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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脆响(1)

每天这个时候,老郑一来,她就从病房走出去,下楼,到医院的院子里坐一会儿。

院子不小,但没有正经的凳子,甚至也没有一棵树,一株草。她只能坐在一块随意扔弃的石头上。那石头形状普通,癞癞疤疤的,一看就是石头,绝不会看出别的价值来,也不会被人捡回去收藏。因为没用,有用的一面倒显出来,被太多人当凳子坐了,仔细看,向天的一面已磨出光泽,有蓝底白色的小碎花,那花纹正如上等藏品中的青花瓷。

每回坐在这里,月茹都看着这个院子里人来车往,大马路似的,却透出一种荒漠般的孤寂感。她记起来这院子曾经是有树、有花的,还砌了花坛,植了草坪。虽没有正经的椅子凳子,可那花坛很低,水磨石面,屁股放上去,刚好。

那时候一到傍晚,这花坛上便盆栽一般坐满了人。

那时候的月茹反倒不坐了,来去匆匆,她是这家医院的妇科大夫。

后来她调走了,去了市政府的计生委,也算是专业对口。不知不觉中,人多了车更多了,于是那花坛和草坪被抹了水泥,变成了停车场。

人多车多的,很显然,再大的停车场也不够用。

月茹不着边际地想着,脑子里依稀丢开了那件事:13楼,87号病床。

太阳心不在焉地往西赶,耳朵里不时掉进一些喇叭声,但不是汽车,汽车早就闷声不响了。是外面街上的三轮车铃声,清亮的,干脆的,一两声,拖着很长的尾音……

来去,行走。这世界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没一刻能停下来。老郑大概也该走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一沉。就她走不了,还得上去。

可是,你走啊你,走啊!有一个声音说。

她不去理会那个声音,站起来,下意识拍拍屁股,准备上楼。

病房里,老郑已经忙完了,正倒水回来,把盆子放到床下,站好了,用用人的神情望着她。

她点点头,说,你走吧。

老郑是月茹为他请的护工。所谓护工,就是专门做那些挺难的事,“连儿女也不想做的事”。当初去选人,见了老郑,老郑就是这样定位自己的工作。就为了这句话,月茹选了他,觉得老郑实诚,靠得住。然而护工也分两种,全天候的,或者专项的。月茹请了专项的。每天下午四点,老郑准时出现,为他擦洗身体。

老郑不问什么,一概以为是家属嫌脏,怕累,把所有的脏活都摊给他,医院里这样的事多了去。医院里的孝子很少,患难夫妻也不多见。老郑替他们做孝子,也帮着男人女人兑现曾经的海誓山盟,由此挣下一口饭吃。好在老郑不多言,也不多问,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然而月茹的情况与众不同,这一点老郑未必知道。月茹不是他的妻子,是前妻。十年前,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像所有忘乎所以的男人一样,有了别的女人,抛妻弃女,跟别的女人走了。从那天起,他把曾经的誓言团起来,扔了,再也不相信天长地久。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他病倒,身边再也不见女人的踪影。

月茹的出现有些无奈,也有着它的必然性。按照她的脾性,她是绝不可能理睬他的,就像当初,只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天下之事,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是男女之事,尤其是有了孩子,那瓜葛就牵绊起来,一刀下去,树断了,可根还连着,还牵绊。

月茹就是这种情况。月茹和他还有个女儿,那女儿就是地下的根,连着他,自然也绊着她。

那天,女儿从部队打来电话。女儿说,老妈。

她在这边应着。她不老,也就四十出头,跟女儿走出去,还常被人夸为姐妹俩。可女儿却像存心贬她似的,十年前,她刚离婚不久,就开始叫她老妈了。

老妈你知道吗?女儿又说。

知道什么?她问。

你真的不知道?

她在这边闷住了,已经猜到女儿要说什么。在她和女儿之间,只有说到他时才含混,才会采用这种躲躲闪闪的语法,谁也不去碰那个名字。直到最后逼至尽头,被迫点破。

不知道。她说,声音硬得如同钢镚儿。

女儿在那端沉默了,毫无动静,直到她有些害怕,以为女儿掉海里了,再也找不回来。

她在这端喂喂。女儿不答。半天了,突然说,喂,我在呢。

她松下一口气来。说,你说吧,什么事?

