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的病已经痊愈，闪电侠的恢复状况也十分喜人，照它目前这种能吃能睡的状态，再次生龙活虎地奔跑在海边坝埂上应是指日可待。这次受伤也让它在行动不便中寂寞地度过了特殊时期，很久没能见到高傲冷艳的美女狗狗火火，有时候看它躺在院子里目光透过院门向外眺望，那样子竟真有几分痴情。
而警方以那条金链子为线索根据我和齐天的描述很快锁定了嫌疑人，请我和齐天去确认了一次照片，是那可恶的狗贩子无疑，只是狡猾的敌人不知藏在下水镇的哪个角落，暂时尚未落网。
与此同时，大忙人苏灿珠得了一种叫“我想临阵脱逃”的病。
事情是这样的，随着暑假即将结束，少年宫的暑期声乐班也已经结课，作为课程的成果验收与考核，林老师组织了镇里的合唱比赛，我作为她亲率的“小林合唱团”的一员也必须参加。听说当天会有镇文化局的领导前来坐镇，还有记者摄像拍照采访之类的大手笔。
我猜下水镇平时实在是太过宁静，大概很久没怎么热闹过了，以至于这么一场小小的合唱比赛便如此兴师动众。
但林老师给出的官方解释是这样的：“合唱比赛虽然规模不大，但和暑期的演讲比赛一样，是下水镇连续举办了二十几年的老牌活动，也算是一项传统了。而且从前的合唱团团长现在是全国闻名的老艺术家，省里的文化骨干，所以镇里对这次比赛非常重视。大家要积极对待，好好表现。”最后林老师看向了我，说，“苏灿珠，别拉着脸，cheer up（高兴起来）！”她伸开五指在两腮边做了个夸张的笑脸，我也只好配合地咧了咧嘴笑。
实际上，我完全开心不起来。
不知是否有Eric的人情成分，林老师将我安排在第一排的最中间，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被伴奏钢琴挡住的好位置。或许别人求之不得，可我一点儿都不想站在那里。给我一个隐蔽的角落，到时候超常发挥也好滥竽充数也罢，就算搞砸了也不会那么显眼。
我不打算把比赛的事告诉Eric他们，我觉得到时候上台我只能采取只对口型不发声的策略以保万全，用专业词汇来形容，就是假唱。
晚上吃饭的时候Eric却忽然说：“灿珠，后天要合唱比赛了吧，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惊讶地回头看他，看来林老师和他一直保持着情报往来，瞒是瞒不住了。
“还行。”我答。
“别紧张，这次机会很不错。你以前应该没什么舞台表演经验，再过几天就要演讲比赛了，你正好趁这次上台找找感觉，练练胆量。”Eric眨了眨眼，“怎么，是不是有点儿怕？”
“啊？不……不会啦。”我继续扒饭。
“喂，苏灿珠，你不会是打算假唱吧？”齐天斜睨着我，嘴角有笑意，那半是挑衅半是不屑的神情着实让人不爽。
“齐……齐……齐猴子！”每次心虚的时候我就结巴得更严重，人有隐疾，简直是连撒个谎都阻碍重重。我瞪着齐天，把他正夹着的那块红烧排骨抢下来，放进闪电侠的食盘里。闪电侠最近学会了撒娇，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是个病号，且护主有功，每次我们吃饭的时候，它都会衔着自己的食盘放在桌子下，自己则一副无所求的样子依偎在我脚边。
可就是这副无所求的姿态让人觉得，不给它些零食尝尝真是于心不忍。
我觉得它的智商之高已经不能简单地拿它当宠物来对待。
“嗯，一般这么强势蛮横的表现，说明是被人说中了。”齐天继续落井下石。
Eric笑了声，温和道：“不会的，假唱这种行为说白了，其实算是作弊，在这么多人面前公然作弊不仅是不诚实，也是对林老师这一暑假教学成果的否定。灿珠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Eric笑笑地望着我，我的脸便“唰”地红了一片，恨不得手中的碗口有水缸那么大，好容我钻进去暂且避上一避。可瞬间又觉得，我被他们两个联手涮了。想不到平常没多少交流的两个家伙，居然演了一出双簧。Eric一向擅长将我逼到骑虎难下，自觉不自觉挑战自我极限，这次也不例外。
“周五，下午一点，都来看。”我对他们发出了前来观赛的邀请，冷静后想想，还是有些赌气逞强的成分。不过既然不能后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冲上去了。
“吃饱了。”我放下碗筷自己跑回屋，一路上手还在大腿外侧打着拍子哼着歌。这是我的舞台首秀啊，我其实，也想要一场完美的表演。
比赛那天中午，奶奶留在家照看闪电侠，她送我到门口，说：“灿珠，尽力而为就好。”
我点点头，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Eric说得对，我可以把今天的登台当作一次预演，五天后的演讲比赛才会更从容更自信，然后努力赢得那份奖金，作为我自己送给奶奶的第一份礼物。
闪电侠已经可以走动，大约这郑重的氛围感染了它，它舔了舔我垂在一侧的手，摇了摇尾巴，像个懂事的小大人。
林老师为我们合唱团选的比赛曲目有两首，一首是《We are the world》，一首是《最初的梦想》。我们是第四支出场的比赛队伍。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家换好服装排好队没来得及互相传染下紧张气氛，就像一队小鸭子一样被领上了舞台。
而比赛进行得竟比我预想的要顺利许多。
真正上了台音乐奏起，情绪也就不是自己的了。我感受不到个人的感受，自己只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分子，声音在众人的声音中汇集，动作口型甚至眼神都融成一片，竟比之前的每一次排练都投入专注。大概这就是团队的力量，像大海中的一滴水，被包围着被浪潮带动着不自觉地前进，如此微妙的体验。
