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登上白登山时，下了大半夜的春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那景色真美。谷雨时节，地处塞北的大同杏花开得正漂亮，雪白的杏花，乍开的花瓣中挺立着亭亭玉立的花蕊，一簇簇、一树树、一片片，一眼望不到边，似乎在与漫天的白雪争娇斗艳。想起唐朝边塞诗人岑参的一句名诗：“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登上白登山那日，也该是千树万树杏花开。
白登山不高，是一座圆圆的孤零零的丘陵。它不像一座山，更像是先秦西汉时期帝王陵的封土。谁能想到二千二百年前，这儿真的差一点儿就成为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墓场，真要如此，那漫天的飞雪，该不是送葬扬幡飞起的纸钱吧……
站在白登山上，在飞雪碎片的缝隙中，大同市影影绰绰，时隐时现。地图上白登山与大同市的实际距离为六千多米。晴天登山而望城，能看见大同城墙上飘扬的彩旗。这难道就是二千二百年前金戈铁马刀枪迸进的白登山？这难道就是当年血肉横飞死者无数的白登山？这难道就是让刚刚开建了大汉王朝的汉高祖刘邦陷入绝境几乎丧命的白登山？这真的就是那座让四十万匈奴铁骑从四面八方包围得铁桶一般的白登山？那为什么在后世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都不再有白登山，而都标之以马铺山？为什么在离它一百多公里的阳高县却有一座赫赫有名的白登山，还有一条流水潺潺的白登河？这儿真的就是充满历史玄机的白登山？
雪漫白登山。
雪落仿佛有声，似歌似泣，似诉似语。
下山遥望，这座小得像羊脂玉挂件一样的白登山，真的在历史上发生过几十万大军的对垒、酣杀、拼搏？真的发生了诡谲神奇、扑朔迷离的故事？真的发生了一段让后人匪夷所思的历史？
该去问谁？问傲雪怒放的杏花？问滋润大地的白雪？问无语而去的桑干河？问默默而立的北岳恒山？
二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登基为帝的第二年，正是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帝踌躇满志之时，威加海内兮。
但刘邦不是太平皇帝，他生活的时代也不是太平世界。借用宋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时的一句名言：谁不想当皇帝？四年的楚汉战争刚刚结束，刘邦气都没大喘一口，就急如星火地赶到韩信帐中，收其兵权，把已经被封为齐王的韩信改封为楚王，且不带一兵一卒，星夜出发上任。韩信乃汉初三杰之一，刘邦怕的是这位领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天才军事家造反夺天下。但韩信在政治上是“竖子”，不足为谋，刘邦因要夺楚霸王天下而封的七个异姓王中，真正第一个舞剑举旗公开叫板造反的是另一位韩信——被他封为韩王的韩信。司马迁有心，把此韩信称为韩王信。
韩王信造反！
韩王信造反有本钱！
这么说原因有二。其一，韩信封的王是名副其实的一国之王，刘邦封他的韩国在山西境内，北至大同，都在晋阳，南至晋南临汾、长治。他率领的韩军都是经过抗秦和楚汉战争的老兵，能征惯战。他在被刘邦封为韩王后，为强国扩地，曾亲自带兵连下韩地数十城，不但作战勇猛，能打敢拼，而且也善战，堪为武装割据的先锋，楚汉之争时期的将才，司马迁赞美他为“韩信材武”。
其二，韩王信的封国背靠匈奴。秦末汉初匈奴正雄，屡屡直犯汉朝，韩王信被封一国之地，本来是刘邦借韩王信的武力将才防御匈奴，平抚疆域，但也造就了韩王信反了，进可以取中原，退而可以自保，继续其武装割据当王，实在不可为时即联合匈奴，共同对汉。这是刘邦始料莫及的。
