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参与起草总理的有关讲话等文字材料,我还先后为两位副总理直接服务。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为人谦逊,作风民主,从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也极少疾言厉色地批评下属。同时他们各有鲜明的个性特点。一位领导少言寡语,多数时间用来思考问题,而一旦下了决心,就要干到底,绝不动摇。他讲过的工作体会,我至今记忆犹新。推动改革要“走小步,不停步,坚决不走回头路”,“当你坚信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但又是少数派时,要敢于坚持,脊椎要结实,能顶住压力”。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比如,当年在上海推进由轻工业为主的经济结构向大汽车、大化工、大港口、大钢铁和国际航运中心、金融中心转型时,许多人是反对的,他坚持下来了,带来了上海的凤凰涅槃;在筹划建设洋山港时,中央一些部门一直是反对的,他一边做前期工作,一边坚持不懈地去说服。事实证明,没有洋山港,就没有上海国际航运中心的地位。另一位领导谈笑风生,举重若轻,总是能迅速地抓住复杂关系中的主要矛盾、主要问题,并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中央遇到重大应急问题,首先想到要他处理。胶济线发生列车相撞和重大人员伤亡、重庆主要负责人出了事,中央都是派他去紧急救火。他向我们讲述当领导的体会时说的话,我也清楚地记得。比如,他说要当好地方领导,古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一是修桥铺路,二是兴办教育;当好省委书记,要上面盯住一个人,下面盯住一群人,世界上关注一个人,就是上面要知道总书记在想什么,下面要知道广大群众在想什么,国际上要知道美国总统在想什么。实际上,这是说作为一个高级领导,要有全局观念、群众观点和国际视野。有这样的见识并身体力行,就不平凡。事非偶然,他做了更大的领导。
我出生在鲁西南穷乡僻壤,小时候的向往是能进县城当个工人,把布鞋换成皮鞋,把窝头换成馒头。没承想居然进了北京,先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地方工作15年,又在红墙里面工作12年。我经常想,人再普通平凡,人生也是有故事的,这些故事有一个展开过程;人生如棋,这棋局是变幻莫测的。唯其不可测、不可知,人生才有意思。每个人的人生开始时都是一本合上的书,我们应该郑重地、一页一页地把它翻开,每一页都可能有精彩的情节,新鲜的故事。活着是很有意思的。
(2013年10月)
我是一个“武侠迷”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正在读研究生。在周围同学的影响下,开始喜欢上了武侠小说。
有一段时间,我到同学房间串门,发现有几个同学每次都正在埋头读书,十分专注。我就调侃他们:“用功呢,准备写书呀。”同学嘴头上也不让人,“就快出版了。有事没有?没事不奉陪了,这本金庸小说明天还要传出去。”出于好奇,我也找来当时流行的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来读。没想到一上手就难以收手,以后几年内通读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作品,成了一个准武侠迷。之所以说我是准武侠迷,是被班上几个真武侠迷比下去了。只要是国内能找到的武侠小说,他们全读过,对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如数家珍,基本上达到了专家的水平。当时班里有几个同学被大家戏称为“刘大侠”、“李大侠”、“秦大侠”等。记得研究生毕业后不久,同学刘大庆给我打电话,要我把他们家收藏的武侠小说都拿走。因为他发现儿子刘雄飞子承父业,也迷上了武侠小说,只知道用功读武侠小说,却忘了用功做功课,以致影响了学习成绩。
最近经常在报刊上读到一些作家和评论家的文章,对武侠小说的流行非常失望,甚至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认真读了几篇文章,他们对武侠小说兴师问罪,无非有两个理由:一是武侠小说“俗”,二是武侠小说没有文学价值。我对他们这些高论很不以为然。
先说“俗”。如果非要咬文嚼字,“俗”不一定不好。成语说“伤风败俗”,为什么不说伤风败雅?说明“俗”这个东西很重要,是不能败的。其实,这些作家和评论家想说的是,武侠小说强调故事性,是给大众看的读物,大人先生是不屑读的。我看他们大错特错了。
