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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智齿(3)

回到局里交接完毕后,任凯简单吃了点东西,感觉牙齿越发疼痛难忍。躺在宿舍的床上,倦意渐渐袭来。蒙眬中,各种怪异的画面依次在眼前闪过。当王桃痛苦不堪的脸跳入脑海时,任凯稍微精神了一些。算起来,她已经被铐在那里超过三个小时了。任凯知道窗外正是烈日当空,便开始琢磨要不要私自去把王桃放走,想着想着,却睡了过去。

感觉只睡了几分钟,可是任凯被同事叫起来的时候,发现窗外已是夕阳西斜。局里通知紧急集合。任凯匆忙穿好制服就赶到会议室,却发现斩哥早早地坐在那里抽烟。他身上还是白天的衣服,看起来并没回家。任凯跟他打了个招呼,斩哥不知在琢磨什么,唔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会议内容是关于早上发生的强奸杀人案。市局已经决定将此案与之前发生的几起案件并案调查,同时物证部门也将凶器初步断定为二齿铁钩。市局要求再次加大侦办力度,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务必严加盘查。

散会之后,任凯去枪房领了枪,开始值夜勤。上了警车,任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斩哥,要不要去把王桃放了?”

斩哥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你心疼她?”

任凯有些压不住火了:“斩哥,你拷了她一天,会出事的!”

“出个屁事!”斩哥冷冷地说,“出事了也好,这种人渣,死一个少一个!”

话虽这么说,警车开出分局后,还是向着那条巷子驶去。任凯松了口气,对刚才的生硬语气也有点后悔,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斩哥说着闲话。斩哥一直没吭声,顶多回应个“哦”或者“嗯”。开到那条巷子口,任凯探头看看,巷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斩哥扔掉烟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拷了一天,看这人渣还敢不敢顶嘴了。”说罢,伸手打开了车前灯。几乎是同时,任凯“啊”了一声——

垃圾箱旁空空如也。王桃不见了。

任凯跳下车,打开强光手电,在巷子里来回扫视了几遍,确认无人后,心里沉了下来。斩哥倒是一副不着急的样子,晃到垃圾箱旁,上下查看了一番,指指垃圾箱把手上脱落的焊点说:“被撬下来的。”

任凯问:“怎么办?”

斩哥没回话,挥挥手示意任凯上车。开出去很长一段路,斩哥还是一言不发。任凯也不敢开口,从斩哥脸颊上不断纠结的肌肉来看,斩哥很生气。在一个路口停车的时候,斩哥点上一根烟,居然笑了笑:“这王八蛋长本事了。”

“你觉得是谁干的?”

“管他谁干的。”斩哥吐出一口烟,“不管是谁干的,他和王桃都有麻烦了。”

“那怎么办?”

“先不管她。”斩哥发动警车,“手铐是防拨的,王桃自己打不开。这一区,也没有人敢帮她开手铐。戴着手铐,她跑不了——先去找大水桶。”

大水桶是个很滑头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废话,就是不往正题上引,还一个劲儿地要斩哥放了小虎。斩哥听了几句就没了耐心,直截了当地说要查大水桶改装和销售赃车的事。大水桶这才怕了,吞吞吐吐地说已经派人去查了,本地近期的确来了几个外人,但都是过路神仙,而且都是小毛贼,没胆子杀人。斩哥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似乎对这一结果早有预见。临走的时候,大水桶又提起小虎的事,斩哥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上了车,突然问大水桶:“看见王桃没有?”

大水桶被问得猝不及防:“没有。怎么了?”

斩哥没理他,挥挥手让他滚蛋。

警车开到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斩哥又让任凯去买一包烟,泡一碗方便面。任凯有些不情愿,但是想到他可能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又让营业员加了两只卤蛋。虽然已是深夜,天气仍然酷热难当。等待营业员加热方便面的工夫,任凯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冰冻矿泉水。出门找垃圾箱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拾荒者,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空瓶子。任凯见过这目光,也认出他正是上次在便利店门口遇到的拾荒者。任凯把瓶子递给他,拾荒者动作麻利地把瓶子塞进背后的蛇皮袋,冲任凯笑出一口黄牙。

斩哥坐在车里,正在一张纸上涂涂抹抹,接过热气腾腾的碗面,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任凯随手拿起那张纸,发现是一张本区的地图,上面红色签字笔画了几个圈。

“这是什么?”任凯指着那些红圈问道。

“这几起案件的案发地。”斩哥咽下一大口面,“能看出什么?”

任凯拿着地图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门道,斩哥“嗤”地笑一声,用叉子指指两个红圈:“看看这里,你不觉得距离有点太近了么?”

