
“那我们当一回她的同学,到教室里,上一回课吧。”若柳提议说。
我为孙彤打着伞,随大伙走向一间教室。短短的路上,孙彤不住地向我道谢,也向我道歉,知道我们并没有因为她的恶魂而受到太大损害,她才稍稍宽心。
熊叔和子寒把课室里的桌椅简单布置了一下,也不嫌脏地陆续坐下。孙彤就如一个好学的学生,抢先飘到前排。
“来,许老师,快给我们讲课。”子寒打趣道。
我白了子寒一眼,同时睹见孙彤正笑得合不拢嘴。我走到讲台上,翻了翻,找到盒已经发潮的粉笔,在黑板上比划了下,勉强还能用。
在这离别之际,要不就写首送别诗吧?但是送别诗多是送给友人,我与孙彤大概也算不上友人。写悼亡诗么?好像我脑库存里的悼亡诗多是夫妻间的纪念,更不合适。孙彤毕竟是女孩子,那就写首赞美女孩美貌的,总没错吧。
我抓了抓脑勺,仔细回忆回忆,在同学们的起哄下,慢慢写下李白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回过头去,看到大家齐齐注视着黑板,只有孙彤茫然地看着我,才记起孙彤患有阅读障碍,基本看不懂字。于是我便一句一句地带读,熊叔他们自然是一脸嫌弃地敷衍着,只有孙彤格外认真起劲。她似乎是对这样的课堂期待已久。
念完两遍,孙彤抬起手发问:“老师,这首诗什么意思啊?”
“这……大概就是,”多年没有遇到这种诗词的题目,我一时词穷了,“赞美一个女子长得好看。”
孙彤鼓起了掌,但是没有声音。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离开了座位,幽幽地飘到我面前来。
“谢谢你,我可以安心走了。”孙彤伸出手,握住了我手臂上鬼烙印的位置,烙印的邪气便吸收回孙彤身上,我皮肤上的黑色逐渐淡退。
“好,我再送你一程。”我发动安魂令,并念起安魂曲。孙彤的魂影越来越浅,化成了星光点点,坠落到地面上,重回到泥土中。
我摸了摸手臂,原本被鬼烙印覆盖的部分,肌肉都有点僵硬,但到底还是解除了致命的危机,这半个月来提心吊胆的日子,可真不好受。
“她走啦?”若柳问。
“是的,希望她能得个好轮回。”
此时子寒的手机响起。“五叔公?哦,嗯嗯嗯。”
他挂断电话,便回答我们询问的目光:“那边找到孙杰的棺材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