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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惺惺相惜的女孩和狗

1

我打赌,这一定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晚。

吃完晚饭,Eric回房休息,我和奶奶一前一后进了靠东边的屋子。我纠结地搓着衣角,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我们是亲祖孙,一脉相承,虽然生疏了些,说不定睡着睡着就熟了呢。

说起来齐天那家伙从上午走后就没再回来,连晚饭也没过来吃,不知去哪里玩了,少了他这个替我挡话的好帮手,一顿饭吃得我分外紧张。

Eric问我对下水镇可还适应,我点点头说:“嗯。”

他又问:“镇里的少年宫离这里不远,齐天带你去过了吧?”

我摇摇头,说:“没。”

他笑笑,熟练地剥只虾放到奶奶碗里,继续对我说:“那里暑假有不少活动,你有空倒是可以去转转,还蛮有意思的。”

我假装扒饭扒得很忙碌,含糊地应道:“哦。”

聊天聊成这样简直是步履维艰,我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显得既没礼貌又没诚意,纵使对方修养再好,心里也一定存了疙瘩,认为我这个女生冷漠奇怪。

好吧,“奇怪”这个字眼在我人生中已经见怪不怪了。

五岁之前我在小伙伴们眼中就有些怪,大家用右手写字、吃饭、挖鼻孔、拽前面同学的头发,我却做什么都惯用左手,为此我的胳膊肘常与坐在我左边的小同桌相撞,开始她只是皱皱眉头不耐烦,几次下来她终于发现了个中缘由,举手报告老师说:“老师,苏灿珠的胳膊长反了!”

对于这样的奇葩思维我简直不能理解,现在想想她大概觉得我是把右手长到了左边吧。亲爱的老师并没有为难我,只是睿智地将我和小同桌的位置对调了下,这样,两只小胳膊肘就不会频繁摩擦出事故。

可惜,成熟的大人还是低估了小朋友强大的排他性,大家仍执拗地认为我是不同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所以我的不同被想当然地定义为“不好的”。更重要的是,我没能过得了自己这关。

人终究是群体性动物,渴望抱团,想要趋同,对于自身的不同会产生恐慌与厌弃。我觉得我必须和大家一样,不然我就再也没脸去上学了。

于是我拼命让自己学会使用右手,那时候我正开始学画,为此摔坏家里不少的饭碗和水杯,也打翻了不知多少盒的颜料。

我给自己下了禁令:苏灿珠,你没有左手没有左手,你只能用右手!

经过强大的心理暗示和一段时间艰苦卓绝的努力,我竟奇迹般告别了左撇子的岁月,我想,我终于可以光荣地回归到大众怀抱了,可以跟大家一起用右手吃饭、写字、挖鼻孔,做一个正常的小孩,可以有资格混在人堆里笑。

然而很不幸,那之后没多久我便遭遇了生命中不得不一提再提的克星——那两只恶犬,然后,开始结巴的我,以这项新的特征再接再厉地在班级里奇怪了下去。

就这样一路走下来,到如今已是温水煮青蛙,我安于现状没想过挣扎。

我不知道自己一阵忆苦忆了多久,我低头看见碗里放了两只剥好的虾,Eric丢了几块骨头给闪电侠,口中跟奶奶说着美国留学的见闻。我松了口气,注意力总算从我身上挪开了。

可能晚饭吃得过度紧张,直到后半夜我仍被胃痛折磨得难以入睡。我尽量不去辗转反侧,因为同一张席子上,奶奶已经呼吸均匀地入睡了。她背对着我,我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宽不窄的距离,虽然界限无形,却都默契地躺在自己的区域内,泾渭分明。奶奶的背很直,她快到花甲年纪了,气质却是难得地好,在同龄老太太中都是佼佼者,我就着月光瞄着奶奶的背,发现她后脖颈上起了一片红色的小疹子。

我恍然大悟,难怪今晚失眠如此严重,不仅是胃难受,还因为这屋子实在又闷又热。

奶奶虽然是知识分子,思想却并不见得多现代化,比如这间老屋里,别说空调,连台电风扇都没有,窗户紧闭像只闷热的发酵罐。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小心地将窗户推开,微微海风瞬间扫荡脸颊,整个人舒爽万分,每个毛孔都迎风舒展。

“关上。”

突然的一声,虽然很轻,却着实把我吓到,我那些刚才正在迎风舒展的毛孔都惊恐地张大了一些。我猛地回身看到奶奶已经半坐了起来,没有戴她的老花镜,所以眼神有些涣散,我用手在她面前摇了摇,以确定奶奶是不是在梦游。

“灿珠,把窗户关上。”她重复了一遍,不算严厉,却是不容违抗的语气。

“好……好的。”我哆哆嗦嗦地合上窗户,迅速回到床上。

两个人继续无话,我想我们都在装睡,只看谁支撑不住先一步真的睡着。不能说荣幸,我是清醒着撑到最后的人,因为实在太热我根本睡不着。看看奶奶的背影我鼓了些勇气,又一次偷偷打开窗户,然后回到床上,这一次终于在微凉的风中入睡。

然而好梦不长,不知睡了多久,当我在一身黏糊糊的汗水中醒转时,发现窗户已经被关上了……这简直是一扇中了魔咒般的窗户啊。我们祖孙俩像在玩一场角力的游戏,拽着窗框拉来扯去,又好笑又可悲。

她自己明明也很热,为何在这样的小事上不能迁就一下我这个小孩子?还是,她实在太不喜欢我,才故意要和我对着干?