集体谢幕退下舞台时，我的心才开始怦怦乱跳，抬头看见台下的Eric和齐天一边同观众一起鼓掌，一边意味深长地坏笑。
我弯弯嘴角，心中欢喜。
比赛拿到了二等奖，林老师让我们挨个儿抱着奖杯摸了一会儿，然后放进少年宫一楼的展览厅里，那里已经挤挤挨挨放了好多奖杯，像个琳琅满目的水晶专柜。
“等到你们长大走出下水镇，不管取得了怎样的成就，有着怎样的人生，将来有一天回到家乡，这里都存着你们的一份回忆，是小小的骄傲，也是充实的少年岁月。”她拍了拍手，像以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力一样，吸了口气，笑着说，“好了，这个暑假的课程就到此结束了，谢谢你们来上我的课，也给了我这个完美的结课仪式。”她弯腰向大家鞠了一躬。
同学们都鼓起掌来，纷纷冲上去拥抱她，有的甚至哭起来，化得红红白白的舞台妆花了一脸。我从来没见过向学生鞠躬的老师，我说过，林老师是我见过的最不像老师的老师，也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我抹了把脸不管不顾地也冲进人堆里，隔着几个人只能勉强抱到她的胳膊，小声嗫嚅着：“林老师，谢谢你……”
是她努力发掘我的声音特质，给我信心，也一次次锻炼着我当众开口的勇气，教会我调节气息的要领，也带我走进了一个集体。她引导过Eric，多年之后，也成了我的恩师，何其幸运。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说道：“灿珠，加油哦，fighting（奋斗）！”
我抬头，看到她冲我眨着眼，依旧是夸张的表情和语气，也依旧亲切温暖又激励人心。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学着她的样子，夸张地笑出来。
2
拨开霉运的乌云，终于算是否极泰来、好事连连。为了庆祝合唱比赛的成功，我们打算搞一次海边烧烤。烧烤这种活动自然是人越多越有氛围，所以除了奶奶、齐天、Eric，我们也邀请了徐茵儿和助手小王。
当然，如此盛事，爱凑热闹的闪电侠即使带伤也是一定要屁颠屁颠参与的。
“我临时有些事，恐怕不能去了，你们下午好好玩。”临出发前Eric忽然要退出，他表情从容，可我知道他在撒谎，他所谓的“有事”不过是想避开徐茵儿和小王。人人都有软肋，即使人精一样的Eric。
“不行。”我拉住他，对齐天使了使眼色。
齐天假模假样咳了几声，说：“其实今天除了庆祝苏灿珠同学战胜自我没有临阵逃脱，更没有假唱充数，并难能可贵地在集体比赛中取得了二等奖……”我嘴角抽动，他这夸赞与挖苦并存的大前提铺设得也太唆了。话说自打来了下水镇，我这时不时就要抽动几下的嘴角都快抽出神经痛，再这样下去，要被人误会成中风后遗症了。
“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庆祝。”齐天把烧烤架、调料、无烟炭和腌好的肉类都装进车的后备厢，久久不说下文，只对着Eric笑得十分欠揍。
“哦？什么事，分享下。”Eric略感兴趣。
“具体什么情况嘛，暂时还得保密。”齐天道，“其实我和你一样，对这些神神秘秘磨磨叽叽的事并不感兴趣，但关键是，我们得用你的车啊，你不去的话拿这些东西去海边还是挺费劲的。”
但现状很明确地摆在面前，Eric他溜不掉了。因为我们确实需要用他的车。
我和Eric都已一脸尴尬。
在他数次将我逼到骑虎难下的境地之后，我也终于能够成功地扳回一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体验一把被蒙在鼓里，而后震惊无比的刺激。
我只想仰天大笑三声，掌握了主动权的人生果然很爽啊。
快到九月份，下水镇已有微微秋凉。下午的海边最是惬意，日光不烈，海风不大，一切都是刚刚好，好到让人放松戒备。
我们到时，徐茵儿和小王已经等在那里，在沙滩上铺了张巨大的花格子防潮垫，用饮料压着垫子的四角，两个人坐在垫子上有说有笑。
Eric最后一个走过来，我猜他一见此景，心头必定抽痛。我对那种感情尚且没有切身的体会，但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别说是影视剧的熏陶教导，就连闪电侠不能和火火在一起都会表现出失落怅惘，更何况Eric同学。
“你们来啦。”徐茵儿起身打招呼，小王已经帮忙去后备厢里取材料，我和齐天撑起只帐篷，摆好折叠椅让奶奶先坐，又开始架烤炉。闪电侠戳在两个人中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也嗅出些玄机。
我走过去，拉了拉闪电侠，小声说：“走啦，电灯泡。”
一时间，虽然大家都未走远，却给Eric和徐茵儿留出了独处的空间。这场景就像港片里警察跟踪嫌疑犯那般，卖奶茶的、看报纸的、路过身边的小情侣，看似各行其是，其实满心都在注视着目标人物。
我们期待着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里，能够实现些突破，来个双喜临门。
谁知Eric只是笑了下，随即说：“那我也去帮忙了，你先坐一会儿。”
我听到齐天在远处哼出声：“大哥，不是吧？”
徐茵儿没说什么，只是愣了下，任他走开，径自苦笑。
我看不下去，嗖嗖蹿过去，将她拉进帐篷里，问道：“怎样？”
徐茵儿摇摇头，“我真傻，只知道自己偷偷努力，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却忘了问一问他如今是怎样想的，毕竟这么多年了，他或许并不像当初那样……”
