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东市太平天国王府故址内西花园中的石舫上，一群幼儿园小朋友正在幼儿教师的陪伴下高高兴兴地玩耍。
王府的四时景色美轮美奂。春雨中，迎春淌金，嫩柳滴翠；夏日里，荷花盛开，紫薇硕放；秋风起，桂子飘香，菊花齐绽；冬雪临，山茶展颜，红梅暗馨。然而，这里最美的还是新中国的花朵们天真烂漫的欢声笑语。
这是公元1962年的春天。王府西花园内的湖水边，淌金的迎春花、滴翠的柳树叶在春风里摇曳着。王府大殿前一长排十几间东厢房，是江东市市级机关幼儿园所在地。一个春暖花开的周六上午，幼儿园老师们带着小朋友，列队走过王府大殿前宽阔的青石路，来到西花园游玩。西花园内的数株绿梅正在盛开，梅树梢上，一群活泼的喜鹊欢闹着。
不满七周岁的小冷霞，在“不系舟”舟头双手撑着石舫边沿，探出身子看自己倒映在池水中的身影。今天早晨她按照老师教的方法，自己梳了辫子。她要看水中的自己漂亮不漂亮，自己梳的辫子好看不好看。冷不防，小冷霞被身后打闹着的男孩撞了一下，探出石舫的身体失去重心，就要向水面栽下去。正在她左侧玩耍的小路宁，迅速伸出左胳膊从她的胸前拦住，小冷霞安然无恙，但路宁的左胳膊肘却重重撞在石舫边沿。老师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当场表扬了及时救人的小路宁。小冷霞出生在戏剧世家，老师表扬路宁的话音刚落，她就用清脆的童音对路宁有板有眼地说了一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逗得几位幼儿园老师哈哈大笑起来。
老师关切地托住小路宁的左胳膊，轻轻伸直运动了一下，路宁喊痛，左胳膊已不能伸直。老师立即将路宁送往医院，并通知了他的母亲。这年路宁不满七周岁，他在母亲的陪伴下，接受了左胳膊骨折治疗手术。
不过，路宁一生都觉得，能够在“不系舟”上留下人生深刻印记，还是挺值得的。这条名为“不系舟”的石舫，名气可大啦。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人物的云集地，只有北大红楼可与之相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北大文科部主任陈独秀、北大图书馆主任***、北大图书馆管理员毛泽东以及在北大文科部授课的鲁迅、胡适等都赋予了北大红楼永久的记忆。“不系舟”所在地，曾经是太平天国天王府、清两江总督府、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府、中华民国总统府。洪秀全、杨秀清、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孙中山、黄兴、蒋介石，都曾经在“不系舟”中办公、休憩。
二
用“孟良崮上宣传兵，长津湖畔卫生员”来形容路宁的母亲，是恰如其分的。1946年，路宁的母亲16岁时从胶东解放区初中毕业后参加革命，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王牌”部队华东野战军第9纵队（后为第27军）宣传队服役。9纵在全歼蒋军第一“王牌”整编第74师的孟良崮战役中，战役第一阶段是正面阻击进攻华东野战军司令部驻地坦埠的74师所部的第一主力，战役第二阶段是正面进攻孟良崮主峰的第一主力；在解放战争中拉开战略决战序幕的济南战役中，9纵涌现出全军著名的“济南第一团”；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毛泽东主席评价为“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的长津湖战役中，27军是正面进攻美军第一“王牌”陆战第1师的第一主力；在长津湖战役新兴里战斗中，由27军81师首长统一指挥对新兴里之敌的总攻，创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惟一成建制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模范战例。解放战争全歼蒋军第一“王牌”整编第74师的孟良崮战役中，路宁母亲在岔路口打着快板激励急行军奔赴战场的将士；抗美援朝痛歼美军第一“王牌”陆战1师的长津湖战役中，路宁母亲在火线上救治伤员时，被美军飞机扔下的炸弹弹片削去浓密乌黑的一条长辫。她军旅生涯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情是：当1948年9月为我军拉开战略决战序幕的济南战役胜利时，她正在华野9纵宣传队工作，9纵政治部因她书法比较好，要她代表领导机关为第一个打进济南城的9纵73团书写了“济南第一团”锦旗。这面她书写的由中共中央军委授予荣誉称号的“济南第一团”锦旗，至今仍悬挂在北京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中。