我负气地凝视着那道背影,它近在眼前却远得像座隔岸的山。

这一对齿轮生锈到已经快要转不动的地步。

今夜注定无眠,索性抓起把扇子,走出了屋子,坐在台阶上数星星。

下水镇的星空与北京城大不相同,它低垂得让人惊喜,好像一张巨大的蓝绒布上面铺满珠宝钻石,被一双巨大的手虔诚地呈给你看,每一颗星都明亮清晰,仿佛唾手可得。带着淡淡的飘浮着咸味的夜风从不远处的海面吹来,月下的葡萄藤和李子树轻轻摇曳,叶子一片沙沙作响,像絮絮讲着童话。

这样美的夜色,我却难过得想哭。

睡在中间客厅里的闪电侠默默跟过来趴在我脚边,试探地把下巴搁在我的脚背上,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它的靠近。这样孤独的时刻,它那双睡眼蒙的蓝色眼睛望着我,满是单纯的温柔,似乎天下人都不要我,它依然愿意跟随我,没理由地执着到底。

笨狗!我心里说着,却不免慢慢挑起嘴角。如果哪天,它真的露出狼一样凶狠的一面,我也会记得今夜,星空月夜下,我们互相为伴的温暖。

2

“怎么,睡不着?”这样说着,Eric已经坐到我身边的台阶上。

“你……你也是?”我也顾不上考虑形象,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姿态。

“时差一时半会儿倒不过来,整晚都很精神。”他对我的结巴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是微微打量了我,问,“有什么事不开心?”

我转过脸,擦了把眼睛:“没。”

他自觉转移了话题:“下水镇的气候真是舒服,冬暖夏凉,四季分明,唯一不好的就是,离海边太近,空气有些潮湿。”

我没搭腔,大半夜聊天也需要以谈天气拉近距离?

“灿珠,你大概没见过你的爷爷吧?”

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我摇了摇头,爷爷在我出生那年便去世了,我们爷孙很遗憾地错过了。

“你爷爷是位了不起的画家,我从八岁开始跟他学画,在没进你奶奶的学校读书之前已经是这小院里的常客。苏老师很和蔼,吴老师很严厉,他们两个配合起来,简直是天下无双的家庭课堂。”

Eric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我不禁用了十二分专心去听,潜意识里渴望随他的叙述去看一看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和那个我不了解的奶奶,“告诉你个小秘密,那时候我特别想吃吴老师做的红烧排骨,可又不好意思主动留下吃饭。有一次在院子里对着李子树写生,闻到小厨房里传出的香味,一个没忍住,口水落在画板上,苏老师见了,笑呵呵地说:‘你这是在给树浇水吗?’”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他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也会有这样的“少年”事,而他肯将这样的细节拿出来与我分享,让我心生感激。

他很亲切,语声温柔得像团云:“那天晚上我就留下来吃晚饭了,后来有时练画练得太晚就直接住在西边的客房里。”

Eric回身望望他现在住的那间小屋,继续道:“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听到吴老师和苏老师在屋子里吵架,开始还有些担心,慢慢听明白,是为了关不关窗户睡觉而争执。苏老师年轻时参过军,艰苦的环境让他患上严重的风湿,尤其夏天,睡觉时不小心吹了风,关节就会疼上几天。为此,吴老师养成每天必须关窗睡觉的习惯,可苏老师怕她热,半夜就偷偷把窗户打开,吴老师知道了就把苏老师一通骂。”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原来那一扇窗户上牵系着奶奶多年的习惯,而那习惯牵系着一个人。她不是在跟我角力,是我不懂事地挑战了她的坚持。

“苏老师赔着不是,才把吴老师哄睡过去,我以为这场不算吵架的吵架就此平息了。可没过多久,吴老师又训起话来。”

我听得太投入,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讲下去,他冲我笑了笑,模仿奶奶的语气,冷着脸说:“谁让你给我打扇子的,我不热,你好好睡自己的觉!”

然后又模仿爷爷委屈的样子,小声道:“我知道你不热,我自己热,不小心扇到你了,对不起行了吧……”

我又被他逗乐,他的表情却有淡淡的哀伤:“他们两个一直很恩爱,我总想着,哪一天他们都白发苍苍时还能手挽着手一边吵吵闹闹一边相扶到老,那时候我要给他们画一张画,就在这小院子里,就在这葡萄架子下面……可惜,苏老师去得很突然,那年才四十三岁的吴老师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虽然腰板还挺得很硬实,可人却一下子老下去了。”

我眼眶湿湿的,有说不上来的心疼。

“这十几年吴老师过得很不容易,尤其是退休之后,每天面对这座小院,很容易触景生情。还好有齐天时不时过来,我每年寒暑假也会回来住一段时间。”Eric顿了下,看着我说,“其实,你应该多回来陪陪她……”

我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此情此景太适合谈心事,或许他的亲切让我没了防备,也或许是他先将自己的小秘密招供,做了太温情的铺垫,让我一时间心扉半敞。

我嗫嚅着,有些愧疚也有些委屈:“我……我以为,奶奶她很……很讨厌我……”

Eric一愣,继而笑了:“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让人讨厌呢?”