我也被她说得愣住，然后反应过来，不免笑出来：“其实呀，Eric，他是在吃醋。”
“吃醋？”徐茵儿抬起的眼中已晶莹带泪。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无师自通。
“你和……小王。”我点拨道。
“小王……”徐茵儿瞬间破涕为笑，“他误会了。”
我也笑，Eric虽在外留学多年，面对徐茵儿时仍是腼腆有余，完全不似对待我们那般从容稳重，更别提展现点儿什么开化民风了。我猜，是因为他们相识太久，在徐茵儿面前，Eric始终还是那个单杠下的少年，抹不去的羞涩。
就这样你羞涩他也羞涩，许多话都无法说开，想不误会也难。
徐茵儿凑近我耳朵说：“那就先不要说破，让他多吃一会儿醋也好，待会儿，我亲自来宣布那个消息。”
我笑眯眯地点头。爱情啊，究竟是种怎样神奇的魔法，让人时晴时雨，完全被另一个人控制住所有情绪，危险又美好，如此简单却又无比复杂。
大家齐动手，烤肉和海鲜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装着饮料的杯子碰到一起，齐天说道：“恭喜苏灿珠同学，脸皮厚度又进化了。”
我瞪他一眼，众人哈哈大笑。
烧烤活动在欢乐祥和的氛围中进行到下半场，大家都有些吃不动了。
徐茵儿站起来，举着杯子说道：“今天，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和大家分享。”
“是啊是啊，我们院长她……”小王刚要说话，我拿了只烤玉米塞进他嘴里，他被烫得向后一仰，倒在沙地上，委屈地捂着嘴看我。
徐茵儿一笑，目光看向Eric：“我拿到加州一所大学的offer（录取通知）了。”她眼含笑意，Eric却完全愣住，只直直地看着她，不能反应。
“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有出国进修的打算，也一直在学习外语做留学的准备，但一直放不下这家小小的宠物医院，也放不下宠物医疗这份理想。”徐茵儿微微垂了头，看向卧在脚下的闪电侠，“但自从上次闪电侠感染了细小病毒，经过努力挣扎重新活了过来，我忽然觉得，我能为动物们做的其实很多，动物临床只是一个途径，而药物研究也同样重要。感染细小病毒的成活率这么低，如果能研制出有效的药剂，会替更多的狗狗解除病痛，让更多的主人免去伤痛。这与我最初的理想是殊途同归。”
“更何况这样，也能让我遗憾了这么多年的一件事，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她抬头，目光看向Eric，“我把宠物医院转手给小王打理，这几年他进步很大，完全可以独立撑起一个门面。”
“所以，你……”徐茵儿看Eric的目光带着期待。
“吴奶奶，外面风大，我扶你进帐篷里坐会儿吧。”小王说。
“苏灿珠，闪电侠好像要方便啊，你快带它走远点儿。”齐天永远说不出好听的话。
其实上次徐茵儿便跟我说过，她在申请留学的名额，只是一直没有拿到确切的回复，所以希望我能暂时替她保守秘密。没想到，她的愿望这么快就成真了。
不跟宠物每天泡在一起，对哮喘病人也就不再是个危险源；而Eric也不必为了徐茵儿放弃理想而自责。如此，真是最佳方案。看来闪电侠那一病，我们都无意间成了顿悟的受益者。
看着两个人含情脉脉两相望，一时间，时间凝滞在海风里，我们也不好打扰，轻手轻脚自觉散开。
我牵着闪电侠边走边微笑，因为迁就着病号的缓慢步伐而走得一步三回头，走在闪电侠另一边的齐天便歪着嘴笑：“喂，小孩子别看，会长针眼。”
我瞪了他一眼，论起来，我似乎还比他大几个月呢。
我们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坐了下来，闪电侠又衔了只贝壳放在我手边，呼哧呼哧摇着尾巴看着我。
我摇摇头：“不可以。”
它的伤口尚未愈合，跑来跑去的寻回游戏说不定会扯开伤口造成感染。虽然它那副帅气呆萌可怜又可笑的表情让人实难拒绝，但作为合格的家长，就是要在必要的时候狠得下心。
“玩沙子。”我拍拍沙滩对它暗示，又转头对齐天道，“来，一起玩。”
齐天挑挑眉，好像颇有兴致。
于是，我们两人一狗趴在沙滩上认真地玩起沙子。半晌后，齐天堆起一座像模像样的沙堡，而闪电侠扒拉出一个大沙坑。齐天站起来俯视着我的杰作，换了各种角度观察一番后，仍是不免问出口：“苏灿珠，你这是和了一团面吧？”
我也站起来看了看，答道：“不像吗？”
齐天道：“像什么？”
“坦克啊。”
一时间，我们都有些沉默。我搓着满手的细沙，笑嘻嘻道：“本想，做一个还你。”可惜，好像确实没有一辆装甲工具车该有的神韵。
齐天咳了一声，道：“你这么一提醒，好像是有点儿坦克的样子。”
“是……是吗？”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却听他又说：“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也替你做一个什么芭比，那娃娃太丑了，做不出来。”
我被噎住了，团结友好的氛围瞬间随风而散。我抖了抖一身沙，起身招呼闪电侠：“走，消食去。”
齐天笑了笑，竟也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我们走到不远处的坝埂上，坝埂的一侧是沙滩与海，另一侧是海沟。这道海沟的作用是雨季和汛期用来泄潮防洪的，沿海一些养殖的海圈也利用它来换水。海沟平日里水并不深，但鱼虾很是密集。齐天最愿意光着膀子跳进海沟里摸鱼，平常小院里的大鱼也是来自这里，有时候也能拿到菜场替闪电侠换点儿零食。不过现在由于我这个淑女在场，他是必然不会脱下上衣跳下水的。
