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专毕业后，因为不满所分单位，于是辞职自己出去闯荡。所谓的闯荡，就是给人打工。
我和两个好朋友到了省城，找了一家电子厂暂时落脚。
出来时雄心勃勃，可事实并非所愿。一周后我们出徒，觉得又累又紧张，离着老家的工作差得太远，我们三个都有点动摇了。下班后，想家又觉得无聊，就围着厂区漫无目的地乱转。
那天，我们转到厂区的东北角，发现那里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里面一张小床，靠门一张桌子，好像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我们从窗户向里张望，不想身后传来说话声，姑娘们，进去坐坐吧。我们忙回头，是一位老人。大约六十几岁的年纪，佝偻着身子，穿件军装样的草绿上衣，他手里拿着扫帚，肩上扛着铁锨，像是清理卫生归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房门，我们发现他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们三个好奇地跟着他走进去，屋内虽简陋，但收拾的却干净。他洗了把手，然后走到一个小木橱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中间的锁，从里面拿出三个已经发蔫的苹果。递到我们各自手中，姑娘们尝尝吧，是从我老家带来的呢！我们忙推，大爷，我们刚吃过饭，不吃，不吃。他听到我们说话，眼睛一亮，急急地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我们说是滨州，他又问哪个县哪个镇哪个村，我们说出来后，他激动地变了声调，咋这么巧，咋能这么巧呢？咱们是邻村，是邻村呀。
接下来的聊天中我们才知道，老人家跟我们村就隔着一条河，他无妻无子，就一个人儿。以前自己种地，后来侄子做了建筑公司经理，就让他跟着施工队干零活，打扫卫生啊看看货场材料什么的。我们这家电子厂扩建，他就跟着来到了这里。
老人说，他已经十二年没回过一次家了，侄子有时托人给捎些东西来，这不，前几天就捎来了苹果花生玉米面呢。他舍不得吃，一直锁在小木橱里。我们说，大爷，反正回家也是您自己，倒不如在工地清闲呢。他的脸色阴暗下来，姑娘，你们小，不懂得老人的心思。唉，整整十二年没听到咱家乡话了，那种滋味啊，平时还好，可是逢年过节的，想家啊。我不解地问，大爷，既然这样，您怎么不跟他们说说，回家去看看呢？他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似有难言之隐。我没再追问，看天色已晚，我们跟他道别回了宿舍。
从那之后，我们经常去老人那里坐坐，谈论老家附近村庄的人和事。虽然我们三个初中毕业后就出去读书对家乡的事体知之甚少，但从些许乡情中也能感受到亲切和温暖。有时，老人也特意叫我们过去，做些好吃的，比如炖排骨炒笨鸡。我们去时也像走亲戚一样，拎些水果或是食品。我们有时冲他发发牢骚，想辞职回家去。他就会一脸正色地劝我们，说年轻时千万不能怕吃苦，要多学多干，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每次说到这里，他都会长长地叹一口气。
中秋节快到了，姐姐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家。我说单位可能不放假，就是放假，来回这么远也把时间浪费到车上了。姐姐说不回就不回吧，在那跟同事好好聚聚，吃顿好的。我说是啊，这里还有位老乡呢。我说起了那位老人，姐姐很惊讶的口气，问我，那个人是不是腿有毛病啊？我说是啊。姐姐很焦急地说，你在外上学不知道附近的事儿，我告诉你，以后千万别跟他来往了，那不是个好东西！
原来他年轻时好吃懒做，家境又不好，到四十多岁还是光棍儿一根。有一年他在庄稼地里调戏邻居家的新媳妇，被人家丈夫打折了腿。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他侄子就替他找了现在这个差使，这十几年就再没敢回过村。
临了，姐姐一遍遍地嘱咐我，千万别跟他来往了！
我跟两个好朋友说了，她们都说幸亏知道了，不然……
我们再也不去找他，甚至想到他就觉得恶心。看到他，我们就远远地走开。他曾到宿舍来找过我们几次，都被拒之门外。
中秋节那天，大多数工友都回家了，吵闹的厂区一下子冷清下来。宿舍里，我们三个面对单位发的月饼和苹果，都有点伤感。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的声音传了进来，姑娘们，我知道你仨在呢，今天是中秋，在咱老家，这个时候可都在天井里烧纸拜月呢。我提来了月饼水果，咱一起过个节吧。我们都没吱声。他等了会儿，又说，我把这些先放门口，拿烤鸭去。沙沙的方便袋声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我们慢慢走到门前，听听外面没动静，打开门。台阶上放着四五个满满的方便袋，有月饼、苹果、花生、山楂条、还有火腿饮料。他住的东北角离宿舍区大约有两公里，他一瘸一拐的不知是怎么拎来的。我们都说，他是用这些好吃的来引诱我们呢，这个老家伙真没安好心。我说，咱们给老家伙扔了吧。好，扔了。我们提起方便袋远远地扔出去，东西乱七八糟撒了一地。我们哈哈大笑，飞快地回到屋里，撩着窗帘向外瞧。
他来了，一高一低的，手里又拎了两三个方便袋。走了几步，他一下子停下了，呆在那里，好长时间没动一动。然后，他蹲下去，一包一包地捡着地上的东西，蹲下去，站起来，然后再蹲下去，再站起来。捡了挺长时间，我躲在窗帘后面，腰都有点酸了。
他终于捡完了，把几个方便袋系起来，搭在两边的肩上，双手一边又拎起两个。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朝我们这边望了一会儿。然后，在中秋苍白的月光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