我咬了咬唇,结结巴巴讲述开来。

我老爸老妈当年也是叛逆的年轻人,因为爷爷奶奶一时反对便双双奔向了北京,一走许多年没能承欢膝下,我想,这是造成奶奶不喜欢我的一个历史原因。

而在观念颇为传统的下水镇,一定还残留着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巧,作为苏家这一代唯一的血脉,我却是个女孩,这大概是奶奶不喜欢我的第二个原因。

而不争气的我偏偏又是个拿不出手的小结巴,越自卑越畏缩,是注定不会有前途的废材,教过那么多优秀学生的奶奶又怎么会喜欢我。

我一股脑将这些理由罗列给Eric听,并跟他讲了那段关于遭遇恶狗的故事。

他是我见过的最耐心好脾气的听众,间或以短短的回应调节着我说话的节奏。因为他的不急不躁,和对待平常人般的平静表情,我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缓缓地说了这么多年来最长的一段话。

停下来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我是中了什么催眠术吧?

等我说完,Eric静了静,笑道:“吴老师以前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很文静内向的孩子,可我怎么觉得你其实很活泼呢?”

我瞪大眼:“是……是吗?”

我是说,奶奶经常提起我?老爸老妈也经常提起奶奶,每逢过年过节都会给奶奶去电话,有几次我听到爸爸在电话里问:“今年过年我们带灿珠回去看你好不好?”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爸爸失望地应了声挂断电话。我总觉得奶奶在用力排斥我们,可背地里竟是时常念叨起吗?

可既然彼此挂念,又为何不许他们带着我回来看看她呢?

我想不通,一点儿也想不通。

Eric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谢天谢地,终于有了点儿困意。”说着站起来,对我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吴老师习惯早起,我猜她起床了你就一定不好意思睡下去,所以趁现在快去睡会儿吧。”

可是,我正在兴头上,困意全无。他居然没有安慰我,说我罗列的那几点并不足以让人讨厌,也没做任何分析评价。这让我觉得今夜的一席谈话只进行了一半就结束了,意犹未尽,还期待着下半场。

“晚安啦。”他说。

“晚安。”我勉强点点头,忽然觉得,他的笑容里藏着秘密。

轻手轻脚回屋,将自己平铺在床上,闭着眼努力入睡。迷迷糊糊间觉得有阵阵凉风扫在身体上,节奏稳定而轻柔,眼睛偷偷睁开条缝,看见奶奶面向我侧躺着,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缓缓替我扇着蒲扇。

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感情何以这样别扭生硬。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感受到了幸福。

3

第二天齐天如约来找我,我们要按照徐茵儿给的地址去帮闪电侠寻找主人。

此前也拨打过芯片中存储的固定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听。而所要去的地址,是离下水镇三个多小时的蓟县,已经靠近北京城郊,我们要去,只能搭乘长途大巴。于是我和齐天领着闪电侠又一次来到汽车站。

鉴于齐天是“男子汉大丈夫”,掏钱买票的事我一点儿没有跟他抢的意思。

这家伙却在售票口停住了脚步,为难地望着我,我假装没能领会,也为难地望着他。

他踌躇了一阵子,终于叹了口气,说:“车票的钱,我们能……能不能AA制?”我觉着他有些被我传染的迹象。

看我没反应,他脸红了红:“要不就算我借你的,拿到下个月的生活费就还你。”

哼,还在死撑面子,我掏出两张车票在他面前晃了晃,刚刚他去买水的时候我已经提前把车票买好了,昨天带闪电侠做检查这笔意外支出一定让他手头紧张,我就是不说,逼着他开口。好吧,只要跟我稍稍混熟了就会发现,我还是小时候那个坏坏的丫头。

齐天瞪了我一眼,嗖地抽走一张车票,说:“我会记得还你。”

嘁,还嘴硬。

走过车站的安检口,又看到那个肚子像地球仪般腆起的大爷,他在我、齐天和闪电侠之间扫视了几回,撇撇嘴笑出来:“还说不是你的狗,一路跟着你找回家了吧?”

齐天挡在我前面,解释道:“这狗的确不是苏灿珠的,我们现在带它去蓟县找主人。”

刚要往里走,又被大爷拦住,他指指闪电侠:“大型犬可不能上车,得办免疫证明托运。”

我和齐天都愣住。我没带动物出过远门,没有经验,齐天显然连自己都没有出过远门,所以我们一时都有点儿发蒙,大爷沉吟了下,指点道:“要去蓟县的话,不如坐火车吧,办个托运证明应该可以。”

我和齐天对望了一眼,觉得也只能如此,齐天把我手里那张车票也嗖地抽走:“车快开了,我先去把票退了。”他迈开大长腿跑远,这家伙在钱的方面十分敏感精明。

大爷打量着闪电侠,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小家伙这几天过得不错啊,毛也顺了,眼睛也亮了,看来你们把它照顾得挺好。”

我笑笑,是齐天把它照顾得好。

大爷回身进了他那间小小的保卫室,招招手将我叫进去,然后费力地弯下腰从桌子下面拎出一大袋子狗粮、几盒狗罐头和磨牙的骨头棒,说:“那阵子给它买的,可惜这家伙不领情,一直放在我这儿也派不上用场,你拿回去吧,省得占我的地方。”

我点点头道谢。这大爷和奶奶脾气有些像,实际上做着好事,嘴巴里却不说好话。

没一会儿齐天就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一手攥着钱扶在门边看着我,问:“闪电侠呢?”