他是个羞涩的邻家男孩，当然，他若脱了，我会比他更羞涩。
我们俩和闪电侠就这样悠闲地坐在坝埂上，他用双臂支在身后整个人像个躺椅，我则盘着膝盖，像个打坐的老尼姑，闪电侠好久没出远门放风，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分外珍惜，这条路对它来说熟悉又怀念，于是沿着坝埂小步走来走去，偶尔被坝埂下的小螃蟹逗得竖起耳朵。
真舒服啊，这个八月尾巴的下午。
“夏天快过去了，徐茵儿姐也要和Eric一起去美国了，还有不到一周就要开学了，苏灿珠，你也马上要离开下水镇了吧。”寂静中，齐天忽然说。
气氛，好像忽然就有些伤感了呢。我们走后，小院又要恢复宁寂与寂寞了啊。
“齐天，你可以……到北京找我。”我说，“反正，你爸妈……也在。”
他笑了下，看向坝埂下的海沟：“他们已经一整年没有回下水镇了，因为两个人回来一次来回大巴的路费就要四百块，算上耽误的工时，也不是笔小数目。”
他说得很平静。可不知为何，听齐天这样正正经经讲话，好像是看到另一个我不熟悉的大孩子，不过这个成熟的他似乎比以往更帅气了些。
“我以前很讨厌大城市，因为我爸妈在北京打工，很辛苦很节约，我总觉得是那个城市吞噬了他们的青春，让他们变老，也让我们一家分隔两地。当然，我也讨厌大城市来的孩子。”他一笑，看着我，“因为你小时候给我留下的印象太糟了，娇生惯养，自以为是，蛮不讲理，会嫌弃我脏，哭起来简直让人抓狂……”熟悉的齐天又回来了。
“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对你倒是刮目相看了。”总算还是有转折的。
“哦？”我比较想听听他怎样夸我。
“总之，你没我之前想的那么糟糕。”他居然，这样潦草而简单地以一句话完成了先抑后扬的评价，批评时就四字成语排比着来，表扬时却这样惜字如金，果然还是小气得要死。
“嗯，你也是。”我说，“让我，刮目相看。”
他笑笑，有些得瑟。
我说：“回去后，常联系。”
齐天点头：“其实，我真的在做一份兼职，是早上挨家挨户送牛奶，等攒够了钱，我去北京看我爸妈。”
“到时候，我带你好好玩。”
他笑了下，没有回答。小男子汉，不是又在考虑着谁出钱的问题吧……
3
我和齐天聊得几乎忘了时间，听见不远处沙滩上Eric和小王在喊我们回去收摊回家。
“闪电侠，回去啦。”齐天拍手喊了声，却不见了闪电侠的踪影。
“闪电侠！”我着急起来，也边绕着坝埂跑边扯开嗓子喊，竟始终不见它回来。
它不是这么不乖的狗狗，平时散步时活动的范围也不会超出我们百米，它会保证在听到我们的召唤时颠颠地跑回来，随时待命的样子。
我心开始不安，想要抓扯住什么靠一靠，四周却空荡荡只有穿梭而过的海风。
忽然有什么声音隐约传来，起初断断续续，后来连成一串，渐渐清晰，那是狗吠声。
闪电侠？难道它不再一声一声地叫了，它能够连续叫出声了？
“快看！”齐天站在前头四五米，手忽然向下一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团灰乎乎的影子站在坝埂下面的滩涂上，它正伸着脖子冲着海沟里吠叫，看样子十分急切，像是水里有着什么怪物。
“是闪电侠！”齐天喊着，我和他都往那个距我们两百米左右的地方跑去。却忽然看见闪电侠跳进了水里。
糟了，它身上的伤口沾了水容易感染！我还在为这样的小细节担忧，更大的灾难却正如阴云，四面聚拢而来。
“糟了！”齐天也这样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下坝埂，后来我才知道，每天涨潮前的一个小时周围的养殖户会将海圈里的水排进海沟，等涨潮时再纳进新的海水，就这样替养殖的鱼虾完成一次换水。若不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根本不熟悉这样的规矩，更算不准每天变化的潮汐时间。所以海沟周围常年都立着牌子，写着“水深勿入”。
齐天冲过去时闪电侠已经往岸边游，它嘴巴里紧紧衔着什么，背上有个人形的物体被它驮着一直带到岸边。
“快上来！”齐天喊了一声往坝埂下冲去，看到岸边一双成年男人的鞋，闪电侠努力划动着长腿，眼中也有急切，可神色忽然就变了一下，好像是肚子上的伤口裂开了，让它使不上力，它只用力将背上的东西一甩，然后“汪”地叫了一声，便沉了下去。
“闪电侠！”我也已连滚带爬摸到坝埂下，不管不顾就要跳进水里。齐天一下子把我摁倒，狠狠骂我：“苏灿珠，你傻啦！”然后扛起被闪电侠甩到岸上的男人，一只手紧紧拽住我，将我拉扯着带到了岸上。
与此同时，海沟尽头似乎有闸门被打开了，声浪由远及近淹没进耳中，一米多高的水墙从东方滚滚而来，那水流冲击着海沟里本来平静的水也向西流动起来。我屏着气不能呼吸，闪电侠，闪电侠，我看到一团小小的“灰色”顺流向西漂去，一浮一沉地挣扎。
“啊——啊——”
我已经不能成句，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词句，只是长长地喊了一声又一声，齐天箍着我的手腕，快要将我掐断一般，可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里空了，觉得今天谁阻止我跳下去救它，我就要恨谁一辈子。
“苏灿珠！”齐天看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生生用力，“我是下水镇长大的，我的水性比你好，你老实待在坝上。”