大巧若拙,大雅若俗。由俗入雅难,由雅入俗也不易。中国文学史上,从唐代传奇到后来的话本小说,再到明清长篇小说,都讲究故事性。这既符合文学的根本性质和要求,也是中国人的阅读习惯。文学与哲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不同,要用生动的故事和鲜明的形象感动人,感化人,教育人,不能通篇都是理论概念,不能让人读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中外文学史上有些所谓的经典,把小说写成了结构主义、心理分析的教科书,全是概念和意识的流动,没有人物,没有故事,不知道有几个人有毅力能够把他们的书读完。所以,文学批评界有的明白人指出过,所谓经典,就是没有人愿意再重新读一遍的书。文学艺术圈内起劲地追捧经典,依我看是怕别人说他没有水平,他自己背地里也不见得读懂了,不见得真喜欢,不过是在上演“皇帝的新衣”。反观现在的文学创作,有一种很不好的倾向,就是盲目模仿西方流行趋势,无视中国读者的欣赏习惯和阅读兴趣,不讲究作品的可读性,写一些既没有人物,也没有故事、谁也读不明白的作品,只是在文学小圈子内自我循环,自我欣赏。看来作家们是在故意疏远读者,我看这是作茧自缚。没有了读者,文学创作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还有生命力吗?退一万步说,读者是作家的衣食父母,离开读者,作家还要不要吃饭了?
读武侠小说这类通俗作品的是否就一定是俗人?我看未必。要知道,现在读武侠小说的不仅有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也有不少专家、教授、工程师是武侠小说的忠实读者。从职业发生学的角度看,文学创作不需要专业知识、专业技能,是一个进入门槛很低的行当。而从事科学、工程、学术工作,则必须接受专业教育,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一些人当了作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做不了别的事情。这样说虽然有点刻薄,恐怕也是残酷的事实。萧伯纳的话剧《巴巴拉少校》中,剧中主人公的父亲要他选个职业。说了好多种行当,他都干不了,父亲说那你去当作家吧。儿子说,作家我也干不了,最后父亲才说那你只能去当官了。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能有助于作家们头脑清醒一点,弄清自己的定位,不要把自己摆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待他人。如果作家们不服气我讲的道理,我抄录一首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教授的旧体诗,看看当今作家几人能达到这样的水准和境界:“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再来讨论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中国的读书人没有人不知道《史记》的,也没有人否认《史记》既是历史巨著,也是一部不朽的文学作品。但是,我不知道一些作家、批评家是否记得《史记》中的《游侠列传》、《刺客列传》?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武侠小说。通过司马迁绘声绘色、惊心动魄的描写,荆轲、聂政、专诸、豫让等已经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人物形象。快意恩仇、一诺千金、易水悲歌、白衣胜雪,年轻时读书至此,每每血脉贲张,绕室狂走,手舞足蹈。《刺客列传》、《游侠列传》的文学价值一点不逊色于《史记》中的书、表和其他世家、列传,“五步以内,喋血二人”的匹夫之怒,一点也不输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大王之怒。唐代是出英雄的时代,也是崇尚英雄的时代,《史记》中游侠、刺客的文学形象激发了许多大诗人的创作灵感和激情,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篇章。如李白诗中就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形象。骆宾王写下了《易水送别》:“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钱起也写下了《逢侠者》:“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断言武侠小说没有文学价值,专门舞文弄墨的作家、批评家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是很不应该的。事实上,作品的文学价值与体裁、类型没有必然联系。功夫到处,学问深时,天马行空,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点铁成金,无论诗词歌赋,散文传奇,白话小说,都会千古不朽,万世流芳。