“不……不在外面?”我快步走出去,那团灰色的影子果然不见了。

齐天没再理我,一边喊着闪电侠,一边绕着汽车站找,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一边心急如焚一边愧疚难当,齐天的步子太大,我以小跑的速度刚刚跟得上他。他却不打一声招呼就停下来,我惯性地撞在他胸前肋骨上,我觉得他的胸口应该和我的鼻梁一样疼。

“苏灿珠,你别老跟着我,你要沿着反方向和我分头找,这样才有效率。”他说得很郑重冷静,“找到之后就等在那里别动,我绕一圈很快就能找到你那里。”

我“哦”了一声,立即往相反的方向跑,终于在第四个巷口的位置,远远望见了那团“浅灰色”。钟楼投下的影子里,它后半身坐在地上,前半身被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抱住,几乎以拖行的姿势带着往巷子深处走,不远处停了辆面包车,后备厢半开着。隐隐有哼唧声传出来,它的嘴巴衔住那人的裤脚,似在哀求。我这才想起,闪电侠不会叫,它不能呼救。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喊了一声:“闪电侠!”一边往巷子里跑,一边嚷,“齐天……齐天……这里……钟楼……钟楼——”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那可是这些年来,沉默如一棵植物的我发出的最惊天动地的呐喊。

那男人抬头看了看我,完全没有做贼心虚的表情。我渐渐看清他的样子,恐惧的意识才觉醒过来,他脖子上戴一条真假难辨的金链子,露着肩膀的黑背心下肌肉鼓凸,看样子很不好惹。可这么不好惹的人不去锄强扶弱,却只是个偷狗的狗贩子,真叫人鄙视!

“大白天的,你嚷嚷什么?”那人皱着眉头,好像理亏的是我。

“这……这是……我……的狗!”我指着闪电侠,努力昂着头不让自己输掉气势,却在那人噗地笑出声来时忽然没了底气。

“你……你怎……么证明?”他学着我的样子,一脸无赖。

我不管不顾,抓起地上的牵引绳就要带闪电侠离开,那个人不耐烦地推了我一下,将我搡开:“小丫头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再磨叽我不客气了啊。”

那一下搡在肩头上,很重,我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粗重地喘着气,却力不从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手脚都开始微微发抖。以前我只知道恶犬与恶犬相斗时面目狰狞,完全不知道什么物种中都有善恶之分,有衣冠楚楚的凶恶之人,也有披着狼皮的纯善动物。

而现在,我却不能从凶恶之人的手中解救一只纯善的小动物,那细弱的哼唧一声声刺痛我的耳膜,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我冲了过去,再次抓起闪电侠的绳子拉着它就要跑,那个人被我惹怒,眉毛都炸飞了起来。

脑中闪现出旧年画面,好像我就是那只黄短毛的瘦弱土狗,巨大的黑色藏獒正扑面而来,我忽然在记忆中发现了本不可能发现的细节,那只土黄狗身后不远处躲着两只瑟瑟发抖的小狗崽……一切的勇敢与不自量力都因为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原来孤单的我,也悄然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在那只手即将扇到我脸上时,那个人忽然惨叫了一声,跌坐在地,闪电侠起先死命衔住他裤角的嘴巴,如今一口咬在他的脚腕上,龇着牙,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它眼皮一睁一合的,好像支撑不住。我这才看见,它后臀上插着支飞镖一样的小针管,应该是麻醉针一类的东西。难怪一直软软地瘫在地上,不能机灵地跟我逃跑。

“死狗!”那人骂着,用另一只脚狠狠踹了闪电侠一脚,死死咬住他的嘴却并没松开,蓝色的眼睛无力地望向我,好像要流出泪来。

它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那样遗憾不舍的目光让我心头一阵绞痛。我跪着爬过去,抱着它瘫在地上的后半身往外拖,忽然一只手将我用力拽起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挡起来,是齐天那瘦高的身子挡在我面前,喘息着肩头一耸一耸。

“狗贩子是吧?”这样说着他已经扑了上去,那个人却立即变了脸,麻利地拔下闪电侠身上的麻醉针,嚷道:“说谁狗贩子呢?你有什么证据?现在是你们的狗咬伤我了,带我去医院!”他坐在地上仰着脸迎视齐天要飞过去的拳头,“打啊,小伙子是想去少管所吧?废话少说,给医药费,不然今天别想走出车站这范围!”

齐天的腮帮子鼓动着,我看得到他手背上的青筋像要从微黑的皮肤下暴出来一样,灌满了愤怒。我在身后拽了拽他后衣襟,无声地弱弱祈求。

他终于缓缓放下拳头,将退票的那一百多块钱丢在那人手边,然后蹲下身,轻轻掰开闪电侠的嘴,将它抱了起来。它已经彻底昏睡过去,像只巨大的玩偶。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流了满脸泪,T恤领口已湿了一大片。短短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在乎它。是因为它对我的依赖,让我自觉背上了这份责任,还是我对它的守护,才让它也拼力守护着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紧紧拽住齐天的衣襟跟紧了他。

“打发叫花子啊,你俩别走!”那人在身后喊。

我和齐天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迈开大步跑了起来,将那无赖的咒骂远远留在钟楼的影子里。

没办法,世界上总有我们打不过的大藏獒,不幸遇到的时候,我们也要学会逃跑。

留存实力,总有那么一天,可以消灭那些害群的怪兽。

4

直跑到两个人喘不上来气才停了下来,我望着齐天,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他抱着闪电侠的姿势活像两只拥抱在一起的大狗熊。明明刚刚还是公主抱的,怎么就变得这么猥琐难看了?

“笑什么,这家伙几十斤重,你抱着跑一会儿试试!”齐天没好气地瞪着我,我耸耸肩,问:“怎……怎么回去?”