他头也不回地冲下去，像条矫捷的鱼，“嗖”地便跳进了水里。直到看到齐天溅起的水花，我才清醒了几分，我太自私了，我会害了齐天的……水太混浊，泄水的闸门还未关上，水位越来越高，我已看不见闪电侠也渐渐看不见齐天，只看见自己手腕上被齐天捏出两道乌青的瘀痕，深深浅浅地疼起来。
我趴跪在坝埂上，探着身子伏在坝边缘的石头上，手指狠狠扒拉着那石头，近乎哀求地喊：“齐天……闪电侠……齐天……闪电侠……”
Eric他们见状不对，匆匆赶了过来，我已经表达不清，只是指着水面，不停叫着他们的名字。
“快去报警，附近好像有水警的办公点。”Eric对小王说，然后又对奶奶道，“我去租快艇的地方借救生衣，顺便让他们打电话给上游养殖户，让他们关闭闸门。你们先不要急，看住灿珠别让她冲动。”说罢他们已经分头而去。
我却只是跪着，任由奶奶把我抱进怀里，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快看，是齐天。”徐茵儿指着下游百米处的一个黑点，忽然喊，我们齐齐望过去，看到那个细瘦的身影四肢并用地爬上倾斜的堤坝，我飞一样地冲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抱歉而祈求地望向他。
齐天摇头，喘息着：“我实在游不动了，可是，”他湿透了，腥咸的水从他下巴上滴下来，一滴滴溅在我的手背上，竟是热的，“对不起，我没能找到闪电侠……”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用冲动逼着他去冒险。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好像有什么哽在喉头，浓的，腥的，铅块一样沉重的，我哑了。
齐天扭头，还要再跳进水里。我用力扯住他的后衣襟，像此前的许多次那样。
他回头看我，我只是拽着他的衣襟一下下摇头。
几分钟后，上游的水声终于止住了，齐天抹了把下巴上的水，忽然说：“刚刚，被闪电侠救上来的人……”
脑中忽然闪过一张面孔，那个被齐天拖到岸上的人，文身，光头……
我扭头望过去，坝埂边的草恰好掩住了他，徐茵儿和奶奶她们竟没能看到他。Eric和小王已经带着水警和救生衣赶来，那个身影听到脚步声忽然挣扎着从草丛里坐了起来，一边吐着水一边慌张地四顾着，然后他爬起来，踉跄着跑了。
我没有去追，我的腿已经软了，好像就要融化在这腥咸的海水里。我也喊不出来，抓住这个坏人，已经不那么重要。好像一直支撑在我后颈上的那根精神之脊已经崩塌，随着浊流，一直向西，淹没不见。
我不知道闪电侠救他是因为认出他就是夜闯小院的贼，还是只单纯地因为他是落水的人类。在它最连贯清脆的叫声里，说的是什么……
那一整个下午到黄昏，我耳朵都嗡嗡直响，除了闪电侠的吠叫声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不知道搜救的进展如何，也不知道谁跟我说了些怎样安慰的话。我只是沿着那道坝埂反复地走，走到尽头，再慢慢走回来，每一个来回是一个小时的路程。它肚子下面有伤口，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会受不了的。一旦它爬上了岸又走不动，晾在岸边多可怜。我这样不断走着才能及时发现它啊。我这样对自己说着，一直走到了远处的灯塔亮起光。
我的腿已经麻木了，看到周围有几个影子在眼前晃，模模糊糊意识到是齐天和Eric，我听到来帮忙的人说：“捞了这么久都没有，看样子是冲到海里去了，大概……”
Eric打断他，对我说：“灿珠，我们先回家吧，奶奶陪你站了这么久，会生病的。”
我抬眼，才渐渐看清奶奶花白的头发，我想我是点了头的。可是，我走不动了，我走了太久，一旦停下来，腿就不停地抖动，站也站不稳了。
那天是齐天将我背回小院的，我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何时被放到了床上，半夜又忽地一下爬起来，我摸出屋子拿好手电筒走出院门，我要去海边。
如果闪电侠终于游到了岸边却没找到我们，凭它自己是找不回来的啊，我得去等它。
“苏灿珠……”齐天屈着膝盖坐在院门口的路灯下，双眼通红地望着我，他甚至没有冲洗过，黑发上结着层细白的盐巴，“要去的话，我陪你一起去。”
我茫然地向外走，他替我披上件大衣：“海边晚上很凉。”
齐天打着手电，我扯着他的后衣襟，沿着白日的坝埂，又一次一寸寸地照过去。我总觉得有细弱的哼唧声在某一处哀哀地唤着我，回头去找，每每却总是一场空。闪电侠，你在哪里呢，如果你不再玩捉迷藏，我一定替你摸一整天的肚皮，陪你玩许多次寻回游戏。
可是，你在哪里啊？
快到黎明时，我们坐在堤坝上，慢慢睡着了。
我梦见一双冰蓝的眼睛歉然地望着我，痒痒的触感舔在我手心里。它没有叫，我也没有说话，全世界只有我们可以安静无声地读懂彼此，可为什么我读出它要说的是：对不起，小主人，我不能陪你长大了，对不起……
我不要这样的对不起！我在梦里“哇”地哭出来。醒来，也真的在号啕大哭，我终于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吓坏了夜眠的海鸥。醒来的齐天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轻拍着我的后背。
他侧过脸，我看到他肩膀抽动。
“我梦见闪电侠了，”齐天颤声说，“它来向我道别。”
我的心忽地一痛，所有希望瞬间幻灭。我知道，它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4
连着几天，断断续续的打捞和寻找，始终没有闪电侠的消息。
然而就在演讲比赛的那天早上，有一个养渔船的人家来找奶奶，他听说我们家正在寻找一只落水的哈士奇，而他的渔网在海里捞出一只灰色毛皮模样像狼的狗……
