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西朝马队到达剑门关。
剑门关是由秦入蜀的一道重要锁钥，历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由东向西，绵延数百里的小剑山横亘在入蜀的必经路上，共七十二峰，峰峰如剑。在峰峦之间的一条沟壑里，驿道由北而南向前延伸着。出了沟壑，一座大山横在前面，这就是大剑山。它像一座石头铸就的干城，绵延数十里，挡在路前。山顶，在大、小剑山的结合处，一座城堡似的关楼坐落在两座巨形石崖之间，这就是剑门关。
关口上的寒风又急又大。哗哗作响的军旗，仿佛被撕裂。山林在寒风中战栗，山岭仿佛被吹缩了头。兵士们忙着埋锅造饭，耿长锁、刘金柱、林国梁、马元义乘机登上了关楼。环顾四周，峰峦如涛，起伏连绵伸向远方。大剑山山顶的寺庙隐约可见。关下，曲折的驿道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在山谷间蜿蜒而前。看着这巍峨雄关的景色，耿长锁感慨道：
“剑门天下雄，名不虚传啊！”
“‘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夔门天下险，剑门天下雄’，是蜀中的四大胜景。三国时期，蜀汉大将姜维守剑门，挡住了曹魏的数万大军。若不是刘禅在成都投降，蜀汉哪能亡得那么快！”林国梁道。
“咱们西王绝不会是刘禅。”马元义道。
“难保不出黄皓那样的小人，小人照样可以误国。”耿长锁道。
“谁是小人？说出来让我们先灭了他。”刘金柱道。
“小人头上又没刻字。谁会承认自己是小人呢？他们可能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忠于皇上，忠于国家，这就叫‘大奸似忠’。在生活中咱慢慢识别吧。”耿长锁笑道。
午饭完毕，即将启程。耿长锁对林国梁、马元义道：
“留下五百人马，剑门关这道门户就拜托你俩了。”
见二人不忍离别，耿长锁便鼓励道：
“大丈夫来到人世间，自应侧身天地，独立苍茫。独立行事，正是历练我们的极好机会。抚南王曾告诫我行事的原则，‘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咱们以此共勉。”
言毕上马，拱手而别。
广元县城，东傍凤凰山，西依嘉陵江。城形狭长，南北长约三里，东西宽约一里，是由秦入蜀的第一座县城。凭借着凤凰山这道天然屏障，再在南、西、北三面各筑起一段城墙就构成了县城城防。城墙原为土墙，明洪武三十一年改为砖墙。广元，又名利州。明代，这里曾为卫城，利州卫就设在这里。与凤凰山隔江而踞的一座山叫乌龙山，也叫西山。西山脚下临江处是一大片石壁，石壁上凿洞立柱，建有唐代女皇武则天的祠庙。据传武则天生于广元，后人为纪念她，将这座祠庙取名皇泽寺。由城北门上行约十里处，江的东岸边又一处石壁，壁上刻有无数大小不等的佛像，据传为北魏时所刻，人们叫此为“千佛崖”。东西走向的南山硕大如屏，拱卫在县城南边。汹汹的嘉陵江为南山所阻，转头向西，形成一个大河湾。一条小河东来，弯曲若带，在南山脚下的老鹰嘴绕着南河坝拐了一个大弯后流入了嘉陵江。
有乌龙、凤凰隔江守候，有女皇、神佛合力护佑，广元自然是一块福祥之地，形胜之地。有人谓她“乌龙凤凰一江水，千佛皇泽两丘壁”，也有人谓她为“千古形胜地，蜀门第一城”。
县城北门外一里之遥处，有一座单孔石栏桥叫将军桥，在它们之间是一片空闲的开阔地，到达广元的西朝马队就驻扎在这里。
腊月初四清晨。刘金柱留驻广元，耿长锁亲率百骑急赴朝天关。
高山夹岸，江水滔滔。寒冷的晨风中，战马疾行在曲折的江边驿道上。