闪电侠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我们总不能这样抱着它一路走回去。我和齐天兜里的钱加起来别说买火车票去蓟县,就是打车回小院都困难。而我们刚刚受到那男人似真似假的恐吓,可不敢在这儿逗留太久。

“你打电话给吴奶奶吧。”齐天把闪电侠放在地上,抖着手臂说。

“你打。”我把手机递给他。难得昨天从Eric口中得知奶奶曾夸我文静内向,我可不想让奶奶觉得我是个惹事精。

齐天把头扭向一边:“不好意思,我很老土,不会用手机。”

这家伙,时不时蹦出股莫名其妙的自尊,让人恼火。

不跟他别扭,我狠狠心拨了号,电话一响,我心一横,飞快地说:“奶奶,能不能来接我们一下?”

“灿珠?”是Eric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我吐出一口气,因为不是奶奶,那根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

“我马上开车去接你们,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Eric问。

我抬头望了望对面,说道:“啃……啃得鸡,对面。”

“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在旁边那家冷饮店坐一会儿喝点东西,不要乱走,我五分钟就到。”Eric细心地嘱咐完便挂了电话。

果然,没等我们找到喝东西的地方,Eric的蓝色小丰田已经出现在视野内,看到齐天怀里昏迷不醒的闪电侠很是不解,齐天简略向他讲了遇到狗贩子的经历,Eric听完点点头,说道:“闪电侠这样的品色,拿到狗市能卖两三千的价格,所以外出也容易被贩子盯上,以后出门记得遛狗绳不要离手,这样也算是对怕狗的行人的一种尊重。”

我点点头,表示听从教训。

Eric又说:“齐天刚才说,狗贩子是开一辆面包车是吗?”

齐天点头道:“对,我还看见方向盘旁边放了一整盒的麻醉针。”

“你们记下车牌号了吗?”Eric问。

我点头,拿手机把车牌号输进去递给Eric,齐天惊讶地看看我,努力掩饰住那点儿小崇拜。

Eric立刻打电话报了警,我记得贩狗贩猫这种事还没有立法,警察恐怕不会受理吧,却听Eric一本正经地对着手机讲道:“对,就十五分钟前,在汽车站对面的钟楼下,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戴金链子穿黑背心,抢了一个男孩子的钱……具体情况怎样不清楚,但我有记下对方的车牌号……”

Eric认真报着数字,我震惊得合不拢嘴。

抢……抢钱?这算不算做伪证?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Eric,居然也会耍这样狡猾的小手段……不过打不过的大怪兽,用智谋去收拾一番也不为过。只是,这个Eric在我眼中真是越发捉摸不透了。

挂断电话,Eric问我们要不要回家,齐天跟他说起我们要去蓟县的打算。Eric摇摇手上的车钥匙:“现成的交通工具,你们怎么不早点儿找我?”

望望路边停的那辆小轿车,我和齐天都觉得,再客气简直就是又傻又生分了。

于是我们三人一狗踏上了去往蓟县的城际高速,一路飞奔,走的是我来时的路。

有点儿像西天取经的四人组,只不过是你开着车,他抱着狗,我看着窗外不说话……

因为Eric车上装了导航仪,一切比我们最初计划的便捷了许多。经过两个半小时,我们找到了那个小区,问过几个大妈,拐过几个弯,已经顺利来到了地址标明的那座楼下。

闪电侠的主人家住一楼,前面有开发商赠送的一块小小的花园,侧面也开了门,看样子是经营干洗店的生意,只是铁门上了锁,贴着“暂停营业”的A4纸。我和齐天敲了一会儿门,始终没人应。那个暴躁的家伙不禁用力在卷帘门上砸了一拳,楼上的大妈终于不堪其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冲我们喊道:“小薛怀孕回娘家养胎了,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了,别敲了。”

Eric抱歉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问:“阿姨,这家以前是不是养过一只哈士奇啊?”

大妈看Eric长得帅人又有礼貌,不禁热心泛滥,直接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攀谈起来。

据大妈说,这位薛女士的丈夫是远洋海员,半年才回一次家,不能照顾她,所以她必须回娘家养胎坐月子,但老人家觉得养狗对孩子有影响,怕感染细菌,勒令必须送走。小薛不得已便把狗送给一个老家的朋友,想着离娘家近点,时不时还能去看看。

原来是这样,那么,她也不是不爱它,只是在世俗的压力下没有选择它,是爱得不够。

“你们怎么大老远跑来就为这事儿啊?”大妈疑惑道。

“哦,之前听说这家要送养一只哈士奇,我们很感兴趣想过来看看,不想来晚了一步。”Eric简直出口成谎,且毫无破绽。

谢过大妈,上车回程,我们都有些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虽然,这于一直想要留下闪电侠的齐天来说应该算是好事。

经过一路非自然昏睡的闪电侠已经醒了,它从慢慢驶离的车窗里看见了外面的小区,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地蹿了起来,两只前爪趴在车窗上不停地哼唧着。

我忽然意识到,它应该是对这里很熟悉,以为自己一觉醒来又回到了最初的家,以为主人回心转意又将它接了回来,之前的流浪只是有惊无险的梦境。却不知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也不再是它的家。

小爪子啪啪拍打在窗玻璃上,不得要领便急切地又拍拍我,蓝汪汪的眼睛里带着麻药刚醒的朦胧水汽。我终于受不了,让Eric停车,自己跳下车又跑了回去。

“苏灿珠!”齐天不解地跟下来。

我叫住正要上楼的大妈,跟她要那位薛女士娘家的地址,幸好,大妈真的知道些许,但只能精确到哪条街道的程度。我感激地记在手机里,并惊讶地发现,薛女士的娘家,就在下水镇。

这也就难怪闪电侠会出现在下水镇。缘分不是从天而降,一切都有着因果。

回到车上齐天便一脸不乐意:“苏灿珠,你不是打算再去找那个姓薛的吧?说不定她根本不是把闪电侠送给朋友领养,也许只是不负责任地丢在车站呢?”