不错,这两个案发地相距只有一条街,直线距离不超过200米。可是,这能说明什么?

斩哥吃完了面,随手把面碗丢出车窗,又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作案时间密集,作案地点集中,犯罪的随意性很强。”斩哥搔搔头发,“这跟查实的连环杀人犯都不同。”

看着目瞪口呆的任凯,斩哥忽然揶揄道:“大学生,说说吧,在学校里老师是怎么讲的?”

任凯的脸腾地红了。看到他的窘相,斩哥很开心,哈哈笑着发动了警车。

“这王八蛋不是本地常住人口。而且——”斩哥猛踩一脚油门,“他压根就没想躲着咱们。”

按照斩哥的说法,凶手应该在案发前才来本市谋生,从他丝毫没打算逃避侦查的做法来看,此人应该在精神或者智力方面有点问题,这也决定了他不可能从事高收入职业,换句话来讲,他应该很穷。任凯有些小小的兴奋,因为斩哥的推断也符合了他关于凶手“又变态,又没钱”的猜想。

任凯急不可待地操起手台,打算把这个发现汇报给局里,却被斩哥拦住了。

“你以为公安厅那些专家都是吃闲饭的?人家很快就会推断出这些。”斩哥关掉手台,“我们要做的就是抢在别人前面抓住那王八蛋。”

看任凯有些犹豫,斩哥冷冷地问道:“怎么,不想破大案子?”

破大案子,对任凯这样的新警来说,的确有不可否认的诱惑力,但是任凯觉得,如果能调集所有警力对低收入者进行调查,会更快抓住凶手。也许,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任凯鼓足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斩哥听,斩哥像盯着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了任凯半天,最后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你应该去做政委。”

的确如斩哥所说,分局第二天就下发了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对凶手所做的心理分析报告。报告中推测的凶手的职业背景和经济状况与斩哥的分析基本吻合。市局要求各分局彻查两年内落户于本市的外来人口,并把排查重点落在了低收入人群中。

散会后,斩哥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抽烟。搭档不走,任凯也陪他坐着。回想起刚才例会通告的内容,任凯有些兴奋,也有些小小的遗憾:如果昨天把斩哥和自己的思路汇报给中队长,没准儿今天能表扬自己呢。正在胡思乱想,斩哥慢悠悠地开口了。

“你说,”斩哥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升起的烟雾,“那二齿铁钩会不会是凶手谋生的家伙呢?”

任凯想想也对,专门为了杀人而拎个二齿铁钩实在不划算,一块砖头就足够了,况且那玩意还不好隐藏和携带——也许二齿铁钩就是凶手平时干活的工具。

“什么人用二齿铁钩干活呢?”斩哥的语调很低,既像发问,又像自言自语。

任凯被这个问题吸引住了,挠着脑袋冥思苦想。他的视线落在前面桌子上的半瓶矿泉水上,心头豁然开朗。

“捡垃圾的!”任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拾荒者。”

斩哥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噌”地一下站起来,把烟头一丢,“走吧,开工!”

走到门口,斩哥却意识到任凯还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不耐烦地催促道:“想什么呢!”一回头,却被搭档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任凯大张着嘴看着斩哥,眼睛里满是惊恐。

“斩哥……”任凯结结巴巴地说,“王桃失踪前……就被我们……你拷在了垃圾箱上。”

烈日下的小巷似乎比街道上还要炎热。任凯竭力屏住呼吸,可是垃圾箱里散发的恶臭还是不时地蹿进鼻腔里。他从路边捡起一段树枝,边驱赶着覆盖在垃圾箱上的大团苍蝇,边在垃圾箱里戳来戳去。

“你干什么?”斩哥皱着眉头问。

“我看看……”任凯一开口,立刻感到扑面而来的恶臭,“……王桃在不在里面……”

“别白费劲了。”斩哥吸吸鼻子,“这不是尸臭。”

说罢,他把脸凑近被撬断的垃圾箱把手,仔细端详着。片刻,他直起腰来,慢慢地说:“是用铁器撬开的。”斩哥看看任凯,又加了一句,“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两齿的。”

回到车上,斩哥把空调开到最大,又把衬衫扣子解开,可是脸上还是不住地向下淌汗。他叼着一根烟,却忘了点,看着窗外出神。片刻,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妈的,不是说要下雨么?”

任凯没心思和他讨论天气的问题,语调都有些发抖了:

“斩哥,凶手可能是个捡垃圾的,强奸又杀人……”任凯舔舔干裂的嘴唇,“王桃被你拷在垃圾箱上,又是女的……她会不会……”

“少他妈放屁!”斩哥粗鲁地打断他,“你死了她都不会死!”

