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锦宫每日抬进来患者经过三四天的病痛折磨后,被抬到中关村焚烧,我变得焦躁起来,患者的离去,生者同样承受着死亡的胁迫,我第一次觉得医者的无助,在蜀国时,经常随师父云游四方,广施善德,救死扶伤,深受百姓的爱戴,只后悔学医不精,面对来势汹汹的瘟疫束手无策。
或许是见过太多的死亡,王仁褶皱的脸上死气沉沉,小志子还算尽心,每日按时到去锦宫当差,我吩咐的事情都尽力去办,小桂子与小赖子偶有懒怠,也还说的过去,再说国主给我的腰牌,在宫中行走当真是畅通无阻。
小赖子与小桂子抬着一箩筐鹅卵石,摇摇晃晃的走过来,瞧着他们一脸的哀戚,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赖公公与桂公公抬进去,就歇息下吧!”两人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王仁喝道,“没规矩!”小桂子与小赖子忙跪下给我磕头,我让他们起来也岿然不动,王仁的脸我看着也十分瘆人,怪不得两人吓得噤若寒蝉呢,我只得道:“鹅卵石现也不急着用,他们也忙了一天了,歇歇也无妨。”王仁扫了两人一眼,喝道:“还不走。”两人又磕了头,这才去了。
王仁向来很少说话,赭石色的脸暗沉沉的,我抬头看天,明艳的阳光几乎炫目,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泠泠的汗渍,叹道:“都八月末了,凉国的暑热竟然还没有过去?”
王仁似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仍然低头踩着脚下的药碾子,时不时的将药材放到碾子里,只听到王仁踩碾子闷闷的声音,在这大热天里着实觉得烦闷,我也闷声问道:“昨儿走了几个?”王仁也闷声道:“3个。”我一惊,“什么?”王仁抬头看了我一眼,道,“3个。”
“这——这——”我有些语无伦次,“这是——有——效了——”我记得我才来去锦宫时,每天要抬出去4至5人去中关村的。
王仁没做声,闷声的踩着药碾子。
经过这十几天的不断尝试,收效虽然甚微,我也安心不少,只要控制住瘟疫恶化的速度,就为医治瘟疫争取了时间,目前初见成效,不知是否持续。
我唤来小志子,增补了相应的药材,药方也略略做了调整。
王仁将鹅卵石放到汤药里煮了两个时辰,直到鹅卵石变成了褐色,捞起晾在院子里,以待明日使用。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最后一丝晚霞也被黑夜吞噬,天空泛起鱼肚白,我去净了手,对小志子说道:“明儿天气定然好,今儿不用收了,再晾一晚上。”
小志子道:“知道了。”我又道:“每天这么晚回去,你师父可有给你留饭?”
小志子道:“留了,还叫我好好的跟着姐姐学医术。”
我笑道:“我哪有什么医术,你师父是取笑我呢?”
小志子耷拉着脑袋,“我跟着师父学的是伺候人的功夫,跟着姐姐学的是救人的功夫。”说着低声道:“我瞧着这次比上几次都强。”
我一边收拾着我的医匣,一边问道:“你瞧出什么?”
小志子献媚道:“前几日一进后面屋子,一股血脓腐味儿钻鼻,这两天像是没那么浓烈了。”
我笑道:“你的狗鼻子倒是灵的,这几日我加重的药量,想来是盖住了这气味。”
小志子狐疑不定,嘴里却说,“是吗?”
我道,“你去给王公公说一声,我们这就回去了,晚上还要担待多照应着。”
小志子应了一声,向里屋跑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道:“王公公说请姐姐放心,晚上自会料理妥当。”我点点头,与小志子出了去锦宫,去锦宫前清冷,隔着好几层宫墙,隐约可见西南方向几处灯火辉煌,幽长的甬道孤寂无人,远远的看见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此时已到了上灯时分,一弯银勾低低的挂在宫墙边儿上,淡淡的清辉洇着虚虚的白,几颗银钉忽闪着,却是触不可及。
没走出几步,突然后面跑来一人,将一盏羊角灯塞在小志子手中,“王公公叫我送盏灯过来,说天黑了,姐姐仔细脚下。”我瞧身形模样似是小桂子,正要道谢,小桂子早跑得没影儿了。
暖暖的一团光晕照着脚下的方寸,我不禁笑道,“幸亏有王公公的这盏灯,这长长的甬道黑灯瞎火的不知道要走到多早晚。”
小志子一本正经道:“路还是这路,怎会有了羊角灯就短了呢!”
我也不与之争辩,有了羊角灯,我们步伐便快了许多,上灯的宫人也逐渐远去了,墙檐下几盏宫灯轻轻摇曳,发出吱吱的声响。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正急促走着,前面一个黑影儿迎面而来,我躲闪不及,与那人撞了个满怀,我不禁“呀”了一声,那人也无意停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起来后仍要跑,小志子眼疾手快,一把挟制住那人,呵骂道:“哪里来的畜生,撞了人就想跑。”
那人挣扎了几下,小志子死死的挟持那人的胳膊,撑起羊角灯,照在那人的脸上,道:“让我瞧瞧是谁没规矩,明儿一早回了徐公公,直送到辛者库做苦役。”
那人低着头,欲逃不能逃,急的哭出声来,昏黄的灯光下,一张惊恐万分的脸怯懦无助,盈盈两串泪珠来不及擦拭,“宋茜!”竟然是宋茜,“怎么是你?”