过了飞仙关、沙河驿，翻过金鳌梁，横空出世的朝天岭遥遥在望，望云铺就呈现在岭下不远的江边。望云铺曾为望云驿，后改驿为铺，铺内住有十多户人家。因为战乱，驿铺只剩下几间残破的草房。
马队正行间，突然探马来报：“望云铺浓烟冲天，人声嘈杂。情况不明。”耿长锁脑中飞快地思索和判断着：李自成的队伍？不可能。清军？更不可能。很可能是一伙山贼趁乱在此打家劫舍。便下令：
“冲过去，干掉他们！”
马队如离弦之箭，迅疾冲下缓坡。士兵们抽刀向前，砍向山贼。山贼们见状，丢下所抢粮食、生猪等纷纷向朝天关方向逃窜。曹昭林一马当先，率骑向北，堵住了山贼们的逃路。士兵们砍瓜切菜般很快消灭了山贼。一个漏网的山贼逃向江边，曹昭林策马赶上，正要举刀，耿长锁大喊道：
“留下活口！”
士兵们纷纷下马，帮助百姓灭火。大火熄灭，惊魂稍定的百姓们纷纷从藏匿之处走了出来，聚集在耿长锁周围。一个头发花白的五十多岁的老头上前道：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这些遭天杀的大西军，抢我们的粮食，抢我们的牲畜，叫我们怎么活啊！”
众兵士顿感诧异，他们都看着耿长锁。耿长锁和悦道：
“老伯，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大西军呢？”
“半个月前，朝天关上来了一伙人，三十多个，他们自称是大西朝张献忠的队伍，奉命到这里来守关防备李自成的。他们守住关门，规定凡过往行人都要交纳银两或粮食，说是‘八大王’张献忠叫他们这样做的。收取钱财也没有个准，他们想要多少就拿多少。前几天，听说一家娶媳妇，十来个送亲的和迎亲的过关时，所有钱财全被搜去，连新媳妇也被他们抢去了。昨天上午，关上几个人下山向我们索要粮食、猪肉，准备在关上过年，我们没有给，今天他们就下山来抢。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了，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吧！”老头道。
正说着，曹昭林押着那个“活口”来了。耿长锁对山贼道：
“老老实实把关上的情况说清楚，可免你一死。”
“关上共三十二人。今天下山十人，守关十人，二人望哨，还有十人找水。”山贼道。
“找什么水？”
“今年准备在关上过年。山上缺水，黄头领率九人在赖家坡寻水。”
“赖家坡离朝天关多远？”
“三里多路。”
“头领叫什么？什么模样？”
“他叫黄占山，高个，黑脸，络腮胡。”
“你们用的什么武器？”
“大刀和长矛。”
“有弓箭么？”
“没有。”
耿长锁“啊”了一声，转身对曹昭林道：
“放了他吧。”
百姓们哄闹起来：“不能放啊，大人。”说着一拥而上，围住山贼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山贼就断了气。耿长锁道：
“乡亲们，朝天关上的那伙人是残害百姓的山贼，不是大西军，我们才是真正的大西军。大西军只杀贪官和豪强，不犯百姓。今后我们还要驻兵望云铺，专门保护你们。山贼所抢你们的粮食、生猪等都在这里，大家来认领回家吧。”
随即转身命令士兵上马，准备攻关。老人忙劝道：
“你们这样上山，不可不可！”
老人拉着耿长锁走到驿道边的一个高台上，指着对面的朝天岭道：
“从这里出发，再走三里多路便到了楼房沟。从楼房沟开始爬山，上行十多里路便到了一道山塆，过了山塆就是朝天关了。在山塆下的树丛中，一道五尺长的石墙后面有他们的哨探。山下的人走在半坡上，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来的人多，对他们不利，哨探会很快回去报信，关上就做好了准备。实在抵挡不住，他们也会顺着关东的山梁逃得无影无踪，你们是抓不住他们的。”