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任凯看着斩哥不断扭曲的脸颊,再不敢吭声了。足有5分钟后,斩哥突然发动了警车。

“去找王桃!”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相比城郊,这里是更为破败的所在。仿佛是城市的暗疮一样,明明存在,却刻意被人忽视与掩盖。

到处是简易的板建房,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可能坍塌,却令人惊异地始终挺立着。街道上是随处可见的便溺,晒干了,留下大片白色的尿碱和刺鼻的骚味。没有风,充当门帘的塑料布纹丝不动。每间房子都被捆扎或散乱的垃圾塞得满满登登。旧轮胎、废胶鞋、饮料瓶在阳光的暴晒下散发出古怪的混合味道,和尿骚味掺和在一起,竟沉淀得有了重量,悬浮在这拥堵的角落里,驱之不散。

某间房子里,王桃靠在一个装满了空饮料瓶的蛇皮袋上昏昏欲睡。肮脏无比的她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几乎要和成堆的垃圾混在一起。忽然,门帘被掀开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盒凉透的蒸饺放在了王桃面前。食物的香味让昏睡中的王桃霎那间精神过来。她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饺子,因为还戴着手铐,王桃索性双手齐上,使劲往嘴里塞。那人站着看王桃吃饺子,看了一会,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踅摸着。片刻,他拎了一样东西向王桃走去。

王桃把一个饺子噎在喉咙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

寻找王桃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任凯和斩哥一口气扫荡了好几个可能窝藏王桃的地方,却一无所获。最后,在一间私营小旅店里,他们堵住了刚刚被取保候审的老肥。老肥咬牙切齿地说没见过王桃,还说如果找到王桃就第一个通知他,要卸了她一条腿。斩哥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就走。也许是从未见过斩哥如此紧张的模样,老肥有些肆无忌惮,大声笑问斩哥是不是王桃怀了他的孩子,这么急着找她。斩哥一言不发地抽出警棍抡了过去。霎那间,老肥的头顶血花飞溅。一片混乱中,任凯拖住疯了似的斩哥,一边大声警告老肥。老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嚷着要去见官。任凯掏出三百块钱扔在地上,手指着老肥说道:

“自己去看病。不许生事。你自己的事还没了结,放聪明点!”

老肥骂了几句,捡起地上的钱走了。任凯松了口气,连拖带拽地把斩哥推进警车里。斩哥掏出烟来死命地吸,连吸几根后,突然笑笑:“兔子,有进步啊。”

任凯没理他,竭力让自己依然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斩哥捶了他一拳,拎起警棍准备收起来,却发现上面还沾着血,就揪起座套的一角马马虎虎地擦拭起来。

“其实你不用给他钱。”斩哥把警棍收好,“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说罢,他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递了过去。

“身上就这么多,那一百回去再还你。”

任凯猛地一挥手,啪地一声打在斩哥手上,两张纸钞也随之飘落到后座。

斩哥有些猝不及防,马上沉下脸来:“干吗?发脾气?”

任凯咬咬牙,竭力缓和自己的语气:“斩哥,我们是警察,不是街头的混混,我拜托你下次冷静点行不行?”

“冷静?”斩哥斜着眼看他,“像你那做中学教师的老爸那样,犯了错就打他们手心?你省省吧!”

“操!”任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砸了车窗一拳。他把帽子摘下来甩到后座上,沉吟了一下,语气坚决,“斩哥,我回去就打报告,我不想跟你搭档了——我不要做你这样的警察。”

“我无所谓,兔子。”斩哥冷笑一声,“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样的警察?”

任凯顿时语塞,想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他转过头,直盯着斩哥的眼睛:“斩哥,我们在一起做的事情,没一件是合法的——跟你搭档,我很累。”

“对付这群王八蛋,就得这样!你以为我很轻松……”

“你自找的!”任凯脱口而出,随后,一阵报复的快意布满全身。

你自找的。如果你不把王桃拷在垃圾箱上,你就不会被无赖奚落,我们就可以意气风发地去抓杀人犯,更不用像现在这样他妈的狼狈不堪!

斩哥脸上的肌肉可怕地鼓起来,每次他下手打人之前,都是这副德行。任凯有些抖,可还是强迫自己回望过去。两个人在封闭的警车里对视,敌意一点点升温,慢慢接近爆发的临界点……

忽然,车载电台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叫声:“杏林街水塔下发现一具女尸,附近警力迅速前往支援。重复一遍……”

斩哥几乎把车开进了警戒线,还没停稳,他就跳下车,直奔现场跑去。在场的现场勘验人员急忙要去拦他,却被他粗鲁地一把推开,递到他眼前的脚套也视而不见。

看到尸体了,斩哥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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