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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脱困(1)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那姓任的前辈如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锺公,你知罪么?”声音什是严厉。

令狐冲大感奇怪,以黄锺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令狐冲见了他们的服色,便知是魔教中的人物。又见黄锺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锺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什,罪什。”

坐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有什么罪了?又装什么腔。黑白子呢?怎不来见我?”

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锺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们全都是魔教中人。”只听黄锺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不在庄中。”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黄锺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锺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锺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锺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瞧。”黄锺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馀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锺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锺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炼之中,没法……没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黄锺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便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

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色的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锺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急退两步。可是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啪啪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让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什是和蔼,竟连黄锺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及时察觉,却已无法闪避。

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什么罪?怎地你使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为愤怒。

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锺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然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便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锺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黄锺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非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

鲍长老道:“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当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锺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

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什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锺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锺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时将黑白子认了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什多,想来又希奇,又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非杀人灭口,跟杀人灭口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为我出了口恶气。”

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狐冲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然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渐近,黄锺公等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同。

黄锺公躬身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锺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

黄锺公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

鲍大楚长眉一轩,说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锺公道:“然则那要犯今晚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今晚逃走的?”

黄锺公道:“那人确是今日傍晚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入地牢,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馀三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道:“咱们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讯息。”说着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了。”

黄锺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上墙壁,说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今晚是亲眼见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威在远处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下,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乾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什么时候着了他道儿?”黑白子道:“我……我……的确是今晚不久之前,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什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今晚?怎能是今晚?”那矮胖老者问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开的?”黑白子道:“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

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痛楚已极。

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

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

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今晚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心慌意乱。”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对头中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没第二人……”

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没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

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问:“什么人?”

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之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但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洞中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不过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什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锺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

他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惊喜交集,问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是当世少有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仍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馀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吸星大法?”

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委实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开革。向问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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