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况且韩王信是一只狼，一只北方的独狼。
三
韩王信没想造反。史料可证，韩王信对刘邦并无二心，他想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封王，替刘邦的大汉王朝抵御北方匈奴的进犯。韩王信造反实为刘邦逼的，刘逼韩反，韩不得不反。刘邦在韩王信抵御匈奴的战斗中怀疑韩王信有二心，怀疑其与匈奴有密约，有勾结，有异志。这就足以叫韩王信心惊肉跳，坐卧不安，逼着韩王信做生死抉择。
刘邦心黑手辣是他的这些异姓王侯心知肚明的。比韩王信还早封为梁王的彭越，在楚汉战争中为刘邦灭楚立过大功。但仅因为刘邦要讨伐韩王信，让彭越派兵来助，彭越未亲到，而是派一位手下的将军提兵前往，刘邦便怀疑彭越有二心。仅仅是“疑”，其结果竟然是被刘邦杀了个绝，“夷三族”不说，还把彭越剁成肉馅，做成肉羹，传食各个异姓王。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皇逼臣反，臣死也得反。其理如盘中水：反死，不反亦死，只能鱼死网破，拼求一生。韩王信是也。
再说韩王信不比彭越，不比其他王侯，他“底子潮”，曾经“叛变”过，没能经得住生死考验，当了汉王刘邦的“叛徒”，投敌叛国，投楚叛汉。
汉三年，即公元前204年，刘邦荥阳兵败，出逃时留下三位将领守城，御史大夫周苛被俘不降，后被项羽所杀；枞公坚定不移，也被项羽所杀。而韩王信在这两位战友慷慨就义时举了白旗，“及楚败荥阳，信降楚”，苟且偷生。没过多久，他瞅准一个机会，从楚营逃了回来。刘邦当然知道他变节降楚的事情，但考虑到他身份特殊，决定留任察看。此后，韩王信便一直追随刘邦南征北战，灭项羽，夺天下，成为建汉的功臣之一。
但这笔账刘邦是不会忘记的。不立马清账不等于没记下这笔账，秋后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帝王们算账的办法多矣，那乃是帝王之术，刘邦驭之熟也。
刘邦对韩王信不放心，君对臣不放心离君疑臣有二心仅仅相距一纸之远。
汉初，公元前206年至公元前202年，楚汉相争，刘邦的实际地位是汉王。公元前202年刘邦登基称帝。因韩王信在楚汉战争中拒楚有功，封为韩王，先立国于颍川，后来刘邦的不放心又涌上心头，他认为“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又以其自战国以来，世王其地，民心所向，担心韩王信成为他大汉王朝的隐患。颍川这地方太重要了，兵家必争之地，王侯雄踞之地。刘邦决不能给刘家天下物色掘墓人。让韩王信经营颍川，其势必大，大而难除，加以秦王朝崩溃后，匈奴寇边猖獗，北方防守空虚，乃遂立韩国于太原，使之自守，以为北边屏障。
汉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秋，冒顿单于亲率二十万大军犯境，把韩王信包围在朔县。坦率地说，单凭韩王信的兵是打不过匈奴单于亲率的精锐大军的，因此韩王信一面向朝廷求援，一面派出使者和匈奴谈判，请求罢兵和谈，提出条件，换取冒顿回师。韩王信的灾难到了。刘邦获悉韩王信与匈奴通使，疑其二心，写信责备韩王信：“专死不勇，专生不任。冠攻马邑，君王力不足以坚守乎？安危存亡之地，此二者朕所以责于君王。”韩王信得书恐诛，谋反、激反、逼反都是反，韩王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公开叛汉降匈，“投敌叛国”，和匈奴军队一起跨过马邑，兵过雁门关，一路捷报频传，攻陷代州、原平、忻州、晋阳、长治、晋城，兵锋直指河南。一时间，烽火连天，边报连连，刚刚建朝立国的汉朝朝野震动。韩王信一路征战，已有近乎燎原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刘邦不得不亲自率三十二万马步大军平叛。这也是汉王朝历史上第一次和匈奴大战，才留下了白登山之谜，才留下了抚边是打还是和的历史选题。
四
刘邦是打出来的皇帝。