我闷不出声,我也给不出答案。

谁也不能替一个不了解的陌生人保证。

可闪电侠是一只这么乖巧懂事又帅气的狗,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它?而它显然对这个家有着深深的眷恋,以方才我们在巷子里互相守护、相依为命的情谊,我必须为它去寻找这个答案。

“好吧,随你,去的时候叫我。”闷了半晌,齐天冷冰冰地说。

Eric冲着后视镜里的我们笑:“独家司机很乐意为你们服务。”

而一边的闪电侠,趴在后玻璃上,望着渐行渐远的一切,没有声息。

5

回到下水镇时已经接近黄昏,因为闪电侠被注射了麻醉针又被踹了一脚,还受了不小的惊吓,我们觉得有必要带它去徐茵儿的诊所看一看。

Eric将车停在门口,轻咳了一声,道:“我在这儿等你们,就不进去了。”

我牵着闪电侠下车,刚好撞见徐茵儿送一个抱着棕色泰迪的客户出门,看见我们她露出亲切甜美的笑容,冲着闪电侠弯下腰:“嘿,是你呀,闪电侠,这几天吃得好吗?”目光扫到坐在车里的人,整个人似乎震惊了一下,笑容在脸上凝了凝,像一层糖霜,又甜又冷,一碰就哗哗掉落。

齐天还在说着上午发生在车站的事,徐茵儿却似完全没在听,我转头看见车里的人隐隐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然后走了出来。

“嗨,好久不见。”Eric打着招呼,表情很不自然。

“是啊,好久不见。”徐茵儿笑了下,咬了咬唇,装作很随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刚回来。”

“现在,好像不是美国的暑假时间吧?”

Eric望了望我,道:“回来办点儿私事。”

“……哦。”

一时间,双方都沉默下来,对话陷入僵局。

我以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敏锐直觉保证,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齐天那个不长眼色的家伙,却拽了拽闪电侠的绳子,说道:“你们认识?那真好,折扣可以打多点儿吧……”

徐茵儿忽然想起什么,迅速脱了外面的白大褂向后退了一步,和Eric站开更大的距离,挥手将助手小王叫出来,一边让他带闪电侠进去检查,顺手将白大褂递给他。她自己站在门外,双手交握在身前,不自觉地踮着脚跟,像个紧张的高中生。她没有请Eric和我们进去的意思,Eric也没开口,两个人有着奇怪的默契。

因为在场的齐天属于未开化的大龄少年,而我虽然看出端倪,无奈又太笨口拙舌,只能内心长叹一声:帮不了你们了,你们听天由命吧。还好,小王手脚麻利业务熟练,才让这段尴尬如对峙的重逢没有显得过于漫长。

闪电侠没有大碍,离开蓟县之后它又恢复成那只欢脱好奇的狗,在诊所里东闻闻西嗅嗅,没心没肺。看来它对不愉快的事情忘性十分好,活得很是豁达。只是被踹了一脚的地方有些淤肿,小王开了活血化淤的外用药,让我们勤快替它揉揉。

诊治完毕后,Eric说要带我和齐天去看场电影压压惊。

“看电影?”齐天的浓眉毛蹙起来,“我没惊到不用压,你们去吧,我带闪电侠先回家。”他对小资格调的东西一向抱有批判性的意见,像个闭关锁国的老古董。

我一把拽住齐天的衣襟,偷偷把他拉住对他使眼色,他的黑眼仁里一片迷惑。

“不是去影院,可以带上闪电侠一起。”Eric补充。

我一边拖住齐天,眼色已经不能传达我内心复杂的猜测,只能央求地看着他,另一只手拉住徐茵儿,说道:“一起去。”

徐茵儿错愕地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诊所这边还有事要忙。”

助手小王同志在身后适时闪现:“所长大人,你放心去吧,这里一切放心交给我。”

徐茵儿扫了小王一眼,略带嗔怒。

Eric淡淡一笑:“一起去吧,放映地点是在慧源。”

“慧源?”徐茵儿忽然抬起头,探寻地看向Eric,好像“慧源”这个字眼里藏着他们两个共有的秘密,是个不能轻易触碰的机关。Eric最初的拘谨已经消失,他温柔地笑着点头,“慧源中学三班的教室里。”

直到一行人下车到了目的地,我才终于明白,他们口中的慧源是镇中心的慧源中学。Eric说这是他和徐茵儿的母校,奶奶便是在这所学校教书,她教英文,同时还作为班主任带着一届届的学生奔往高三,虽然严厉,却很受学生们爱戴,好多上学时被她罚过的家伙毕业多年后还会登门去看望她,结了婚生了子都会给她带来喜讯。

现在正是高中生放暑假的时间,整个校区一片寂然,只有月光照亮操场和几座错落的教学楼。Eric先去跟门岗说了些什么,然后拿了钥匙带着我们几个进去。开了一号教学楼的大门,一路踏亮走廊里的灯,走进左手边的第三间教室。我看到门牌上写着“高三(3)班”。

徐茵儿一直走在最后,手轻轻放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一路划着走过来,见我看她,她笑了下:“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总喜欢这样在走廊里走路。”

