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钟，当工子藏好了手、躺回床上，终于安心地进入梦乡之时，在中国另一头的裴嘉元，正躲在四面漏风的小土屋里，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手里的IPad。
本来，跟工子约好互换身份的时候，嘉元故意将IPad留下，是考虑到它待机时间长、屏幕大、游戏多，总而言之一句话：玩得爽。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城市里处处可见的无线网络，在这小小山村中，却成了村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
“呼……呼噜噜……”
隔壁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嘉元不厌其烦地捂住了耳朵，狠狠地斜视了房门一眼，他那红润的薄唇里吐出恶毒的咒骂：“都是猪！”
傍晚跟工子分手之后，裴嘉元按照工子指示的方向，向对方所居住的小山村走去。这一走就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在嘉元虚软了双腿第一百零一遍地想要找地方歇下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远方的林中，升起了袅袅炊烟。
嘉元强打着精神继续赶路。刚走进山村入口，就见一个又瘦又小、全身脏兮兮的女孩子，猛地钻了出来，重重地扑在他身上：“哥哥回来了！”
别看小女孩个头小，这一撞的冲力倒是挺大，嘉元被撞得胸口一疼，差点儿没被撞倒下去。这位养尊处优的少年，登时上了火，他抬起手抓过女孩的后领，恶狠狠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干吗干吗？谁是你哥哥！”
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到了小女孩。她呆呆地愣在原地，一双大眼睛里水光闪啊闪的，委屈地凝望着嘉元。
好脏。这两个字，是嘉元对小女孩的第一个印象。只见她穿着一件沾满了泥土的灰外套，光看款式就知道是大人的衣服改小的。肥肥的裤管下面，半掩着一双破了洞的布鞋。
这完全称不上“品位”的穿着，让嘉元忍不住皱起眉头。可更糟糕的是，这女孩子的脸上也是脏得一塌糊涂，泛着油光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鼻子底下嘴唇上面还有两道亮晶晶的印子，那是鼻涕干涸的痕迹。
看到这里，嘉元不由联想到那鼻涕就这么流进了这个脏丫头的嘴里，顿时觉得一阵恶心。他忍不住大力地推开小女孩，恶狠狠地说：“丑八怪，别靠近我！”
被嫌弃的女孩完全不明白面前的哥哥为什么要对她发火，她怯生生地挪动小脚，靠近嘉元的身边，伸手去拉他的衣角。
嘉元慌忙闪开，猛地拍掉那只接近自己的小手：“都说了别碰我了！脏死了！”
小女孩明白“脏”的含义，她傻傻地翻过手掌，看到自己沾着泥巴的手心。然后，她又垂下手，将手掌在裤腿上重重地蹭了蹭，直到磨光了泥土，才仰起脸，望着嘉元，露出刻意讨好的笑容：“星星不脏，哥哥看。”
嘉元愣了愣：原来这丑八怪小丫头就是工子的妹妹张星星啊，那正好，他也不认得工子家在哪儿，正好让这个臭小鬼带路。
想到这里，嘉元强忍住不适，对着张星星狠狠地说：“你走前面，回家！”
“回家”两个字让星星点了点头，可下一刻，她又固执地向嘉元伸出她那脏兮兮的手：“哥哥牵，回家。”
“谁要牵你那只脏到爆的猪蹄啊！”嘉元一脸的厌恶，想到那手又玩土又玩泥说不定还抹过鼻涕，嘉元简直要吐了。
别看张星星个头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她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始终维持着伸出手等哥哥来牵的姿势。不愿碰她的嘉元恶狠狠地瞪她，星星却没有被吓到，仍是执着地伸着手。直到小小的胳膊开始发酸发痛，就快要撑不住了，星星又抬起垂在身侧的左手，架起了自己的右胳膊，维持着先前的姿势。
一大一小，就这么僵持在村口。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小星星连左手也撑不住了，却还是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嘉元扯了扯嘴角，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地说：“好了好了，算你狠！”
然后，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片雪白的纸巾，小心地摊开在手掌里。隔着纸巾，嘉元用拇指和食指牵住了星星那又脏又软的小手，尽可能减小与对方的接触面积。
虽然不明白“哥哥”今天为什么那么奇怪，但是只要能牵住哥哥的手，就让她很开心了。星星顿时眉开眼笑，大力地拉着“哥哥”往前走，而嘉元则是一脸嫌弃地跟在后面。
穿过蜿蜒的山村小路，星星领着嘉元来到他们的“家”。
“天哪！”望着面前那又破又小的土屋子，嘉元瞪大眼，惊讶地用两手扶住脸颊。眼前的房子，又矮又小，又破又脏。墙壁上裸露的泥土粗糙不平，仿佛伸手一抹就会掉下泥屑来。光是这简陋的外墙，就让嘉元忍不住抱怨了：
“这是房子？这根本就是猪圈吧！厕所都比它好看！”
不只是外观上破败，屋里更是一团糟，只有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满满当当塞的全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屋子正中的那张木桌上，堆积了一层油腻腻的、厚厚的陈年老垢。光是看着，就让嘉元一阵恶心。