他,病了。女儿说。

长久的沉寂。时间就像隐遁了似的。突然的一声蝉鸣,刀一般划破耳朵。

老妈你去看看他吧。女儿的话也如刀,让她本能地有些恼怒,仿佛挨了误伤。

但她克制住自己,尽可能漠然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说,她也病了。奶奶在成都的大伯家躺着,他在医院躺着。

她突然冒出一股怒火:他的那些女人呢?用得着我去管他?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对面是女儿,在女儿面前,她得把握起码的分寸。

但她不可能去看他,甚至也无心了解他的任何信息。直到有一天,她再度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在电话里先哭了,抽抽噎噎地说:老妈,你,你,快去医院,他,他不行了……

她挂断电话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他已被推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大门关闭,端托盘的护士进进出出,空气紧绷得如箭上的弦。他的哥哥嫂子已从成都赶来,却只能呆望着大门的启合,一筹莫展。

而她是医院里上上下下都熟的。人走了,可她去了高处,茶不但未凉,反倒更热了。她先问病情,随即掏出电话就打。别说是医院里的上上下下,就是成都、北京,她也攀得上专家、权威。

她先把电话打给医院的副院长、肾病科专家张黎。张院长说他已知道情况,并答应马上帮她联系华西的专家,让他火速赶来会诊。她又将电话打去医务处,询问正在施救的主治医生资历如何,曾经医治过哪些病例,业界的影响……电话打完,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她这才抱着电话靠墙站着,人如蜡像一般刻板苍白。

从他的哥哥和嫂子那里得知,他的病发生在一瞬间。人说倒就倒,像一座山那样垮了下来。之前的他确实像山一样健壮,雄实,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大胆地追女人。女人们喜欢他的豪气,也喜欢他这肉食动物的凶猛。正因为毫无节制,他得了糖尿病,而且毫无征兆,急性发作,一发作就将他扳倒。

医生给出结论,已是糖尿病晚期。所有的并发症都出来了:双目失明、肾衰竭、心力衰竭、脊髓性肌萎缩……

她在走廊站着。看着手术室的大门。那红色的手术室字样犹如猩红的眼睛。她仿佛听见了里面刀与剪子的切割声,各种器械的碰撞声……毕竟,他是女儿的父亲。女儿才二十岁。就因为他和她的缘故,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直到厌学,直到最后考不上大学,只好仓促地找个门路,送去部队。

在她心里,他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是所有不幸的祸害。有他活着,日子一天也不可能平顺,她和女儿一天也不可能饶恕他。可他突然就倒下了,说倒就倒,没有半点预兆。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恐惧。

起死回生的事在医院时常有。可这一次,大家都认为是她的出现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事发当天下午,华西医院的顶级专家赶来了,市医院以张院长为首的顶级专家也始终在场。方案是一大群专家共同制定的,施救的过程也是谨慎严密绝无疏漏。

八小时后,他从手术室被直接推去了重症监护室。进重症监护室,换言之,就是人还没有从死亡线上挣回来,死神还没有对他完全放手,倒是他的哥哥嫂嫂先放下心来,见有她操持,说有重要的事,且老人家还在屋里躺着,先赶回了成都。

她不由分说被留在了医院。

重症监护室是医院里壁垒森严的地方,除却少数医护人员,所有人禁止靠近。即便是她,经过了特殊许可,也只能是换好鞋,从特殊的通道走进去,隔着厚玻璃观望。玻璃屏障里的他好像已不是人,是物,又或者,是标本,在厚厚的被子下面,只露出一个极小的头,似是而非的一个小黑点。若干的管子从不同的机器里牵出来,牵入他身体的不同部位,让他看上去冰冷而忙碌,仿佛一台正在做工的声控器,往来的只有电流,只有信号,而不是血和生命。

她走出来,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下头。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这是她若干年来第一次见他。那一次,是多少年,十年还是一百年?她不愿去想这些问题。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都带给她一种煎熬般的疼痛。仿佛他就是干柴,而她是放进锅里的生肉,在他熊熊的烈火中,只能眼看着自己呻吟,失血,化掉。

为了摆脱煎熬,她最终变成了石头。是啊,后来的她,确如石头一般顽固,冷硬。

那时候的月茹是个快乐而捣蛋的女孩。学校里,她不光不省事,还专门捉弄那些早熟的女生,有恋爱嫌疑者。高中毕业后,却是第一个传出她结婚的消息。那时候的月茹确如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脸红扑扑的,长睫毛扑闪着,翅膀一般开合。他却如老鹰一般,成熟,高大,凶猛,穿着黑色的警服,无论女人还是小偷,碰谁谁也别想逃掉。可实际上,他是被她迷住了,黏着了,丢了魂……别的不说,单是每晚,天还没黑,人还在客厅,他就走神,发愣,想到老远去了。于是他靠过来,眼发腻,手像蛇一样到处滑,直到把她搅得稀软不堪,被他扛泥一般扛去床上。