她抬头看了眼门牌,说:“就这样划着,划过四个窗口就到班级门口了。”

划过四个窗口,恰好是高三(3)班的位置。

我猜,这里一定有她太多的青春回忆。而Eric那家伙显然不是为了压惊才带我们来看电影,他早有预谋,却不知是想谋划些什么。

我和徐茵儿进去时,齐天已经帮着Eric捣鼓完毕。讲台前垂下面白色幕布,遮住黑板和讲桌,投影仪的光清晰地投在幕布上,这个高三(3)班放映厅俨然准备就绪。

Eric对我们伸伸手:“随便坐,电影马上开始。”然后从讲桌下拿出一个大兜子,里面零食饮料纸巾齐全得让人叫绝。

徐茵儿站在前面愣了会儿,径直走向中间排的其中一个座位,齐天刚要在同一排落座却被我拉了起来,别扭地坐到了最后排。暗下来的光线里,我看到Eric坐在了徐茵儿旁边,是肩并肩的同桌的位置。

“什么情况?”齐天终于有所顿悟。

我用两根食指比在一起,对他眨了眨眼,齐天愣了下,继而脸色微红地“哦”了一声,低头去看坐在我俩中间椅子上的闪电侠,手指替它按摩着淤肿的部位,久久不肯抬头。

我……我没看错吧?这家伙也会脸红?可明明是人家的事他脸红什么劲,显然言情剧看得太少,后知后觉情窦未开。还是,他把我所暗示的内容领会错了……

电影终于开始,我们都有些小兴奋,毕竟在暑假跑到高中生的班级里看电影是从未有过的经历。看着前面那两个若即若离的背影,感受着近在眼前的闪电侠和齐天,我忽然觉得空前的快乐,好像一下子有了这么多朋友,他们对我的缺陷只字不提,而我幸运地可以和他们去经历这样那样的事——比如如果没有齐天,我不会留下闪电侠;如果没有闪电侠,我不会和一个狗贩子在巷子里无畏地斗争;如果没有Eric,我不会知道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不会有今晚这样新奇的体验;如果没有徐茵儿,我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会主动出手,去促成别人的缘分。

双肘支在课桌上,我捧住脸笑出来,有朋友的感觉如此美好。

然而很快,我就再也笑不出来。

随着电影情节的展开,我终于明白这部名叫《国王的演讲》的电影讲的是什么。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英国国王乔治五世的二王子艾伯特因为童年时遭到不恭对待而患有严重口吃。他在一次公众演讲中让全国民众吃惊而失望,深受打击的艾伯特王子为了治愈口吃忍受着医生们各种奇怪的治疗手段,却始终毫无效果,他脾气越来越暴躁,甚至绝望地认定这辈子注定要做个结巴。

直到遇见罗格医生,一切才慢慢有了转变。

这个不拘一格又胆大妄为的家伙亦师亦友地走进了艾伯特王子的生活。他用了各种超越常规却仿佛有着科学依据的奇思妙想,让艾伯特看到了希望。

剧情的高潮处,是已经成为乔治六世的艾伯特要为国民做一场重要的圣诞演讲,录音室里,罗格医生就站在他对面,他们一起听着演讲开始的倒计时,等待着验收这一段努力后的成果。

我忽然坐不住,猛地起身冲了出去。

我不敢去看那个结局,我不想知道国王最终讲成了什么样子,依旧磕磕绊绊,还是虽然有了巨大进步,在常人听来依旧不那么流畅。我不想看到他们为这份不大流畅的演讲而欢呼喜悦,只因为人们对一个结巴的要求要低上许多。

那样的宽容是怜悯,太让人心酸愤怒,我会觉得艾伯特是天下最可怜的国王。

而我,比艾伯特更要可怜。

就在刚刚,我还可笑地以为自己有了朋友,以为他们没将我的“不同”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这场电影是Eric专门为我安排的。我明白,他不会这样用心良苦地来挖苦我,他这么做,无非是要鼓励我,像艾伯特一样勇敢地战胜自己。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惊喜和帮助。更不想用晾晒伤口来换友谊。

你瞧,我和齐天一样,也怀着一份莫名其妙的自尊。虽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狭隘与敏感,但“自尊”这副万能的面具,可庇护我们永远理直气壮。

我一口气跑到操场尽头,闪电侠颠颠地追出来,站在我身侧不出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会渴望能够响亮地叫出声。

6

“嘿,灿珠。”徐茵儿跟出来,和我一起手臂撑在双杠上站在我身侧,“生气了?”

我摇摇头:“没。”只是有点儿矫情的难过。

“Eric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徐茵儿想了想,说,“他只是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很想帮你,但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呢。”

见我不说话,她忽然凑近,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Eric他……他直到高中二年级时还是个结巴少年呢。”

我整个人愣住,简直不能相信。

“不可置信吧,现在真是一点儿都听不出来了。我听他说过,他是因为小时候硬性纠正左撇子,才导致口吃,是不是有些奇怪?”