四处堆积的脏衣服，发出一种捂馊了的气味，简直令嘉元作呕。更要命的是，空气里除了那种恼人的汗味，还有一种廉价的酒精味，这两种异样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让嘉元忍不住要吐出来。就在他忙不迭地向屋外跑，打算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忽然屋里传来一阵怒骂：“你个吃干饭的死小娃，死到哪里去了！敢偷懒，晚上别想吃饭！”
话音刚落，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皮肤很黑，五官样貌很是平常，在嘉元的眼里，就是“一脸的农村样”，这让嘉元不由在心里暗暗琢磨：
不会吧？工子他妈就长这模样？怎么生得出工子那张跟我一样帅的脸来啊，难道是基因突变？
正当嘉元在心底对遗传学产生质疑的时候，赵月眼见“儿子”干戳在那儿发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拾起藏在门后的扫帚，狠狠地就是一扫把：“让你玩！让你晚回家！”
竹扫帚狠狠地抽在嘉元背上，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父母打过的嘉元，被这一扫把抽愣了。痛觉让少年忍不住扯了眼角，可是比起痛感，嘉元满心满脑更多的是震惊，还有愤怒：
“住手！”嘉元横起胳膊，挡下扫帚的攻击，怒吼道，“你竟敢打人，你这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我要打110告你！”
没想到“儿子”竟然敢反抗，赵月先是一愣，可下一秒种却更是横眉怒目。她一把扯过少年的胳膊，拿着扫帚的右手高高举起，重重地落下：
“幺幺零，我让你幺，我让你幺……”一边打，赵月一边喋喋不休地骂，像是复读机一样地重复着。
嘉元再怎么硬气，也只是个十四岁的男孩而已，哪里敌得过大人的力气？在一开始的反抗之后，背部就一阵阵地抽痛着，而赵月的不断施虐，终于让这个来自城市的少年，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妈，有人打我……呜呜呜呜……”
哭着喊“妈妈”的嘉元，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工子互换身份，有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受罪。
“瞎吵吵什么！”一声怒吼从里屋传来，一个手拿酒瓶，身材高大却微微驼背的黑脸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这人正是工子的爸爸，土生土长的农民，张大伟。他瞥了正在挨打的嘉元一眼，也不阻止赵月的暴行，只是不满地嘀咕“吵得头疼”，然后又昂首灌下一口酒。
看见张大伟喝酒的动作，赵月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扫帚，走到自家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张口就是号啕大哭：
“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被个杀千刀的骗到这么个家啊！半点儿农活干不了的窝囊废，就知道喝酒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下半辈子怎么过啊……”一边号啕，赵月一边在门槛上胡乱地蹬着腿，蹭得灰尘乱飞。
星星似乎是见怪不怪了，也不管赵月的动静，她偷偷地靠到嘉元的身边，轻轻地问：“哥哥疼不疼？”
“别碰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嘉元，这时候也狠不起来了，只能嘴上逞逞能。他阻止不了星星用那脏兮兮的小手，为他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和鼻涕，然后，星星很自然地将手里的黏稠液体，在裤腿上蹭了蹭。
“恶……”嘉元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而这时，赵月的哭号，越发让张大伟不耐起来。张大伟大声怒骂：“臭婆娘号什么号啊！”
这句话，让赵月像是断了电一样，立刻停止了哭号。她收放自如地憋回了眼泪，直起身，一手指着地上的玻璃碴儿，一边冲着嘉元和星星一阵吼：“不扫干净别想吃饭！”
丢下这句话，赵月冲回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嘭”的一声，震得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坠落。
嘉元抹了抹哭得红肿的双眼，冲赵月离开的方向，重重地“呸”了一声：“我呸！黑心老妖婆！”
他多想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可怕的“家”。可是门外却是一片漆黑，与城市里不同，这个小小山村一入夜，就完完全全地被夜幕笼罩了。嘉元知道，自己贸然逃出去，也只能迷失在山林之中，说不定还会碰到野兽什么的。
虽然感情上，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恐怖的屋子里，可是理智上，他只能对自己说：忍一晚，就忍一晚。
他当然不想听从赵月的话，可是嘉元明白，在这个家里，孩子是完全没有“人权”的。不想再遭到毒打的嘉元，不得不拿起先前那个抽打自己的“凶器”，憋屈地扫起地上的玻璃碴儿来。
