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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脆响(3)

他侧耳听着反应,又道:对了,还有个小时候的事,我跟你讲过没有,讲过的吧?我读高中时……

你们老师的鸡飞到你床上,在你的床上下蛋,都听过一万回了。她终于忍不住搭起话来,好情绪也跟着话音漏出来,阳光般跳跃。

嘿嘿,是记得给你讲过的嘛。他说,你说怪不怪,那只老母鸡,寝室里那么多张床,它就看中了我那张,专在我的床上下蛋。每天早上,我只管捡蛋,捡好了,用开水一冲,喝了。所以后来我妈说,我长得这么高大,能考上警校,都是喝鸡蛋花的缘故。

她突然不说话了,就像钻进了地层里,声音,气息,他全已感觉不到。那时候,那些年,她就是听着这些故事被他俘虏,被他淹没的。那时候的他,皮,顽,刁,活脱脱一个野人,却是多么的生猛强大;可转眼之间,他却像大树一样倒下了,连根也腐烂了,唯有一天天变成朽木……可这一切,是为什么,又是谁造成的?

怜悯还来不及生起,就被更大更猛的哀怨熄灭了,连同刚才的那点快意——仿佛火星,刚看见红亮,就被突至的大雨淋灭,冲走。

事情眼看就到了另一个分上。医院明确表示,让他出院。但所谓出院,并不是痊愈,用医生的话说,他的病情已得到控制,暂时稳住了。月茹听出医生话里的保留,跟过去刨根问底,医生给出了底牌:他的病并没有好转,只是暂时没有恶化,而如今,他的五脏六腑都泡在积液里……

换句话说,他的病已只有一个方向可走,是绝对的单行道,几乎没有康复的可能。

既如此,再住下去,医院以为已全无必要。有多少病人是痊愈了才出院的?院门外等着入院的病人多了去,而医院的病床有限,只能轮流着进,轮流着出。

月茹深知医院的内情,也就不便多说,只好依从了医生的建议,让他回家去,静养。

静养的意思,月茹明白,就是回家去等着那一天到来。

她领他回到了他的家。

是一套久不住人的房子。人离去,灰尘从天空落下,伞兵一般布满了整个空间,是灰尘的味道。人离去时,无形的尘土渐渐现身,有形有味,盖过了曾经人的气息。

死寂的,尘土。家已不在,唯有房子。

月茹让他靠在稍微看不见尘土的沙发上,翻箱倒柜找出被褥,为他铺好床。他躺下了,月茹这才开始打扫卫生,升锅起火。

当家重新被清洗得如同水里捞出的月亮一般,清澄而透明时,月茹自己也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又成为女主人了。

她又有了家,有了热锅热灶,有了要操劳的男人。

哪怕那男人已经奄奄一息,哪怕她累得就要倒下。

唯有一点让她犯起愁来,老郑不可能跟她回“家”。临出院前,她跟老郑私下里交涉过。老郑说,他知道她待人好,可出了医院的门,世事难料;再说了,他也不能破了公司的规定,他要受雇于她,就得从公司出来——话已至此,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必要讨论了。

老郑说,实在不行,他可以帮她打听看有没有做保姆的,专去家里照顾病人,但要等时间,一时半会儿的,急不来。

她只好耐心等待。

日子就这样往下滑去,一边平顺得要命,仿佛真到了地老天荒,另一边,却又在暗地里堆涌,凸显,眼看就要打破平衡。暗地里涌动的是他,从医院回家之后,他明显自在多了,话倒并没有多起来,只是情绪多了,在胸中,旋涡般折腾,又苦于无从表达,无法启齿,只好牢牢地抓住手机。起初月茹见他握着手机,并没有在意,以为他无聊,找一个玩具消磨时间。握着也是白握,又看不见,打不成电话,只能过干瘾,好比小孩嘴里的空奶嘴。

再说了,就算能打电话,他还能打给谁?这样一想,月茹嘴角一扯,算是轻蔑,也隐约享受着一种痛快。

后来倒有些诧异了。他看不见,可他的手指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在那方扑克大小的机面上准确地滑动;更多的时候,手指则停留在键盘上,抖抖索索,仿佛瞎眼的母亲抚摩着孩子。她的心一疼,像被人生切下一块。

她移开眼,心里的轻蔑又多了一层。人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看来还真不假。

直到有一天,她有事出去了,刚耽搁半小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号码全然陌生,她没有多想就接听。

喂。对方没有声音。

只疑惑了刹那,她就明白了对方是谁。

她也不说话。听着对方几乎屏住的呼吸。这才道,说嘛,快说,有啥事?

