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仰身躺在太师椅,修长白净的骨节徐徐的翻开《西厢记》扉页,聚精会神,神思优渥: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妮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我在一侧听的清清楚楚,国主吟诵的正是《西厢记》中伤春的语句,秋情不同伤春,到底不算应景,但其中愁绪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什么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三楚精神。
蜀国民风婉约,闺阁女子诗词书算都有涉猎,吟诵小词较为寻常,在公主府居住的日子,多以此类消遣至性的书籍以解烦闷,这《西厢记》也是瞧过的,国主低低的吟诵,我静静的听着,小令写虽美,可耐一片痴心都付错了,是什么样的忧愁消尽了六朝金粉,三楚精神!
我面色如菜,呆呆的立在一旁,国主拿眼觑了我一眼,温声道:“楠木架上还有一册,你去取来。”
我应了一声,转身将楠木架上的一册《西厢记》取来,正意捧送给国主,却听到国主道:“你且翻开第三百四十一页瞧瞧!”
我讶异,只得依言翻开第三百四十一页,正是国主吟诵的这首小令所在的章节,这是崔莺莺知情郎张生负走,伤心欲绝事的唱词。
国主禁不住赞道:“王实甫不愧为戏曲的大家,如此哀怨缠绵的小令,至今读来忧思满怀,可见崔莺莺这等刚烈的女子也有至情至性的一面,可敬可叹!“
我嘴角微微抿了抿,欲言又止,思忖道:“小姐多情,公子寡义,实在是可惜了!“
国主讶异,细细的咀嚼,似有不解之意。
我福了福,言辞有些激烈,道:“张生一介穷苦书生,本该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不曾迷恋莺莺的美貌,恋栈权位,负心而去,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国主只是怔怔,我自知言语有失,忙的屈膝跪下,国主似是不悦,“动不动就下跪,也不嫌累的慌,孤特许你没人的时候,不必下跪,也不必自称奴婢。”言语中却无半分的恼意。
我惶恐不安道:“奴婢不敢,奴婢……”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带着凉意,将我搀扶起来。
我惊愕在当地,淡淡的龙涎香扑鼻而来,我一个激灵,手臂微微的挣脱了一下,国主也没再勉强,松开手,坐回太师椅上,无所事事的仍然捧着书,百无聊赖的翻看着。
我却说不出话来,大概是面红耳赤,窘迫到了极处,国主指着一侧的秀凳,令我坐下。这也是极不和规矩的,我有些迟疑,思忖再三,侧着身子在秀凳上坐了,却也是与国主坐着太师椅仅仅几尺之隔,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平时在御前伺候,不过短暂片刻,职责所在,并不觉得什么,哪能像今天,朦胧暧昧的灯罩,一层一层的光圈,四周是一片静默,几乎是对坐相望凝望……我如何不窘迫呢……
国主侃侃而谈:“张生是穷书生不假,腹中才华横溢,才子佳人堪配,贫寒士子想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崔老太太也是强人所难,几度刁难张生,致使心灰意冷……也在情理之中。“
我将书合上,放置在小几上,“何为情理之中,小姐的一番痴情,难道还抵不过崔老太太的几句微词吗?不过是借此逃遁,另寻了高门阁府去了,实在令人不齿!”
国主似是当头棒喝,这样的言论便觉得新奇,国主虽然早已大婚,不过是形势促就,按规矩办事,关于男女之爱也是一片茫然,不曾想其中还有这样的奥妙,心中默默叨念:何为情理之中……
再看王颐,半低着秀面,露出一截皙白的项颈,弯着纤细的弧度,嘴角紧抿,在灯罩下,铺上一层淡淡的银红,端端的坐在那里,散发着璀璨的清辉,国主看的失神,心肠不免搅动。对于男女之事,国主一向思及甚少,先前打算开了脸,赏个名分,分宫别院的住着,如此一来,若想见上一见,还得按时定点的翻牌子,不如就留着,在御前仍然伺候着,日日在身边心里也踏实,能看不能吃,着实憋得难受。今日瞧见她一番不同寻常的理论,刚烈之处,叫人惊讶。
国主不禁问道:“何为情理之中?”