一扫帚，接着一扫帚，看着地上的玻璃碴儿被聚拢，嘉元又忍不住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在那个干净整洁的屋子里，妈妈从来没有让他干过粗活，最多就是让他收拾收拾自己的房间，让他不要把玩具到处乱放……
“滴答、滴答……”想到自己的家，嘉元的眼泪忍不住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润湿了地面，在泥土上润出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的圆点来。
这一晚，赵月终究是没让嘉元吃饭，估计是为了惩罚他的晚归。对于嘉元来说，这倒正好，他才不想吃这个又脏又臭、完全不讲卫生的家里的饭呢。
可是，到了夜半时分，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地发出了抗议。嘉元抚摸着空空的胃部，想减轻一些来自身体内部的不适感，但这个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帮助。就在他暗暗咒骂“黑心老妖婆”的时候，和他睡在一个房间里的小星星，却悄悄地爬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馒头，双手捧到嘉元的面前，冲他讨好地笑：“哥哥饿。”
没滋没味的白馒头，本来就是嘉元最讨厌的食物之一，再加上想到星星那双手什么脏东西都摸过，嘉元只觉得一阵反胃。他没好气地抬起手，“啪”地抽向小星星的手掌，将小女孩双手捧着的馒头打落在地。
白馒头在泥地上滚了两个圈儿，终于停住不动了。
星星傻傻地望着自己的“哥哥”，又望了望地上的脏馒头，忽然，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涌出了亮晶晶的水光。两行眼泪顺着小女孩的脸颊，“唰”地流了下来，在她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冲出两道水印子。
看见星星无声地哭了，嘉元心头一抽，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心虚起来。可下一刻，倍觉烦躁的他，只是不耐烦地翻过身去，拿屁股对着小星星，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咀嚼吞咽的动静。一想到那个脏丫头竟然将馒头捡起来吃掉，嘉元恨不得指着她的脑袋骂“你到底讲不讲卫生啊，会拉肚子的啊，笨蛋”，可是一想到那个丫头又脏又臭的样子，嘉元只是在心里冷哼一声：脏丫头配脏馒头，正好！吃坏了肚子也是她活该！
再然后，身后的声响渐渐消失，小星星终于进入了梦乡。嘉元回头瞄了她一眼，确认她已经睡着之后，才从他的衣服里面，掏出贴身藏好的IPad，开始搜索无线网络。
只要能上网就行了，就可以联络工子，让他赶紧回来，他们两个就可以换回来！
可是，无论嘉元怎么心急如焚、归心似箭，IPad上的网络信号标记，却始终是惨淡的灰色。无法连接上网络的嘉元气得快崩溃了，他尝试着拍打手里的电子设备，试图用粗暴的方法让无线网络接通。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
也许是屋子里信号太差，去外面的话，或许就能连上了。
想到这里，嘉元偷偷地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走过堂屋，轻轻拉开了大门。
破旧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嘉元的心脏慢跳了半拍，他回过头，小心地查看里屋的动静。听见那“呼噜呼噜”的鼾声仍是此起彼伏，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小心地把门虚掩上，坐在门口，捣鼓起网络设置。
嘉元并不知道，他的身后一个人影正向他靠近。就在他忙于搜寻无线网络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手从他的肩头穿过，一把抓起了IPad。
“好啊！你个死娃儿偷东西！哪儿偷来的？”
赵月扯起嘉元的耳朵，狠狠地拧了三圈。
疼得眼泪横飞的嘉元，只能忍着剧痛大吼：“我没有偷！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然而，赵月非但没有归还IPad，还从背后狠狠地踹了嘉元一脚，将这个少年踹翻在泥地上。
重重跌在地上的嘉元，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冲赵月怒吼：
“你这是虐待！你这是侵犯我的人权！我要上法庭告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黑着脸的赵月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抽在嘉元的脸颊上。
嘉元被彻底抽蒙了，脸颊上传来热辣辣的剧痛，他一手捂着被抽红的左脸，震惊地望着赵月。只见这个山村妇女，恶狠狠地冲他说：“什么人权！”
然后，赵月手拿IPad扬长而去，只留下还坐在泥地上的嘉元，不知所措地望着那被合上的大门。
良久之后，嘉元屈起双膝，将脸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泣起来。
明亮的月光，映照在少年纤瘦的肩膀上，映出了他颤抖着的身形。在夏夜的虫鸣声中，夹杂着少年压抑的呜咽：
“妈……我想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