耿长锁沉吟了一下，命韩建泽率队在此待命，一旦山上得手，以放烟为号，立即上山。又从死去的山贼身上剥下两套衣服，让曹昭林和他做伴，换上衣服扮成当地人模样一同上山。
“带上武器不方便吧？”耿道。
曹拍了拍腰间的两把柳叶小刀道：
“有它就足够了。”
“他们不是要粮食吗？就带一小袋粮食吧！”耿道。
刚满十九岁的曹昭林，中等身材，两道剑眉下的大眼明亮而机灵，善使两把柳叶飞刀。因作战勇敢，前不久升任把总。在“娃娃营”中，算是耿长锁的师弟。
斜坡迤逦，驿道缓长。不多时，耿长锁、曹昭林便到了有石墙的地方。两个持刀人从墙后闪出，上前搜身。还没等弄清怎么回事，两把柳叶小刀便插入他们的胸中，随即两具尸体被踢下了山涧。
过了石墙，转过山塆，又上了几步石阶，一座高大的关楼出现在眼前。耿长锁想，这可能就是朝天关了。
关墙上站着两人，警惕地看着他俩的到来。关墙下两排房屋，右边是一座祠堂，几个人散乱地坐在门边，懒懒地看着他俩。左边厢房共八间，最南端的两间门大开着。一个粗腰横脸的人坐在关门前的一把椅子上，旁边放着一把大刀。耿想，这是个凶恶的门神，得先干掉。
看见他俩来了，粗腰横脸大大咧咧地问道：
“往哪儿去？”
耿弓着腰，赔着笑脸说：
“去朝天驿。”
“你可知过路的规矩？”
“小的不知。”
“好，那我告诉你，我们是‘八大王’的人。你可知道‘八大王’？”
“不知道。”
“嗬，你怎么连‘八大王’都不知道呢？告诉你，‘八大王’就是张献忠，可厉害了，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你们害怕不？”
“害怕，害怕。”
“现在，‘八大王’在成都当皇帝了，皇帝的话你敢不听么？”
“不敢，不敢。”
“所以，我们为你们守关，你们得管着我们的吃饭。凡过关者，有钱出钱，无钱出物。”粗腰横脸说完，盯着曹昭林所带粮袋，伸手就要拿。耿一把夺过粮袋说：
“大人，这是我们全家老小的救命粮，你放了我们吧。”
“少废话！”
那人边说边过来夺粮袋。耿趁势抓住他的右臂一扯又一顿，右臂脱臼了。曹昭林趁势夺过椅旁的大刀。粗腰横脸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快来人呀！”
祠堂边、厢房内立即跳出六七个人，举刀向他俩围上来。关墙上的两人见势，拿起手中长矛对着耿长锁就要往下掷。曹昭林一扬手，两把柳叶刀飞出，两人滚下关墙，顿时丧命。耿长锁卡住粗腰横脸脖下锁骨，对围上来的人厉声喝道：
“都把刀放下！不然，我就要他的狗命！”
随即用力一掐，粗腰横脸疼痛难忍，哀叫道：
“快把刀放下，放下呀！”
山贼们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
“向后退！”曹昭林大喝一声，趁势向前抓过一把刀，威逼着众人往后退，又向后一抛，这把刀落在耿长锁面前。耿迅疾执刀在手，一脚将粗腰横脸踢倒在地。
正在这时，从关墙外来了一个黑脸大汉。一看这架势，知道遇上了高手，忙向耿拱手致意道：
“壮士息怒，小的们不懂事理，多有得罪。敝人姓黄，叫黄占山。我向你们赔罪了。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我们姓大。”耿长锁道。
“没听说有姓‘大’的。”黄占山笑了笑道。
“有！我们姓大名西军。”
黄一听，吓了一跳，知道李鬼遇到了李逵，大祸临头了。他大喝一声：
“弟兄们，上啊！”
