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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孤坟鬼泣(2)

当时秦国军队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无须师出有名,而是直取赵国两处城邑。随后更不满足,又出兵深入赵国,攻城拔寨。秦军无阻,连赵国派去抵抗秦国侵略的赵军统帅赵庄竟然都被秦军一战活擒,绑在战马后面成了秦军耀武扬威,向赵国示威的战利品。赵军胆寒矣,赵国危矣。

秦为虎狼,赵之东西边境的“胡人”,即秦汉时期的匈奴人。《史记》所记“西胡”“东胡”“林胡”“楼烦”等部族,依仗着人强马壮,民风彪悍,利用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骑兵纵横驰骋,呼啸而来,飞马而去,不断侵扰蚕食赵之边城,已经到了无所顾忌、肆无忌惮的程度了,哪里把赵国当成战国七雄之一?简直就把赵国当成他们餐桌上的手扒肉。内忧外患,真够这位少年君王喝一壶的。

但赵武灵王做人做事不庸不昏不凡。《史记》所言:“及听政,先问先王贵臣肥义,加其秩;国三老年八十,月致其礼。”

政治上把稳,民心上收拢。

赵武灵王是个有抱负的君王。

当时魏、韩、赵、燕、中山五国不再互相称君,而和周天子同称为王。但赵武灵王不同意,仍令朝内外称其为君,有点儿“缓称王”的味道。赵武灵王的施政抱负是:我赵国地贯东西,沃土千里,有漳河、滏水做依托,有修筑的长城做屏障,又从秦国手中夺回了蔺、郭狼的失地,在北方也击败了林胡的骑兵。但我们面临的形势依然严峻,面对的任务更加艰巨,面对的困难愈加艰险,面对的敌人更加强大。北有燕国,东有东胡,西有林胡,更有秦国、韩国蹲在一边儿虎视眈眈,尤其是秦国有欲吞吾之而后快之意。国不强,民不顺,军队不能打仗那是要亡朝灭国的。我们要强国建军,不甘做他人板俎之肉,唯有变革才是出路。继位第十九年,赵武灵王言之凿凿,誓言旦旦地说:我要向胡人学习,“胡服骑射”。

这对于相对落后羸弱守旧的赵国来说,无疑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

中国汉人的服装自春秋以来,皆为广袖长袍,掩襟无领。以出土的孔子石刻画为例,所着大衣袍,袍襟过膝,衣摆能盖住脚面,掩襟大袍无衣扣,齐腰,用宽衣带系之,衣带从腹前垂至两腿间,直拖到脚面上。尤其让后人开眼的是两袖之广之大,以孔老先生的衣袖看,其袖围至少近于其腰围,其袖长当为其裤长。毫不夸张地说,在孔子那个年代,士大夫的衣着比之我们现在看的京剧中的人物衣饰还要夸张。以其衣袖为例,孔子年代,士大夫的衣袖要比京剧中士大夫的衣袖还要宽至少两倍,长至少一倍。春秋时期的士大夫上朝上车要比京剧中的“名角”登台难得多。起步难,迈步难,出手难,抬臂难,传递难,唱喏都难,更勿论喝水难,吃饭难,如厕难,举手示意都难,但却数百年上千年不改。究其原因,是春秋的士大夫更追求的是“派”,是和东狄、西戎、南蛮、北夷的区别,是士大夫的“格”和“节”,“礼”和“仪”,越繁复,越程序,才越有“派”,越有别。

孔子生活的年代和赵武灵王生活的年代不过相差二百五十多年,相信赵武灵王深恶其害,深恨其繁,立志要改。

据我考证,赵武灵王生活的公元前两百多年时期,还不仅仅是朝中的士大夫摆谱拿捏得一步三晃,像京剧“名角”上台一般,那种穿戴应是社会风俗。都那么穿,都那么戴,即使是一般城乡百姓亦如此,所不同的是衣料的好坏。这就犹如我们目前穿西装,有的领导一套西装要数千元,甚至数千美元,但有的打工者,乡村的农民,亦穿着西装,所不同的是他那套西装可能只要几十块钱,甚至十几块钱。但那都是西装,你不会误认为是中山装或长袍马褂。