完事后,他会闭着眼,喘着气,手去寻她的屁股,寻着了,扬起来,重重地落下,只听得一声脆响,啪!再拖出一股长气: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这声脆响一直响彻了许多年,连同着那声叹息。以至于后来她自己也困惑了,深究起来,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不一般的女人,用料特殊,做工考究,理当有此特殊的幸运,享有特别的爱。

当然,身为妇科医生的她也有着基本的科学头脑。从她医生的视角看过去,人体的部件,一是一,二是二,没什么大不同的。可是作为女人,面对他每天晚上从不间断的沉溺和痴醉,她就难免迷惑了,以为身体就是一个大迷宫,有情和爱做底色,钻进去,就会变幻莫测层出不穷,永远也找不到出路和尽头。

她的幸福感可想而知。那些年,她的白天是为夜晚过渡的;她的夜晚只有一个声音,便是那声脆响,和那脆响之后千回百转的叹息声: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事情恰好就出在她最安稳最踏实的时候。

那一天,月茹出差从乡下提前回来了。她掏钥匙,开门,心在手心里哗啦啦响。因为兴奋,她丝毫没觉出屋里的异样。她放包,弯腰换鞋的时候,看见了一双陌生的女鞋。

她弓着身,没法换鞋也没法直起腰来。有声音从卧室里传来,让她反倒蒙了。是她熟悉的声音,无论在卧室还是在手术台上,她听惯了这种声音。因为听得多了,她就难免糊涂,难免有一种时空混淆的错乱感。那血淋淋凄森森的声音,只要与那个部位有关,都一样,都发出同样的嘶号……之后一切寂静,世界就像翻过去了,成为空白;再随后,她就听见了一声脆响,啪的一声,很用力,紧接着,一串长长的叹息传出: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后来,不用说,她将他扫地出门,绝不拖泥带水。不光如此,她还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一条毛巾,一支牙签也不留下,总感觉脏。只要有可能留有他气息的东西,都脏,都倒出去。这还不够,她开始洗涮屋里剩下的东西。一遍遍洗,咬牙切齿,毛巾被她搓成了纱网;锅碗瓢盆被她涮成了镜子;包括她自己,她也拼命地洗——真恨不得像翻猪大肠那样,将自己从里到外翻出来,冲个透彻,涮个干净。

每天工作之余,洗涮成了她的全部生活。有时候深夜回来,她也毫不懈怠,从头到尾地洗家,洗自己,待洗好时,天已大亮。

时间一久,她也疑心自己大约是病了。她是医生,能够跳出来冷静地看自己。为了改变现状,她交起了男朋友。那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她坐这端,男人坐那端,就像当初他和她那样,用一只小勺在杯子里搅动。但那时候,她的眼睛落在杯里,心咚咚直跳,就像要跳出来,立在桌上,像杯子那样被他捧着。可如今,她不看杯子,而是看着窗外,或者转过脸来直视他,仿佛直视着一堵墙。男人从她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看出她心的生冷,温度跟着也降下来。但男人不死心,没多久又找上门来,手捧着一束康乃馨。她把男人让进屋,是好久没有过男人气息的屋子,是被冲洗得陈旧发白的“闺房”,男人粗糙的气息撞进来,氨气一般使人晕厥。她克制着,尽量表示配合。事情进展得相当顺利,眼看希望就在前方。男人放下茶杯,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去沙发的靠背,再往下滑,落到了她的肩上。她全身直挺,一个个细胞依次变硬。男人的血液却已滚烫殷红,流淌着,欢腾着,手自上而下,来到她的臀部。

她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男人的手还在游动,霎时间,她的脑子里响起一声脆响,啪的一声,很用力,接着是一个声音: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就像钢铁被煅烧时溅起的火花,她一跳蹦到了半空中。男人显然被吓坏了,一退退出去好远。后来她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男人后退着,后退着,就像洪水退去那样,脸如河床,上面挂满了污黑的水珠。

事情就这样来去匆匆。后来又见过几个男人,人还没坐下,她已武装到牙齿,终因受不了紧张,索性跳起来,逃了。

但她并不绝望。只自嘲地笑道:现在的男人,怎么一上来就那样?她还是喜欢过去那种,缓慢的,古典的,于不经意中产生默契。

她说她还在等。她并不拒绝机会,在等缘分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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