有时候我希望，那个消息从未来过。
我总想要一点儿幻想，来维系心中的童话。
童话里，它找到大海中住满狗狗的岛屿，它在属于它的世界里，它是它自己的主人。
可我见到它时，它已经冷硬了。
长而柔软的毛一缕缕地黏在身体上，眼睛合着，肚子上的伤口已经被泡成了粉白色……
我看不清了，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它额头那撮闪电形状的白毛，像一道神秘的封印，能够冲破泪眼，在我的视线里独自清晰。
我想起最初，在汽车站里第一次遇见它，它也是这样脏兮兮瘦巴巴的一团，却那样欢喜地跟着我，好像一个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天空中的北极星，靠着它的指引就能找得到家。
我迷路的小孩，我们，回家吧。
我蹲在沙滩上，双手抱起了它，齐天拍了拍我的肩膀，无声地询问是否可以交给他，我摇头，同样无声地回答他。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还是，此时的闪电侠真的比从前轻了许多。
它的灵魂已经飞上了天空，大海中没有的狗狗岛屿，天上，总会有一颗属于狗狗的星球。
我抱着它坐进Eric的车里，奶奶说可以把闪电侠葬在小院的李子树下，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样真好，它可以一直留在这个家里，像个淘气而忠诚的天使，或远或近地守护着我们。
我把它埋在院门口的那块骨头挖了出来，埋在它小小的坟墓旁。树梢的李子快熟透了，红红黄黄地摇曳，这么美的季节，它却酣睡在这里，会有些不甘心吧。
我默默蹲在树下，默默地在心里朗诵着雪莱的诗，像个神经病。
院门外传来一阵嚣嚷，好像听见人说，那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今天去警局自首了，警察来找奶奶去录个口供。
我腾地站起来，飞快地往院外走。
奶奶、齐天和Eric都在，他们带我一起去了警局。他们知道，我必须要去。
那个人坐在隔了栅栏的临时拘留间，满脸的胡子十分狼狈，站起身对我们深深鞠了一躬，他说：“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我以前是贩狗的，我杀过狗，卖过狗肉，也被狗咬过，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它们的，可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狗救了命……”
他一直低着头，我不知道他的话是发自肺腑，还是刑罚下不得不做的妥协姿态。
在汽车站的钟楼下，闪电侠险些被他麻醉抓走；后来的细小病毒也是拜他所赐；我们没有怀恨，他却先起了报复之心闯入小院，行窃不成刺伤了闪电侠；到最后，他逃难住在一个亲戚的海边木屋里，为了摸鱼充饥跳进海沟，不想左脚抽筋差点儿溺水，他没有死，闪电侠却为了救他而死去。
它短短的生命历程，因为这个人而异常多舛。
我能够原谅他吗？能像闪电侠一样以德报怨，用最单纯的心面对世界上所有不设防的恶意吗？
我不能原谅他，起码现在不能！
我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我要他记住这一刻一个十六岁少女眼中的痛意，让他在日后的人生中只要有作恶的念头，回想起这眼神便瑟瑟发抖、愧疚难当。
他被我盯得发毛了，又低下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们。
后来齐天跟我说，我那一刻的眼神好像狰狞的罗刹，他从来不知道我也有这样的一面，好像浑身都要冒出黑气一般。
可也正是这股可怕的力量，将苏灿珠往成长的路上又猛地推了一下。
Eric在看腕上的手表，但是谁都没有开口提醒我，演讲比赛已经开始了。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放弃了，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因为我此前准备了许久的演讲稿，题目叫《快乐的闪电侠》，我要讲的是一只快乐的哈士奇搞笑而幸福的生活。
“它时常做些‘二兮兮’的事，比如把一只手套藏在沙发缝里。但是几天下来，谁都没发现手套不见了一只，它却吃完饭就守在沙发的那个角落里，又警惕又期待。”
“它喜欢吃菜汤泡饭，前主人给它买的高级进口狗粮都比不过一根完全没肉的骨头，可若是带它出去遛弯儿，它宁可放弃骨头，它是只爱奔跑爱自由唯独不嫌贫爱富的好狗狗。”
“它很喜欢齐天给它洗澡，任齐天用沐浴露将它的毛蹂躏成什么形状，它都能配合着和齐天一起傻呵呵地欢腾，它看起来，很喜欢水……”
我知道，那些内容，我将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我这样的状态，没有理由再去那方舞台上丢脸。
可是，闪电侠陪我度过了那么多个海边的清晨，今日我所收获的不单单是我自己努力的成果。
我不能辜负它，我必须站到那个舞台上，这是它所期待的，也是我答应过它的。是结巴少女与哑巴狗狗曾缔结过的誓约。
就算是沉默着站完那三分半钟，也是一份交代。
“我想……去比赛。”我看着Eric，用强大的意念让自己开口说话。
大家都是一愣，Eric勉力地笑：“灿珠，不要勉强，结果并不重要。”
是的，结果并不重要，人生很长，或许，还是个无限轮转的圆圈，错失的，说不定哪个年月会在另一个时空节点上不期而遇。