左撇子?是因为纠正用手习惯才导致的吗,那么,我是真的因为那两只恶犬还是也和Eric一样的诱因?我第一次对自己结巴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徐茵儿背过身靠在单杠上,仰头望着夜空,似陷入美好回忆:“那时候我们约定每天下了晚自习来这里,我陪他练习朗读。他盘膝坐在地上,我便高高坐在单杠上,Eric当年很内向,念雪莱的诗会脸红……”

“灿珠!”Eric和齐天大约已经将放映设备都收拾好,教室的灯也已熄灭,他冲我们招招手,徐茵儿的话便断在轻柔的风里,她转身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这是Eric的秘密,也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不要说出去哦。”

我郑重地点点头。心中芥蒂消散掉七八分,便也跟着大家往校门口走。

Eric也不就方才我气冲冲跑掉的事情发表议论,体贴地选择性失忆,只一边开着车一边询问着我们想去哪里吃晚饭。好吧,说到吃,我那剩下的几分芥蒂也统统瓦解,因为此刻,我和齐天口袋里都一穷二白,不得不依附这个善良的高富帅。

回到小院时奶奶已经熄灯睡了,不过八点而已,她这样早睡早起的作息对八点档电视剧的收视率来说简直是重大打击。

我洗漱完毕刚要回屋睡觉便被Eric叫住:“灿珠,电影的事是我不好。”

我抹了把牙膏沫子:“没事。”

“其实是因为镇少年宫每年暑假都会举办演讲比赛,我很想你参加,距离比赛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所以我有些急躁了。”我们声音都压得低低的怕吵到奶奶,他眨了下眼,补充,“一等奖有三千块的奖金,还是蛮有诱惑的哦。”

三千块……我又不是齐天,拿钱来诱惑我可真是失策。

我指着自己的嘴巴,摆摆手:“我……我不行的。”

Eric一叠手臂,抬着下巴望向我:“有个蝉联三届冠军的师傅指导的话,你会不会有点儿信心?”

我疑惑地望向他,他正用大拇指指向自己。

我想起徐茵儿说,Eric曾经也是口吃患者,可他居然是三届演讲冠军?可他也是加州大学的高才生,智商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我怎么能和他比。请别再用你们的同情来拉着我在众目睽睽下出丑了。

“苏灿珠,怎么这么不相信自己呢,你有没有发觉今天中午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车站接你们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结巴?”

是……是吗?

那时候我只想着接电话的会是奶奶,整个胸口里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电话一通就一股脑说完,大脑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难道,在那个忘乎所以的瞬间,我真的是一气呵成?

不对。这个狡猾的Eric可以为了达到目的出口成谎,我今天已经亲眼见证了两次,怎能再上他的当。

“你的声音条件本来很好,很适合唱歌或朗诵,而且,你很聪明,能不动声色记下车牌号码。这么聪明的女孩子,我不信她战胜不了这么小小的困难。”顿了下,他的脸上居然现出罕有的严厉,“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很多天分不够却足够努力的成功者,而那些明明有天赋却自暴自弃的人是最可悲也是最可耻的。”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可悲,可耻。多么严重的字眼。细想起来,却无比贴切。

“其……其实,我……我有治疗过……”我小声嗫嚅着,有一丝丝委屈。

Eric感兴趣地坐了过来:“是段不太愉快的经历吧?”

我抿住嘴点点头。老爸老妈当然不会放任我这样下去,事实上他们心急如焚,动用一切资源替我请了各种医生,物理疗法、心理疗法、药物疗法……治疗到我一张嘴就想吐的地步。因为没有效果,又背负了父母的期望,所以压力与日俱增,压力越大便越发严重,久而久之,好像越治越糟。

有一段时间我抗拒治疗,足足有一个月一个字都没有讲,所有医生都拿我没办法。

老爸老妈最后妥协下来,替我申请终止治疗。听到消息后我抱着爸爸的腿“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磕磕巴巴地说:“再也不要看医生了,灿珠以后在生人面前都不开口说话了,绝对不会给爸妈丢脸的,求求你们再也不要让我看医生了……”

我抬头,看见一向坚强的妈妈侧着脸在擦眼泪。

爸妈给我起名苏灿珠,他们曾说这是灿若明珠的意思,可我总能联想到:眼灿明珠,舌灿莲花。

可惜,我像个害怕打针的小孩,用哭泣免去了一时之痛,却把病久久地留在了身体里。

别说舌灿莲花,那舌头简直是变成了仙人掌,动一动就疼。

“我不是医生,你不用怕我。”Eric循循善诱地望着我。

我一甩毛巾,起身往屋里走去:“晚安。”

老爸老妈不会真的不要我的,过了这个暑假我就会离开下水镇,我不信短短一个多月他会比真正的医生给我更多帮助。

经过客厅时瞥到冰箱上贴了张小字条,写着:灿珠,里面冰着西瓜,如果回来时我已经睡了,你拿去跟他们一起吃。

简单几句话,好像每个字里都透着规矩古板,可是,我们在外面晃荡的这一天,奶奶又是怎样度过的?她会不会守着切好的西瓜独自等到天黑,才默默收进冰箱里。

推开卧室的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发现靠近我那侧的窗户居然半开着。

心里暖暖地颤了一下,走过去,抬手将窗关上。

这是她为爷爷保留的习惯,是爱的习惯。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三千块,三千块……如果能拿到那三千块,就可以为这间屋子添置一台空调,这样睡前开上一个小时的冷风,关上窗户也可以睡得很舒服了。

三千块。那念头在脑中蠢蠢欲动,我咬着唇攥紧拳头,不知哪来的激动情绪,只觉得心要从胸口里蹦出去。

我真的可以吗?

我要为了奶奶豁出去一次吗?

猛地转身,须臾后Eric的门被我砸响。闪电侠从客厅的竹沙发上一下蹿起来,像是感受到我的激动,它也激动得直蹦。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心里说:闪电侠,苏灿珠暂时不要做植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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