1950年11月路宁父母所在部队入朝作战。参加了痛歼美军最精锐王牌部队陆战第1师的长津湖战役。据史载：美军陆战第1师在“二战”对日作战中，是夺占瓜达卡纳尔岛、夺占冲绳岛的功勋第一部队。1950年11月28日，志愿军在长津湖地区完成对美陆战第1师主力和美陆军第7师一部的分割包围，震惊美军最高层。美军最高层担心，如果美军最精锐的王牌部队陆战第1师被中国军队歼灭，将在全世界造成负面影响。11月29日，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指示侵朝美军由全面进攻转入全面防御，最后导致全面大溃退。长津湖战役期间，美陆战第1师兵力达2.5万余人，志愿军予美军最精锐的王牌部队陆战第1师以歼灭性打击；据美国海军陆战队官方战史披露，在长津湖战役中，陆战第1师减员达7321人。志愿军收复“三八线”以北全部地区，奠定抗美援朝战争胜局，被毛泽东主席评价为“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1950年11月27日至12月2日，27军80师、81师在长津湖战役中发起新兴里攻击战，全歼美陆军第7师第31加强团近3200人，毙团长、缴军旗。这期间，路宁父亲是27军81师宣传科副科长，路宁母亲是27军81师宣传队副队长兼卫生队副队长，在前线激励士气、救护伤员，直接参加了新兴里战斗，该场战斗创我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惟一成建制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模范战例。路宁母亲经常乐滋滋地回忆起参加长津湖战役时的一段往事：她与81师卫生队的一位女战友用担架抬着一名志愿军重伤员送往后方医院，在大雪皑皑的公路上，经过一处刚结束战斗不久的战场时，看见遍地都是美军尸体，可见美军撤退的仓皇、志愿军堵截追击的勇猛。突然听见从一辆被志愿军打坏了的美军军用卡车底下，传出一名美国兵的哇哇乱叫声。两个姑娘迅速放下抬伤员的担架卧倒在地，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榴弹高举过头顶，大喊“缴枪不杀！”趴在车底下的美军士兵爬出来，举着双手站了起来。两位志愿军姑娘抬着一名志愿军重伤员、押着一名美军战俘继续冒雪前进，将志愿军重伤员送到了医院，将美军战俘送到了战俘收容所。路宁母亲在长津湖战役中荣立二等功。后来路宁母亲曾笑着说：“想想有些后怕。我们两个姑娘抬着一名志愿军重伤员，没有枪，只有几颗手榴弹，美军战俘身材高大，幸亏也没有枪。这得感谢志愿军战士打扫战场时收缴枪支很彻底。我们叫美军战俘在前面抬担架，我们一个负责在后面抬担架，一个负责监视战俘。让伤员头朝前、脚朝后躺在担架上。我们半举着手榴弹比比划划地对美军战俘说，你老实听话点，如果不老实，我们就拉响手榴弹。美军战俘不停地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还好医院和战俘收容所都不太远，当天天黑前就完成了任务。如果执行护送伤员、押送战俘双重任务时需要在野外过夜，可还真有点麻烦呢。”抗美援朝战争胜利，路宁父母1954年从朝鲜回到祖国后结婚，路宁出生在1955年，成为战后新中国的第一代婴儿。
……
华灯初上时刻，路宁母亲正在病房边照顾着儿子边同儿子下跳棋，冷霞的父亲牵着小冷霞的手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
“杜妈妈好。”小冷霞一进门就跑到路宁母亲身旁。
“你好，小冷霞。”路宁母亲亲吻了小冷霞。
“杜书记，孩子情况怎么样？”冷霞父亲一边温和地抚摸着绑在小路宁左胳膊上的石膏绷带，一边关切地问。
“冷校长，还麻烦你来看孩子。医生说了，手术中骨折处对接得比较好，孩子小，恢复得快，不会留后遗症。”路宁母亲回答。
冷霞父亲感谢道：“小路宁是为保护冷霞受的伤，他是小冷霞的恩人呐。”
路宁母亲笑着说：“路宁和冷霞从小就在一块儿，路宁比冷霞大一点儿，哥哥保护妹妹是应该的。”
冷霞父亲是江东市戏剧界代表人物，曾经多次在上海、北京等地和梅兰芳同台演出。解放后出任新成立的江东戏剧学校校长。路宁母亲1955年从部队转业，分配到江东戏剧学校担任校党支部书记。