武侠小说拥有从普通劳动者到知识分子的广大读者,不只是故事性、可读性强。深入挖掘起来,美人如玉、长剑如虹的后面,还掩藏着武侠小说的“魂”,这才是它的真正魅力所在。
一曰理想主义的光辉。在武侠的世界里,江湖侠士磊磊落落,肝胆相照,一书一剑,万里独行,除奸去恶,正义总能得到伸张,恶行必然得到报应。这与现实世界里尔虞我诈,人心险恶,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形成了鲜明对比。作为个人,对于这种社会现状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却能在武侠小说里找到正义和公平,得到精神的慰藉。唯其如此,人们才对善恶分明的武侠世界无比向往,对武侠小说爱不释手。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信非谬也。
二曰传统价值的凝结。金庸等小说中的一些人物,无疑是中国传统道德价值的化身。那些英雄人物,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可以抛弃个人恩怨,慷慨请缨,血溅沙场,共赴国难,他们是侠客,也是爱国者;对于为害百姓,欺压善良的土豪恶霸,贪官污吏,直至皇帝老儿,他们都敢于挺身而出,予以惩戒,闪耀着正义和民本主义的思想光辉;他们善恶分明,“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栖恶木荫”,志同道合,貂裘换酒,一言不合,拂袖而去,重义轻利,知恩图报,粪土千金,一诺为重。经历了10年“文化大革命”的世道险恶,人情冷暖,告密陷害,落井下石,夫妻反目,父子成仇;身处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礼义廉耻日渐式微,人们一切向钱看,现在大家普遍渴望道德的回归,渴望人间真情。武侠小说推崇的传统道德和价值观念,拨动了人们的心弦,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共鸣。
三曰哲学历史的思考。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也有人涉足了武侠小说的创作。他们的作品中,融进了作家对历史与人生的理解,使武侠小说具有犀利的历史穿透力和很高的认识价值。冯骥才创作的《神鞭》,讲述了傻二的故事。他是清末天津卫一位民间武林奇人,祖传辫子功,以辫为鞭,出神入化,中外武林高手均败在他的辫下。后来参加了义和团,在与西洋鬼子的战斗中,辫子毫无用场,还被子弹打断了,江湖上有名的神鞭从此销声匿迹。然而二十几年过去了,在北伐军的行列中,人们发现了一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这就是当年的傻二。通过这个故事,冯骥才不动声色地告诉人们,在历史大变革的当口,当变不变,死路一条;除旧图新,才有出路。
武侠小说的流行,既因为自身独特的文学价值和认识价值,也与当今时代有关联。由此看来,不管我们的一些作家、评论家喜欢不喜欢,武侠小说还要流行一阵子。
(1988年9月)
我爱女儿清澈的眼睛——写给妻子和女儿
我爱女儿,因为她是上苍赐予我的无价之宝,还因为她依然有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
这是一双孩童才有的眼睛,眼瞳黑如宝石,清如深潭,没有一丝混浊、世故、迷惘和忧伤。眼白纯净,依稀有一丝丝云彩般的淡蓝。
女儿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大抵因为妻子给她读了太多的童话,使她的孩童时代生活在白雪公主、美人鱼和睡美人的世界里,现在还没有从童话的世界走出来。这一双清澈眼睛的深处,是一颗单纯洁净的心灵,必然缺少心机和对外部世界的警觉提防。妻子为女儿这双清澈的眼睛而担忧。但是,我并不因此担心。记得女儿还在上小学时,一位画家朋友看了女儿的画,说这孩子画出的线条像成年男子,十分的果断和强悍。从女儿的成长历程,我看出她外表柔弱而内心强大,虽然有时表现为不可理喻的执拗。西方的教育理念认为,没有愚笨的学生,只有有特点的学生。我们国家的老师们不这样认为,他们拿一个标准要求学生,数理化成绩不行,就是不好的学生。我从来没有对女儿说过,但心里早就知道,从小学到初中,女儿受尽了老师的歧视和冷眼。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无书可读一样,是沉是浮,必须由她自己选择和决定,家长无法代替她们。女儿居然默默地坚持着,熬过了小学和初中年代,终于可以脱离现行教育体系的牢笼,学她自己愿意和擅长的东西——美术。我猜想,单凭那小小的身躯,是难以承受巨大压力、度过这漫漫9年的,她是靠她坚强的内心走过来的。考大学时,她也面临着考验,努一把力,就可以前进一大步,泄一口气,就会被社会边缘化。在关键时刻,她仍然靠坚持,顺利考上了大学。我相信,在今后的生活中,这种内心的强大,足可以使她应对生活的任何考验与挑战,而无须父母和其他人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