但这接近并不是最终的结果，演讲比赛不是，闪电侠的离开也不是。
我摇摇头，问Eric：“能……送我去吗？”
Eric看看奶奶，他们眼神交流着什么，最终他点点头，说道：“好，我们抓紧一些，应该可以赶得上。”
大家都坐进车子里，陪我去了少年宫。
我们到达时，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台上正在演讲的是最后一名选手。
他开始鞠躬，观众席里响起掌声，主持人握着话筒要走到台前，用一段文艺节目给出评委打分排名的时间。
我们赶到舞台后面时，主持人已经有半个身子走出去露在幕布的外边，却被赶过去的Eric匆匆拉住了，他对主持人解释着什么，语速很快表情很急。我也走上去，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请给我……一次机会。”
他看了看我，短暂一愣，继而笑道：“你是苏灿珠？刚刚等了你好一会儿，林老师还特意过来嘱咐过，说随时赶来可以随时让你开始。那你简单准备一下，马上要上台了哦。”
Eric曾教过我，要克服结巴，就尽量不要重复自己说过的字词，如果严重地卡住了，那就停顿，然后接着断掉的部分开始，一个字都不要交叠。
我现在说话比刚来下水镇时进步许多，但也并不是很流畅，只是Eric教会我断句，又在林老师课上练习气息，于是说话听起来不那么奇怪，只是停顿多了些，外人还是能够猜出来，我本是个结巴。
于是这主持人能够立即推测出，我就是苏灿珠。
我又鞠了一躬：“谢谢。”
不多时，听到台上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各位评委观众，我们今天还有最后一位参赛选手，她要演讲的题目是《快乐的闪电侠》。”我很感激他，将所有背景都略去不讲，也不提我的特殊和迟到。
几只手在我背后拍了拍，我没有转身，大步向前迈去。
这一次，那片舞台不再陌生，可空旷的台上，将只有我一人。
我站在台上，身前是一根固定着麦克风的支架，脑海一片空白。
台下密密麻麻的人，我却看不清任何一张面孔。
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我像是被一片孤独的月光笼罩着，张了几次嘴，竟也不能出口任何词句，就那样，像那个在演讲话筒前失语的国王艾伯特。
长时间的静默中，台下观众起了骚动，议论声像海浪荡过来又卷过去。
我手中有一张小小的演讲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快乐的闪电侠，我如何能以练习过的俏皮语气去描述它曾经的快乐。
深深吸了口气，再呼气，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被麦克风放大，在整个演讲厅里回荡，好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手上慢慢用力，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里。抬起头，忽然在那些模糊的面孔中间看见一团灰扑扑的影子，像个小大人一样端坐在椅子上，冰蓝的眼睛盯住我，热切兴奋又带着紧张。
好像从前一样，它是我唯一的听众。
我微微笑了下，冲那个虚无的影子说：“嗨，你……还好吗？”
我的声音是哑的，因为整夜的呼喊和哭号，像一面生锈的破锣。
台下的声浪忽然停息，没了一丝声响，恢复成平静的海面，我看不到那些注视的目光，只盯着那个灰白毛皮的家伙，它就不远不近地坐在光影里，与我对望。
我说：“你还记得吧，第一次遇见你，你脏兮兮的像匹又瘦又饿的狼，对我穷追不舍，我以为甩掉了你，却在奶奶的小院里又看见了你，你在漫天水珠中摇着尾巴对我笑，从此，你走进我的生活，作为一只狗，和一个讨厌狗的少女，这是个艰难的开端，但你用热切和友善以及二兮兮的笑容一寸寸化解了我的防备，你看你，其实也是很狡猾的。”
“还记得吧，我们带着你去寻找主人，却遭遇了狗贩子，麻醉针已经让你意识不清，可看到我被推倒在地，你却猛地咬住那个人的脚腕，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发狠，好像真的变身成了超级神兽，可以守护你的主人，那时我多开心，我开心的是我也没有因为惧怕而放弃了你。”
“总算找到旧主人的住处，却发现你是个被转送掉的可怜孩子，你从麻醉中醒来，从车窗里看到渐行渐远的家，用爪子急切又失落地拍打着车窗，又祈求一般地拍打着我，那时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冲动，好像你的祈求也带着无限信任，于是又跳下车要到了主人新住处的地址，我相信你的主人不会抛弃你，因为你是这样一只值得宠爱的狗狗。”
“一定是想要忘了吧，那于你实在不是什么好的经历，你感染了犬细小病毒，难受得不停哼唧，却还分了神去羞愧，你羞愧于自己的呕吐物和有腥臭味的便便，于是费尽心机地埋了起来，以至于我没能及时发现你的病情，你藏在葫芦藤下，像个犯错的小孩，可这个小孩多坚强，居然硬生生从病魔手中挣扎着活了过来，我好佩服你，你顽强得哪里像是一只城市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宠物。”