《史记·魏公子列传》中司马迁说得明白,魏公子无忌窃兵符救被秦军团团围困的赵国首都邯郸,怕魏军前线统帅晋鄙不交兵权,就带着屠夫朱亥同行。准备一旦晋鄙有变,就由朱亥用四十斤重的大铁锤,一锤击碎晋鄙的脑袋。朱亥进魏军统帅晋鄙大帐时并不是手提着那颗大铁锤,那样他是进不了中军大帐的。朱亥是把那颗四十斤重的大铁锤藏在衣袖中,然后随魏公子信陵君十分坦然地走进前线司令部,走近三军统帅老将晋鄙。他之所以这么顺利,没让晋鄙的警卫、将士包括晋鄙本人起疑心,是因为那袖子又大又长,像面口袋一样,把那颗四十斤重的大铁锤藏得严严实实。这才有《史记》下面的记述:“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赵武灵王改胡服有理。

赵武灵王也真够难的,也真够行的。敢为天下先,敢冲破世俗不顾白眼恶语,从自己做起,从赵家的显贵们做起。上朝为官,进殿议政,必须着胡服。上身短襟,下身长裤,脚蹬战靴。下发政令,全国推行。赵武灵王令人敬佩,想起一千三百年后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的“三不足”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赵武灵王亦大无畏者也。

赵武灵王的改革重点在骑射上。春秋战国时期两军交战主要依靠战车,国之盛弱以战车多寡论,大国万乘之军,小国不过数百。那个时期的战车一车三兵,中间一兵是驭手,只负责驾车,左手一兵为戈手,以戟矛刺杀敌人;右手一兵为箭手,以箭射杀敌人。但车战也有其局限性,它需要一个大而广,广而平的战场,交战双方投入上千甚至数千辆战车,那片战场该是多么大的一个平原。否则在太行山上摆战场,恐怕两车都不能并行,何况万千辆?而赵国所处的地方绝大部分都是山地,在和胡人作战时,统兵之帅赵武灵王看到胡人的骑兵来往自如,聚散有度,驰骋神速,袭击突然,即使是山区小径,人能行马即能行,不会像赵国的军队,要先修路再架桥,要排大队,要拥堵一团,给敌军造成可乘之机,又因车队行动迟缓,到手的战机又丧失了。很多情况令赵武灵王困惑,打时军队运动不上去,追时军队又车车拥堵冲不上去,撤时因道路不够宽,不够平坦,数百辆战车排出十数里远,见头不见尾,一辆车卡住,整个军队瘫痪。反观胡兵,却异常机动,异常灵活,异常迅速,令赵军首尾难顾,防不胜防,打又打不着。

因此他下决心改造赵国军队,要训练一支新军,核心是放下中原大国的架子,放下中原正统的面子,学习胡人骑射,一人一骑一射,形成真正的骑兵。赵国后来逐渐强盛,灭了中山国,统一了赵国内部,对外打败了胡人,又打退了秦、齐、魏、燕的蚕食,收复了失地,开拓了疆土,把赵国的版图扩大至山西、河北、河南,真正成为战国七雄之一,也成了真正敢和当时的强秦叫板开战的国家。赵武灵王的行宫已经建在大同的灵丘,他的军队已经打到今天的雁门关处,赵武灵王筑的赵长城就是历史的见证,一直到汉、唐、宋、明都未能打出赵长城以外。

胡服骑射是使赵国兴旺强盛的根本。赵武灵王英雄也。

后人的话

赵武灵王是英雄,热血肝胆的汉子。

战国时期,关中六国的国王没有一个不怕秦国的,没有一个诸侯国的王愿见、敢见秦国国王的。远的不说,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就怕秦王犹如鼠见猫。秦王提议要在渑池和赵王相会,这本来是两国间的正常外交活动,但赵惠文王吓坏了,他根本不敢去。他畏秦国如同畏虎狼,畏秦王如同畏魔鬼。

