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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秦公野心失大才 苏秦失意逃性命(2)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草民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民可无争,无争则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以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呵呵呵,”惠文公依旧微笑,“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驷不才,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届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唏嘘四起。

嬴虔、公孙衍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为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略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敬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目光扫向在场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金不足万两,储粮不过百万石,”又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草民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无不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头,木然看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去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又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栈。

通过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才谋定的宏图远略,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裸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那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苏秦痴痴地坐在运来客栈的宽大客厅里,凝视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根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院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开门,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赔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店家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店家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两,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不会多收一个圜钱。苏子于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两。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两。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存放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两,打总儿当是二十两。先生已付五两,尚欠一十五两。”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两的,为何仍算四两?”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两,苏子再付一十四两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两,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两。”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两,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两。”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块金饼,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币,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两,还大哥一两,置衣八两,置车马八两,开坛三两,押店家五两,在函谷关置换一两……”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有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辆轺车想是值些钱财,待我明日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

候有半个时辰,竟无一个买家,苏秦渐渐着急起来。

将近午时,有几个人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觉得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着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两足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先生,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两?”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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