我依然笔直的端坐,想了想道:“山塌地裂,海枯石烂,人力不可为为情理之中;国家大义,家仇民恨,相望不相守为情理之中,恪守立法,尊师重道,自断情丝为情理之中;为君所思,为君力竭,默默守候为情理之中……“
我表情有些木然,三哥哥与德安公主,在国家大义前,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相望而归,令人敬佩至极,那么房疆呢?仇恨占据了他的全部,他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报仇,如何借力打力……挺阔的白玉扣带如影随形,摩挲着的我的肌肤,生疼,疼的五脏六腑蜷缩在一起,疼的我差点儿掉下泪来,混沌的乱世,男耕女织,春回雁归,何时才能实现。
“你怎么了!”国主关切的问道,大概是见我神色凄迷。
我轻咳一声,眼泪吞到肚里,低头笑道:“奴婢造次了,胡言乱语,国主听过就忘。”
国主皱眉,“不是让你没人的时候免去奴婢二字么!”似有责怪之意。
“奴婢……我……”我支支吾吾,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国主却笑了,“你说的很是,孤听着很有道理。”
我低头,心里暖暖的,声音压得极低,“国主不怪罪奴婢……我……就好……”说着舌头有些打结。
国主听着却十分受用,“刚刚孤细细想过了,《西厢记》虽得圆满,张生与崔莺莺喜结良缘,当中的过程曲折坎坷,也算是对张生的磨难与教化,终是他负了莺莺,终岂后半生偿还,也不算辜负了天地钟灵毓秀了。”
帝王之家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及,半抬起头,凝望着远方的幽暗,四姐嫁入帝王家,蜀国的太子妃,太子刘垣偏爱侧妃,在蜀国的民间流传着两人一唱一和的许多缱绻诗句,传为佳话,那日入宫见四姐,手里正捧着一本李白诗词,四姐生来不在诗词上用心的,不过是为了取悦太子,学起诗词歌赋来了,有些悲哀!我突然明白四姐为何要送我名贵的逸阳粉了,正是那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我悲叹:“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色衰而爱驰,千古不变的道理啊。”
我也是心里一片茫茫然。
国主做起,似是满心欢喜,太师椅摇摇晃晃,影影绰绰的影子映在我的衣裙上,已是近在咫尺,我的心无端的惶恐起来,我慌忙的起身,“国主有何吩咐?”豁然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裙澜边缘方寸之地。
国主的身子疆在空气中,坐回到太师椅。幽幽道:“我不过想将书放回小几上,何以将你吓成这样?”孤也不称了。
我自悔小题大做,国主之意虽有感知,何不一纸诏书完事,落下轻薄之名,凉国的一切皆是国主的,我这小小女子又有何异呢?想来是我枉做小人,度君子之腹了,想到此处,自觉好笑,王颐啊王颐,你也太高看了你自己。
我道:“奴婢国主面前失仪,让国主见笑了!”
国主皱眉,我知又失言了,遂道,“我笨口拙舌的,惹国主生气,要不国主打我两下吧!”
国主气结,笑道:“是该打,该打!”并没有要打之意。
国主将书递给我,我忙的捧在掌心,拾起小几上的另一册,转身放回楠木架上。
“国主不看了么?”我问道。
国主笑道:“今日被你如此解读,再看我不成了薄情寡义之人了么?”失笑两声:“再被你贯上轻薄之名,我这国主的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了。”摆摆手道:“不看了,不看了!”
我也惭愧,不觉面带赤霞,“书是好书,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我小小女子也是一家之言,扯扯闲篇而已,国主谬赞。”
国主道:“你这小小女子的一家之言,几大罪状我可承受不起。”
我也笑了。
“国主可是要歇息了!”我问道。
国主点点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我看了看更漏,“丑时二刻!”
“我竟不觉得。”太师椅又晃动起来。慵懒的声音道:“规矩能免则免,没得不自在,碧纱橱里不比春暖殿暖和,你也在长几上安置,没得冻坏了。”
我有些迟疑,宫女值夜是不能合眼的,这样岂不坏了规矩,明日要是传了出去,不知是怎样污垢的言语,国主自然不敢编排,可怜我要受众人侧目排挤了。
国主似是看明白了我的心思,“你放心,徐市是个明白人,自有分寸的。”
我略略放下心,将锦被铺好,已可闻国主均匀的呼吸声,起伏不迭,大约是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