路宁出生在坐落于江东市黄埔路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大院内。由于三岁时就离开了这里，他对自己在军事学院大院内生活的情况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长大后从家庭相册中，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军事学院大院内生活的美好情景。
路宁喜欢的第一张照片是母亲充满温情地托举着儿子路宁站在家门口，背景是一栋坐落在军事学院大院内西北角的由木栅栏围着的民国建筑风格的黄墙黛瓦二层小别墅教官宿舍。
路宁喜欢的第二张照片是姥姥笑呵呵地抱着外孙路宁坐在军事学院大院内一处仿苏式喷水池的池沿上（当时军事学院有苏联教官），身后是一条弯弯的鹅卵石小径，小径的前方就是木栅栏围着的二层小别墅的家。
路宁喜欢的第三张照片是自己立在军事学院大院内训练场上用于学员训练的独木桥上，独木桥下的训练场地上，站着伸出双臂保护着自己的母亲。
路宁喜欢的第四张照片是佩着大尉军衔的父亲与儿子路宁一起坐在军事学院大礼堂的台阶上。这栋建筑的名气非常大，公元1945年9月9日9时，中国军队在这座大礼堂举行受降典礼，接受侵华日军向中国政府无条件投降。
I958年路宁父亲因受批判军事教条主义牵连，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转业，被分配到外地学校教书。
路宁一家从军事学院大院中的教官宿舍搬出，被安排到江东市文化局宿舍居住，与冷校长家成为紧靠着的邻居。前四间青砖黛瓦平房是冷霞的家，后四间青砖黛瓦平房是路宁的家。路宁家屋前有一棵石榴树，屋后有一棵白玉兰树。每年初春，玉兰幽香随春风潜入屋内；初秋，窗外悬着已经成熟了的鲜红石榴。冷霞母亲在生冷霞时不幸去世，冷校长请了一位保姆带冷霞兼照顾家庭。路宁与冷霞都在1955年出生，冷霞比路宁小一个月。他俩1958年进幼儿园，在同一个幼儿班。幼儿教师听说他俩一个是戏剧学校校长的千金，一个是戏剧学校书记的公子，就在一周六天住园小朋友睡觉的大通铺上，把他俩的枕头靠在一起，对他俩说：“小冷霞的爸爸和小路宁的妈妈在一个学校工作，都是学校主要领导，你们两个小朋友之间要紧密团结，不要给大人添麻烦。”这枕头靠枕头的紧密团结，一靠就靠到了幼儿园毕业。
大人们在说着话，孩子们早玩了起来。小冷霞输了一盘跳棋，正在数落着小路宁哪几步棋走得使她不高兴。路宁早已养成让着冷霞的习惯，也不辩驳。
冷霞爸爸对小冷霞说：“路宁哥哥为救你受了伤，要休息了。跟杜妈妈和路宁哥哥再见，明天是星期天，再来跟路宁哥哥一起玩。”
小冷霞回答：“我今晚要跟路宁哥哥一起睡觉，不回家。”
大人们笑了起来。
路宁妈妈打开冷霞爸爸带来的枇杷罐头，舀了两小碗，又从饭盒里拿出几小张路宁姥姥烙的，还带着温热、散着猪油香的山东大葱油饼，装了两小碟，递给孩子们，对冷霞爸爸说：“冷校长，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孩子们。”
冷校长眼中有些湿润：“杜书记，小冷霞有姥姥和你照顾，我非常放心。”
三
路宁的姥姥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山东妇女。她的丈夫去世早，家庭由她支撑着。1946年的胶东地区，国共军队呈拉锯状态，在姥姥的家乡，一会儿国民党军队过来了，一会儿共产党军队过来了。姥姥家不算穷人，除在家乡县城南关有一处六进的房产，在青岛、东北还有房产。但她深明大义，在抗战胜利后的国共拉锯时期，支持十六岁的二女儿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一深明大义的举动，给家族带来了好结果。土地改革时，乡长对姥姥说：“按你家财产状况，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但我们知道，你支持你家二小姐在解放战争初期参加人民军队。就定为富裕中农吧。”
姥姥一直默默地支持着二女儿的事业。她除了最疼在她六十寿辰时二女儿献给她的寿礼——可爱的外孙路宁，也疼爱冷霞。一来因为她知道冷霞的父亲与自己的二女儿是工作搭档，疼爱冷霞就是支持女儿工作；二来也因为小冷霞是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叫人疼爱。
冷霞习惯了和姥姥、路宁母亲、路宁在一起。星期六下午从幼儿园回来，便一头扎进路宁家中，不肯回自己的家。要吃姥姥做的饭，要跟路宁一块儿睡觉。
路宁母亲看见两个孩子挤在路宁的小床上睡得不舒畅，就在路宁爸爸节假日回江东市探亲时，叫路宁爸爸去买了一张大床给两个孩子睡觉。两个孩子高兴得在大床上摸爬滚打地欢闹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