山贼们纷纷上前拿刀，被曹昭林一连砍翻了几个。耿长锁一刀结果了粗腰横脸，便和黄占山对打起来。黄斗他不过，一个纵步跳上关墙要跑，耿见势也跃上关墙，喊道：“哪里跑！”两人在关墙上又打了起来。黄占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趁着耿长锁不留神，一步跳下关墙，三步两步就钻进松林去了。耿见追赶不上，心里又惦记着曹昭林，便反身折回到关内。受伤的两个山贼已被曹昭林制服，乖乖地蹲缩在墙角。
耿长锁命曹昭林去关墙外堆放柴草，点火放烟，向山下发信号，自己则审问那两个山贼。通过审讯，弄清了这伙人的来龙去脉。
逃走的黄占山，陕西黄坝驿人，因其面黑，当地人叫他“黑和尚”。黄自幼游手好闲，不服父母管教，年轻时常纠集一伙地痞无赖为害乡里。百姓虽恨，但因其人多势众，敢怒而不敢言。崇祯十七年九月，李自成兵驻宁羌县城。为了攻打七盘关，曾分义军一部驻守黄坝驿。当地百姓暗中将黄的种种劣迹告知义军头目，义军头目决定为民除害。一天傍晚，黄占山一伙正聚集在某家吃晚饭，义军迅速地包围了他们。一阵搏斗，黄占山、赖克祥逃脱，余下十余人全部被杀。
黑和尚逃到了七盘关以西的神宣驿，在他姑妈家躲了起来。他有一个姑表兄弟叫罗维兴，也是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二人一拍即合，只恨相见太晚。住了一月有余，闻听李自成部被张献忠逐出广元，回到汉中，罗维兴便给黑和尚出主意：
“大哥，李自成一走，朝天关空无一人。我们何不找一些兄弟去把守朝天关，趁着乱世在过往行人身上搞些钱财？如果有人问起我们，我们就说是八大王张献忠的人。即便张献忠知道了，我们为他守关，他难道不高兴？”
黑和尚大喜，于是由罗维兴出面，在神宣驿找了十多个人。黑和尚连夜潜回黄坝驿，召集旧伙十来人，第三天便来到了朝天关。十多天前，扎脚铺一秦姓女子嫁与沙河驿的江家，路过朝天关时，财物彩礼被洗劫一空。见新娘子有几分姿色，黑和尚逐走迎亲的和送亲的，将新娘强行留下，藏匿在离关不远的赖家坡一家农户里。关上从此路断人稀。百姓们一听见八大王、张献忠这些名字就吓得心惊肉跳。山贼们还告诉他，今天有九个人在赖家坡一带找水。黄占山逃走，肯定把这些人都带走了。耿长锁恨恨地骂道：
“这些狗杂种，干了坏事还往我们头上栽！”
正在这时，韩建泽带着山下的人马上山来了。耿长锁命他布置警戒，自己则和曹昭林在四周察看地形。
朝天关关墙高约三丈，厚约两丈五尺。关门北向，上有箭楼。关墙内一侧的祠堂叫褒忠祠，为纪念南宋抗蒙英雄曹友闻而建，内有曹将军塑像。出关门北行二十余丈是一处悬崖，站在此处，俯瞰嘉陵江水如带，驿道就从这悬崖边通过。离关墙西三十丈的地方，是百余丈高的一大块绝壁，下为明月峡。站在顶端下视江流，令人头晕目眩。关墙东边，朝天岭的山脊上，是大片茂密的马尾松。朝天雄关，高踞于悬崖之上，下临明月险峡，它占尽了地理上的优势。人少了攻不下，人多了受地形的限制优势又施展不开。它确实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察看完地形，耿长锁叹道：“西王言朝天关险要，果然！”
回到关上，耿长锁对朝天关的防守做出了安排：韩建泽任驻守朝天驿的千总，统领步兵二百、骑兵五十；把总曹昭林任骑兵队长；朝天关驻守步兵五十人，由队长陈世康和贴队汪代云统领；队长周继明驻望云铺，统领骑兵五十；朝天驿、朝天关、望云铺的兵马统归千总韩建泽调遣。所缺步兵，由曹昭林带来补齐。安排完毕，耿、曹下山返回广元。临行时，耿吩咐韩建泽要尽快派兵去赖家坡追捕黑和尚，解救被抢的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