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字一言一标点，有了我才能书写传送的诗篇，我是一草一木一庭院，有了我才能渲染都市的画面……”
他嘴里小声哼着这首刚刚流行不久的《我们一直都在》，左手拿着一个小矿泉水瓶子，里面装的略有一点黑颜色的水时常晃荡一下，发出轻微的咣当声。右手拿着一支毛笔，在路灯下的大理石人行道上认真地写着毛笔字。一会儿一首诗就出来了，一会儿一副对联就写好了。字迹湿湿的，墨色淡淡的，在行人的来来往往中，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干了，再过不久就消失了。
有人围着看，其中一个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小声地指着说：“这字写得……啧啧……很有米芾《蜀素帖》的味道！”
“过奖了，只是喜欢米芾的字罢了。”他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的。眉毛粗直，皮肤粗糙，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说起话来有很强的共鸣音，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好像颤了几颤。
对于不着边际的那些议论，他不会有什么反应。他继续在地上书写着，短粗的手指，突出的骨节，上面多处伤疤显得很刺眼。
“远了远了。”突然，他停下来，站起身来跑到二十几米之外，推起一把轮椅回到刚才写字的地方。人们看到轮椅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妇女，嘴角上已经流下来一丝亮晶晶的口水了。他赶紧拿出一块手帕，慢慢地仔细擦拭着：“老婆子，累了没有？累了咱就回家。”
女人笑眯眯的，轻轻摇摇头，用下巴指指地上的字，示意他继续写下去。
“……小小的板块拼出了如画的精彩……”他小声唱着，又蹲下去继续写起来。
围观的人眼光直着，看看轮椅上的女人，又转回来看看伏在地上写字的他，难道这就是拼出的精彩？
有人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他充耳不闻，紧紧地握着毛笔笔管，身体随着笔下的笔画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着，漂亮的字就一个个地排列在了地面上。
有人小声说：“他啊，早就从玻璃厂下岗了，现在整天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头，一下班还得伺候高位截瘫的老婆，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人们的眼里多了一份同情，继而不解：“有点闲空在家休息休息不行，跑出来写什么字啊？搭上墨汁，又没有人给开工资！”
这句话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笑笑：“写字有人给开工资，哪会有这种好事儿！”
“有人的话，你什么事也不用干都能发工资，这样的事儿老鼻子多了。”有人愤愤不平议论起社会上的黑暗现象来。
有人小心翼翼地指指一边的轮椅：“怎么的？”
他眼里浮起一丝忧伤：“在玻璃厂里上班时，从高台上摔下来了。”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涨得通红：“爸爸，爸爸，收水电费的又来了，说再不交就给咱停电停水了。”
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哦。别急，不要紧的。这事儿由我想办法，你不用管了，先回去做作业吧。”
小男孩听话地走了，他又接着此前正唱着的地方哼起来：“……我们一直都在……”
在现场的一个官模官样的人，不被人觉察地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睛，凑上前和他拉呱起来：“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你写字，发现真草隶篆都写得不错。我是碑刻公司的负责人，我们目前正在招聘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到公司去写碑文。我看你是很够条件的，到我们公司施展才能去吧。”
他抬起头，用拿毛笔的右手手背把披散到额头前的头发往上捋了一下，上端的笔管轻轻从他头皮上划过。
那人还不等他说话，就接着说道：“你若不舍得辞掉建筑公司的工作，可以把我们公司的活儿领回家去，利用晚上的时间干，每月按完成的工作量计发工资。”
他的脸面活泛起来，浮现起笑模样，答应下来。
那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明天你就可以抽时间到公司去领活儿。”
周围的人知道了他家庭的不幸和生活拮据的情况，都为他得到这份挣钱的活儿感到高兴，纷纷说：“好啊，往后晚上在家里写字就行了。”
三天后的晚上，他又出现在路灯下大理石铺成的人行道上。边上是端坐在轮椅里的他妻子，正用平和的眼神看着他。他还是蹲在地上，用右手的毛笔蘸一下左手矿泉水瓶中略呈黑色的水，眼睛盯着身前的地面，屏气凝神片刻，笔锋慢慢伸向地面。
不一会儿，他的身边又聚集起了一些围观的人。内中有一个知道他揽了碑刻公司活儿的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迟疑地问道：“怎么，不是可以在家为他们写字吗？怎么又出来了？”
“写啊。”他抬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可我也不能天天晚上趴在家里写啊。”
这人又说：“写得多不是收入就高一些吗？”
他停止写字，眼睛看向远处，自言自语道：“挣钱是为了维持生活的高度，而自由自在地在这里写写字是为了维持灵魂的高度。”
那人不解地看着他。
其他人也被他说得有些愣神。
他又到矿泉水瓶里蘸了一些淡淡的墨水，埋头在地下写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哼着：“我是一砖一瓦一楼台，有了我才能见证历史和未来，我是一河一江一湖海，有了我才能和世界融洽无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