“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开始拖拉着不想帮你寻找主人，你像个珍宝，让我动了想要私藏的心思，却偏偏在一个不期然的早上，你在卖酸枣糕的街角遇见了旧主人，那一天，我的心数不清跌宕了多少回，我以为，我们要缘尽于此，可让我激动的是，你居然在我奔回去争取你的时候，也同样期待着我的这份争取，那一天我才想起，我们早就遇见，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你看，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当然，你也有不乖的时候，你到处撒尿，不知咬坏了多少坐垫，因为你成熟了，遇到你的冷面女神火火，你有了惆怅和期待，可我也多了烦恼和纠结，那时候，其实我是想带你去做绝育的，因为茵儿说那样能让你更健康更长寿，所以，你差点儿成了闪电公公。”
“可是，你不是一只平凡的狗狗，所以总不能过得一帆风顺，你在家里遭遇夜贼的时候，死死守住了奶奶的门口，即使是肚子上挨了长长的一刀，那一夜我身上沾满了你的血，我瑟瑟发抖不能自控，不能想象就这样失去你，可你还是挺了过来，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忠诚勇敢百折不挠，我想我带着你走在街上都要忍不住趾高气扬地昂起头来，因为你那样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你大概不知道，作为一只狗狗，你的作用有多大，幼年时佩戴止吠项圈让你失去了吠叫的本能，但那日海边你伸长脖颈发出的一声短促吠叫，几乎让我热血沸腾。否则，怎会有那么大的动力每天早起，踏着晨露去往遥远空寂的海边，因为有你的陪伴，有你创造的奇迹，才让我不再孤军奋战，让我相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你啊，真是我命中的福星。”
“……”
我桩桩件件细细碎碎地说着，好像台下根本就没有观众，他们早已走空，自始至终只是我在跟闪电侠慢慢回忆谈着心。
我顿了下，叹息：“可是，你还是狠心丢下了我们，你跳进水里救那个伤害过你的狗贩子时，曾扭头对我叫了一声，我一直没能想明白，你那时说的是什么。你究竟，对我说了什么呢？”
它蓝汪汪的眼睛依旧望着我，水莹莹的，似也含泪。
我轻轻合眼，泪水从眼角簌簌滚落，原来，那是我自己的泪。再睁眼，所有景象都已变迁，台下是安静而专注的观众，第三排的位置坐着奶奶、齐天、Eric、徐茵儿、小王、林老师，还有让人意外的老爸和大腹便便的老妈，齐天的旁边空着一个座位，那是闪电侠刚刚出现过的地方。
我笑着，泪已成海，将我的衣襟全部沾湿。
我知道，它来看我的演讲比赛了，像从前的每一个清晨，它陪着我完成了又一次的练习。
幸好，幸好这一次，我没有失约。
我吞咽着泪水，微笑着，面对着所有台下的观众，说：“就在这个暑假，我遇见了一只帅气的狗狗，它叫闪电侠。起初我以为，我是它的北斗星，指引着它找到回家的路，可后来发现，它才是我夜空中最亮的星，将我最暗沉的角落变成了最璀璨的风景。”
“就在昨天，我失去了它。”
“可我知道，它从未走远，它是天空中的星，即使白日里看不见，也会时时刻刻躲在云层后，陪伴我，守护我。”
“我有它看顾，也可以微笑着，将每一步都走得不孤单。”
我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有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我看见许多人在悄悄拭泪，人们一排排地站了起来，那不是为我喝彩，我知道，他们在为闪电侠这多舛却精彩的一生而喝彩。
闪电侠，你看你，始终都那么值得我骄傲。
我将一等奖的水晶奖杯放在了李子树下，闪电侠的旁边。
我笑着说：“这功劳啊，有我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然后将那三千块的奖金双手送给奶奶，说：“奶奶，我想帮你……买空调。”
奶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许久，她说：“奶奶知道你的心意，但奶奶希望这笔你努力赢得的奖金可以用得更有意义。”
我抬头，奶奶笑容慈祥，大约，自她将爷爷的画具送给我的时候，或者是，自她和爸妈商议着替我进行这场特殊的治疗时，早已接纳了我，只是多年的疏远，让我们一时没能找到亲昵的理由。
我看了看齐天，他冲我点点头，深黑的眼仁里终于有了丝振作的迹象。
“那么，我来支配它了。”我将钱小心收起。
后来，我和齐天以闪电侠的名义将这笔钱捐给了一家民间流浪动物救助机构，也就是当初收留了闪电侠的地方。它是将恩情记得牢牢的狗狗，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做法。
离开下水镇之前，我最后一次去了海边。
我将齐天替我照的我和闪电侠在海边的背影埋在了沙滩下，这样，每当朝阳升起，那个女孩子和狗狗的身影依旧会面朝大海，放声而歌。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指引我靠近你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
那曾与我同心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在意
是太阳先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
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照亮我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