宋茜惊惧不定,听到我的声音,缓缓的看着我,喃喃唤道:“王颐。”
我握着宋茜冰凉瘦弱的手,安抚她瑟瑟发抖的身躯,“你怎么在这里?”
宋茜死死的抓住我的手,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我……我……”
小志子极识趣,将羊角灯递到我手里,远远的退到墙根儿一盏宫灯下守着。
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宋茜镇定了许多,我拿了帕子为宋茜拭泪,宋茜似是不敢看,低着头咬唇道:“没——没——什么。”
我低头看了羊角灯,拉了宋茜的手问道:“你如今在哪里当差,这么晚了怎么跑出来了?”
宋茜道:“在四执库当差,姜公公打发我给往慈元殿里送衣服。”
我这才发现宋茜的腕下搭着一个包袱,这么晚了送衣服,想必衣服也是等着急用的。我不便多言,将羊角灯塞在宋茜手里,“这灯你拿着,仔细路上,可别误了时间。”
宋茜忙缩了手,不肯拿羊角灯,“这怎么使得,我拿了姐姐羊角灯,姐姐用什么照亮。”
我握住她的手道:“你的差事要紧,耽搁不得。”
宋茜见我态度坚决,定是不要灯了的,才勉强拿着,又犹豫了片刻,我催促道:“赶快去吧,怕是立等衣服呢?”
送茜咬了咬牙,“我们在尚宫局学了规矩,分批指派到各处当差,我只知道玉襄姐姐在正阳殿当差,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我道:“知道了,改明儿得了空我去找你,你快去吧!”
宋茜拿了羊角灯,将腕上的包袱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一点光晕消失的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伫立着瞧了好一会儿,心中自是几番感慨,经过一千多里的长途跋涉,走了两个月,来到了凉国,也不过是做了这凉宫里低贱的奴婢,我抬头看天,几颗银钉不知何时隐入湛黑的夜里,那一弯月亮也被游丝的乌云遮住,几盏宫灯微弱的摇红越发浑浊。
我与小志子在值房前分手,值房里空无一人,想必都在御前当值,正觉得腹中饥饿,意欲去厨房吃饭,每日芳锦都吩咐人给我留饭了,帘子突然挑起,进来一人,正是芳锦,芳锦知我还没吃饭,便道:“今儿厨房新做了糟鹌鹑,国主也赞其美味,还多吃了半碗饭,我给你留了一只,赶快去吧!”
我正觉得饿,哪里经得起芳锦诱 惑,“多谢芳锦,我可就不客气了!”
芳锦笑笑,端了茶水又出去了。
我出了值房,徐市迎了上来,笑呵呵道:“王颐还没用膳吧!”
“正要去呢,公公有何吩咐?”我问道。
徐市依然笑容可掬,“多早晚了还没用膳,可不是饿着了,这怎么使得?”
我道:“可是国主召见?”
徐市笑的更和蔼了,“国主正在立政殿看折子——”
我笑道:“有劳公公。”
立政殿早已上灯,戍卫的士兵远远的来回巡夜,悄无声息,空旷的大殿十二根鎏金彩绘深远竖立,光洁如镜的地砖映着我淡薄的影子,镏金狮子罩的香炉,正焚着龙涎香。紫檀的龙案上,国主正聚精会神的看阅奏疏,只是眉头紧锁。
我缓缓向前了几步,屈膝给国主请安。
国主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平身。”
我起身静静的立在一旁,静等国主吩咐。
国主看着案上的折子,也不抬头,问道:“也有十几日了,可有什么进展?”
我知道国主今日召见必定要问治疗瘟疫之事,在来的路上我便已经想好如何回话,辛苦了这十几日,成效甚微,但是药理如何,我还没来得及研究推敲,如果贸然回禀,事后得不到验证,岂不犯了欺君之罪,我这条小命要是不要,遂我只是回禀:“暂无进展。”
国主手中的狼毫疆了疆,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龙颜不悦,我赶紧跪下来请罪,“王颐无能,辜负国主希冀。”
国主想了想,问道:“御医根据你病情详尽的陈述,新拟的方子也无用处吗?”
我心中悲切,御医新拟的方子药性凶猛,似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药性还没发挥出来,便已伤了肌理,患者身体本就脆弱不堪,如何经得起虎狼之药的再度摧残,我是万万不敢用的。
“暂无成效。”哎,我这是诓骗国主,犯了欺君之罪啊!
国主脸色一沉,手中的狼毫重重的掷在砚台之上,“难道孤养着御医院,就指望他们每日把平安脉吗?”话中怒气可见。
我匍匐在地,重重的跪了在光洁的地砖上,“国主息怒——此事——”
国主见我欲言又止,拧眉看了我一眼,道:“你起来说话。”
“谢国主!”我只觉眼前咋地一片漆黑,头目有些眩晕,双手急忙死死的扣住掌心,指尖似乎陷入了皮肉,疼痛让我清醒了许多,晃了晃的终于站定,此时的国主又拿了狼毫继续批折子。
“民女愚见,此次瘟疫有些蹊跷。”
国主淡淡的嗯了一声,我继续道:“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此次瘟疫的病症十分常见,但是病情恶化速度却比普通的疫病快了五倍,这五倍的药效普通药材是无法达到,除非有特效药方。”
国主手中的狼毫突然失去了力道,一捺失了准头,目光里的怒意暴涨,许久后变得悠远绵长,有些压抑的声音道:“此事是孤疏忽了。”
我低头不语。
国主道:“由于瘟疫来势汹汹,只关注了瘟疫病情的本身,而忽略了瘟疫的病种来源,或者说病源携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