赵武灵王却一身是胆,为了了解秦国,了解秦国的地形地貌、地理情况,也为了“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他的作战方略不仅是灭中山,扫胡人,抗列国,还要从大同、包头出奇兵,直接出击秦国,打秦国一个措手不及。惜哉,悲哉,自赵武灵王后,如此大胆的突袭秦国本土的作战计划,六国君王想都不敢想,梦都不敢梦。他们睡不踏实夜不能寐,除了花天酒地地自我麻醉,剩下的就是害怕秦国大军叩关。而赵武灵王的确英雄虎胆,竟然敢化装成赵国的使者,深入虎穴,亲自到秦国走一趟,查看国情,勘察地形,一直走到秦国的国都,一直走上秦昭王的大殿,和秦国国王面对面。

秦王大殿是雄伟壮丽的,是摄人魂魄的,但也是不好登的,是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让人胆战心惊的。难怪秦舞阳往秦始皇的大殿前一站就吓得魂不守舍,两股战战,面白如死灰。秦昭王的大殿比不上秦始皇嬴政大殿的气势,但也足以让他国的使者汗颜。赵武灵王神态自若,对答自如,举止得当,既没有当场吓得露出马脚,亦未让秦昭王一眼认出真伪。但秦昭王也是位成熟的政治家,阅人无数,接见这类的外国使者亦多矣。他总觉得此使者非彼使者,此使者隐隐有股非凡之气,有一种勃勃的霸主气场,感到此人“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仅差一步,赵武灵王已经脱险出关。赵武灵王胆量可谓大矣,视龙潭虎穴为平地,来去自由,怎能不让“秦人大惊”?秦昭王亦吃惊不小,赵武灵王不可小视,不可轻视,不可不重视,劲敌也!

然英雄气短,祸起萧墙。

说到底赵武灵王的悲剧就在于履行权力移交时出现的失误,误了自己,也误了儿子,更误了赵国。

赵武灵王和历史上一些有作为的君王一样,得志于权力在握,失败于权力过渡。先是宠爱一个女人,因三千宠爱在一身引出无数宫廷官司,宠爱的女人生了儿子,又跌入废长立幼的泥潭,陷入国乱争权,骨肉相残。不知道赵武灵王怎么想的,当他看到被废的太子,即被立为安阳君的大公子章时,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把赵国一分为二,现立的赵惠文王为半个赵国之君王,已废的太子长子公子章为那半个赵国的国君。两王对峙,赵国不乱更待何时?这种裂土而封,满足两个儿子的想法幼稚得近乎天真,可见英雄也有糊涂时。

赵武灵王终于死于权力之争,死在他们赵家人手中。为了大儿子公子章,他被公子成和赵国的权臣围在沙丘的行宫中。公子成也够心狠手辣的,他下令被围在赵武灵王行宫中的人后出宫者灭族,吓得整个沙丘行宫里赵武灵王的侍从恨不能多生出一双腿来,都急不可待,逃之夭夭。跑慢了,不是斩首是灭族!只剩下可怜的赵武灵王。三个月的时间才把赵武灵王彻底饿死,赵武灵王绝境求生的本领不可谓不大,但再大也大不过权力。英明一世,英雄一世,却落得个活活饿死。死不瞑目,死得凄惨。

比赵武灵王早三百多年,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当为人杰、人主、人之霸也。到晚年,五子争立,为争王位,骨肉视若仇人敌人,人人恨不能生啖他人。可怜齐桓王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也是活活饿死。他死后还不如赵武灵王,放在病床上尸体再无人问津,直到肉臭生蛆,腐烂不堪,尸体放了整整七十六天。也是乱于萧墙,乱于争夺权力,乱于“接班人”手中。

呜呼哀哉!

站在赵武灵王大坟前突然想起杜牧的《阿房宫赋》: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孤零零的大墓历经多少个春秋?毕竟春天又来了,“墓草无人随意绿,空梁何处落燕泥”。

赵武灵王早已无泪无叹了,阴天深夜、狂风暴雨时也再听不见那阴阴幽幽的鬼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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