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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鍼其膏兮药其肓(3)

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馀,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武学好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

张无忌走到门外,见马车驰得什快,转眼间来到门外,倏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出口,身子晃了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当日虽没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互相认识。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给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来求胡先生治病的,但他并不肯治。我知胡先生说过不治,便决计不治,你们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又有四个人先后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什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也非难事,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如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人之术,也得学一学他的不医人之术。”

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读书本、伤者粗重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

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屋子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什幼。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

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未满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张无忌已自孩童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认得出来,愕然道:“你……你……”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

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张无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师侄,虽然年少,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满脸胀得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见母亲要倒,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什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张无忌抢上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下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

张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他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下去。其时他的针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已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胡青牛潜心苦学,于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闻阅历,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时见他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用意,那知他手法极快,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分别刺入了自己穴道,她这七处要穴全属手太阴肺经,金针一到,胸口闭塞之苦立时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本领。”

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怜悯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想要给他。但张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此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令她难以下台。后来张无忌年纪大后,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强敌,才知峨嵋派其实是友非敌。

两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极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六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于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过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梨亭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张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所说的坏事,也就未必是坏。

他这时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为“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无法隐瞒,脸上神色什是尴尬,道:“这位是张家哥哥,他爹爹是妈的朋友。”向张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张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

纪晓芙见张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

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张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亲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为她减轻痛苦,心中大为感激。她对母亲表示欢喜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这时对张无忌便也如此。

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张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俯身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给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张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什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要是我真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只十四岁,童心仍盛,只因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

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势狼藉,显然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罢。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

张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医道,你如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

纪晓芙受伤后得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适才张无忌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却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一样。”

张无忌请她进入厢房,剪破她创口衣服,见她肩臂上共受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来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为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为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张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张无忌将枣杏放入她衣袋,回到草堂。

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然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给我们治一治,大夥儿尽感大德。”

张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为常遇春、纪晓芙治疗之外,从未用过,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确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

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名医年纪轻轻,竟有这等高明本领,真乃世上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

那富商模样的梁姓胖子道:“我们十四人在江湖上都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旦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张无忌毕竟年纪尚幼,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欢喜,说道:“名闻天下有什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没法。但你们受伤都不轻,这样罢,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了。”取出金创药来,要为各人止血减痛。

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处固各各不同,而且伤法奇特,都是胡青牛所授伤科症状中从未提到过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数十枚钢针,针上喂毒。有人肝脏为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却都给人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之人也精通医理,要令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给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割去,却将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给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馀种毒虫同时螫伤。

张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样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之人,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搏,登时吃了一惊,但觉她脉搏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受损,但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委实难明其理。

那十四人伤势什奇,他也不放在心上,暗想其中崆峒派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什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张无忌道:“是。不过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奇怪得紧。”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

胡青牛隔着布帘,听得什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张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张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是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说道:“哼,这些怪伤,却也难我不倒……”

张无忌身后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种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起来,假装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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