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叹出一口气来,眼望天,突然道,我不回来了,回来干啥!随即挂断了电话。

但她极快地办完事,往回赶,步子有一种救火般的急切。掏钥匙开门时,她才突然想起,原来他玩手机并不是玩,而是早有预谋,要用手指代替眼睛,打电话。

令她惊讶的事还在后面。那天她接到单位的通知,要她去省里参加一个培训会。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新技术推广,由她负责的这一块。虽说她知道这样的培训会讲正事讲不了一天,多数时间是游玩,但她没办法说不去。理由不充分,而且说不出口。再说这一段时间,她耽搁得实在太多,单位里的人心知肚明,倒也没给她为难。

她只好再催老郑,让他帮忙找人。老郑的电话倒回得利索,不一会儿,人就要带过来了。但电话里老郑也特别说了,找的这个人不是护工,只是保姆,买菜做饭可以,照顾病人也可以,但不做其他的。

她知道老郑说的其他指什么。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再进屋去,她显然有些谨慎,连呼吸也是轻拽着的。她先去清理了一阵堆码在椅子上的衣服、上衣、裤子,她抖了抖,将它们重新搭在椅背上;还有他刚换下的袜子,她捡起来,要拿出去洗,又停住了,先放在床角。

然后她站定了,看着他。她做这些时,他一直都在侧着耳嗅她的气息,这时候他大概嗅出了情况异样,头回正了,像一只靶子等待子弹那样,等待着她的话出口。

我,要走几天,去开会。她说。

保姆我给你请好了,一会儿就来。她又说。

他不说话。又从喉管里哽出一声:嗯。

再没有多余的话了。她弯腰,去捡袜子,她还没有直起身,却见一堆巨大的阴影压过来,跟着是一股热浪,直向她的身体扑来。

她惊得差点弹出去。但她很快稳住了自己,去扶他,眨眼间,他已从床上滚到了地面,又强撑着,双膝着地,终因体力不支,就要倒地。

她扶住他,他却就势靠住她的大腿,立成了跪姿。

她闭上眼,脑子着火一般只有愤怒。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

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到死也不会原谅我……

没出息的东西。她在心里说。可她的心已经碎成了一片一片,再化成泪水,滴滴答答散落一地。

十一

她走了。临出门时,她几乎是摔门而去,他的悔恨让她有一种蹭满污泥般的恶心感。但奇怪的是,第二天听完课,会友们要去峨眉山游玩时,她却提前回来了。

辞退了保姆。既然保姆不能做那项特殊的工作,留着便失了意义。日子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真到了地老天荒。只是悄悄地,那个恼人的问题冒出来,变得尖锐。

天开始热了。其实前几天天还不热,这不大的空间里,就隐隐飘出来一股味道:腻腥的,腐朽的,仿佛阴湿的风,远远吹来海的气息,隐约可见鱼虾青白朽烂的尸体。

但她尽量躲藏着,不去理会那股气息。

直到那股味越来越浓,让她几近发疯。

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

她决定一试,让他自己“拯救”自己。

那天,她从外屋进来,直奔他的床前,将一双久不使用的拖鞋洗净了,放在适当的位置。然后她张开双臂,将手插进他的腋窝,就像拔萝卜那样将他往上拔。他不知道她要干啥,在她的手臂里哼哼着。她说,起来,起来,手和声音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但她并没有说要干啥,以一种风卷残云般的力量,将他挪到了床边。

她弯下腰,领着他的双脚,将它套进鞋里。

然后她用力将他往起撑,要他站起来。他站起来了。可她手一松,他却像离脚的袜子那样向下倒去。

她一把抓住了他。她这弱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内部的劲道和力竟是如此的迅猛,如此的暴烈汹涌。

她将他重新扶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着大气。突然,她又腾地起身,重新挟住他,挪到床前,将他的脚套进鞋里。霎时暴发的力和恼怒,已冲垮了她的堤坝,冲毁了她的过往记忆,更冲毁了她的躲避和隐藏,此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要将他洗干净,不能允许他脏,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

就当,他是病人我是护士。一个声音简单地重复,已背成了公式。

到了卫生间,她让他靠墙站着,让他的一只手抓牢洗脸池,另一只手握紧毛巾架,这样他就像被绑住了似的,稳稳地站住了。她拧开水龙头,有水流出来。从空气里她能够嗅出先是冷水,接着水变温了,无形的空气在慢慢聚拢,碰撞,变白,变浓,天地间垂下了一道轻纱般的帐幔。她的手开始去脱他的上衣,一件白色的T恤,被太多的汗液渍过,被身体压过,已如薄雾般虚化。她的手如一对勇士,直往敌阵的深处插,已经扣住了他下身的睡裤。是蓝色的花,更深颜色的藤蔓,牵牵绊绊开着。紧接着,黑色的内裤露出来,同样的被汗渍过,被身体压过……

还来不及反应,她的手一用力,那黑色的、最后一道障碍溃退了。

白色的身体露出来。是白色的,在雾里,在昏暗的灯光中,它像闪电一般尖锐。再深的黑暗再大的迷雾也挡不住,掩不了。几乎同时,她看见了它,又小又皱,在闪电的光里,躲藏着,抖索着,露出丑陋的头……

仿佛闪电过后震耳的雷鸣,她听见了一声脆响:啪的一声!

她怔住了。世界因此而停顿。

后来究竟怎么了,她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的脑子突然炸了,人像钢花般溅出去,只听他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她跑下楼梯,跑过街道,跑回自己的家,钻进卫生间,拧开喷头,让哗哗的流水冲洗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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