三年的反秦战争，四年的楚汉战争，使刘邦不但懂得如何带兵，也懂得如何打仗。他这次出兵势在必得，一战而定，绝不能让星星之火燎原。因此他带的都是经过战争磨炼的精兵，都是战功赫赫出生入死的战将，由樊哙和灌婴各领一支偏师左右迂回，刘邦率主力居中挺进。果然不出刘邦所料，平叛的战事一路凯歌，三路大军会合时，晋阳已被拿下，重兵直指汉匈边境。一路征战，大军所指几乎没有遇上劲敌，并未有预料之中的硬仗、恶仗、险仗。
也难怪，就在马邑，今天的朔州市的郊区，战国时的赵国大将李牧，曾一战定马邑，把匈奴的精锐全部打垮，仅斩杀匈奴就达几十万人，从此赵之边境和平十几年。至今，雁门关外依然保留着李牧的祠堂遗址。秦统一中国以后，曾派大将蒙恬率三十万秦军把匈奴一直追杀到西北大漠以北，追杀至贝加尔湖畔。俱往矣，但史可鉴。刘邦自恃他的军队打败当年赵国军队，打败当年秦国军队皆非难事，匈奴乃赵秦手下败将，今日杀鸡用牛刀，也是因为刘邦了解韩王信，怕韩王信势大难除。否则区区一匈奴，他可能只派周勃、灌婴、樊哙等殿前大将中的一员即可出征取胜，何劳他亲征？就在当年赵之名将李牧围歼匈奴的旧战场上，汉军与匈韩联军展开激战，史书上记载，“大破之”。汉军乘胜追击，又与匈韩联军展开激战，数万名匈韩联军被击溃，又“大破之”。至此，韩王信的军队已基本上被击垮，但匈奴的精兵尚在长城之外。于是匈奴的单于冒顿一方面派其左右贤王各率万余骑兵援信，另一方面，他亲自带匈奴大军数十万秘密从丰镇、阳高和林格尔、准格尔分几路进驻到大同、天镇、阳原、宣化。他要和刘邦的汉军主力决一死战。
冒顿此人可谓奇人，称其血管中流淌的是狼血一点儿不为过。
冒顿是匈奴单于头曼的儿子。这位单于之子从小就不是位善茬，敢作敢为，有头脑，有见识，有主意，有办法，更有胆量，有手段。他自幼入月氏国为人质，后来其父头曼单于率匈奴大军攻打月氏国时，月氏国要拿他祭旗，不但要杀他，还要破其腹取其心食其肉。他小小年纪，并不慌张，《史记》上的记载是不会有错的，说他“盗其善马，骑之亡归”，死里逃生。
冒顿胆识过人，勇猛过人，打仗敢舍命相拼，他带的军队皆虎狼之师，很快受到头曼的重用。《史记》上有证，头曼令其“将万骑”。
冒顿不同于一般匈奴将领，高出其父头曼单于的地方是独创一套带兵的办法。他以“鸣镝”为号，以“鸣镝”训练士兵，一“鸣镝”，一吹“冲锋号”，士兵们都必须义无反顾地冲锋，有犹豫不决者，动作缓慢者，当众斩首，决不姑息。再一声“鸣镝”，士兵中的弓箭手必须立即向所定目标射箭，违令者立斩，斩在三军阵前。在这种军令之下反复地进行军事演习，使匈奴军队中那种散漫的游击习气大改，逐渐成为一支敢打敢拼，以号为令，闻号必进的铁军。冒顿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为检验他练兵的效果，他“鸣镝”让士兵射他骑的心爱的战马，有的士兵不敢射马，当众斩首；又“鸣镝”让士兵射骑在飞奔的马上他的妻子，又有士兵不敢射，冒顿毫不心软，立即当众斩首。如此，他把士兵都训练成铁石心肠，把军队训练成铁血军队，再不是乌合之众。
冒顿果然狼子野心，最后竟然“鸣镝射头曼”，号声一响，万箭直射向他亲爹，把头曼单于射成一个大刺猬。冒顿登基成为匈奴的单于。
冒顿并不是一个冷面杀手，从历史的角度看，他是匈奴一位杰出的颇有建树，颇有创建，颇有改革精神的政治家、军事家、改革家。自冒顿开始，匈奴王室正式确立了长子继承制，无子则兄终弟及，这在匈奴是一项重大的政治改革。
匈奴的最高权力机构是单于庭，也称龙庭、王庭，分辖东、西两部，以左、右贤王统率，匈奴尚左，左贤王一般为单于继承人。贤王以下则设谷蠡王、大将、大都尉、大当户等各级官吏，也分左右职。这些既是行政长官，也是军事首领，大者统万骑，小者数千骑。其下再设千骑长、百骑长、十骑长。平民皆编入骑兵，平时生产，战时出征，家属与士兵生活在一起。这种政权是建立在游牧经济基础上的行政、军事、生产三位一体政权，由冒顿草创，以后日臻完善，对其他草原民族产生过重大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