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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挟众侯孟津朝王 争强梁魏秦斗法(1)

将近黎明时分,在秦境的大山深处,有六个黑衣密探被数百秦卒团团围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纷纷毙命。为首一人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围圈,不知所终。

秦卒从一个黑衣尸体的内衣里搜出一块麻布,交给秦将司马错。司马错展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秦军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他的兵营及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司马错紧急上报。不到两个时辰,魏人密探冒死绘制的这份麻布军防图已层层递报入国尉府。国尉车希贤不敢怠慢,迅即赶赴大良造府,见公孙鞅在与上大夫景监说事儿。

车国尉呈上急报,公孙鞅徐徐展开。

是块三尺见方的麻布,制作得极是精致,图标绘制更是标准、精确,公孙鞅一眼看出,这样的工艺与手笔,只有训练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制作出来。

“魏人奸细已经渗入深山,”车希贤小声禀报,“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谷,前两起均让他们逃了。”

“哦?”公孙鞅从军防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车希贤,“这一次是何人截获的?”

“官大夫司马错。”

“司马错?寒泉谷?”公孙鞅似是想起什么,微微闭目,喃喃自语。

“另据探报,”车希贤继续禀报,“魏将裴英引甲车三万,于昨夜迎黑时分经函谷道抵达阴晋,扎营阴晋城东南角,尘扬十数里!加上张猛部,单是阴晋已集结魏武卒四万,皆是重甲!龙贾锐卒五万也已完成集结,在大荔关及洛水一线屯扎!”

“嗯,”公孙鞅轻出一声,看向景监,“景兄,继续说说你的孟津!”

景监朝车希贤拱个手,抱歉一笑,轻声应道:“天下诸侯能来的都来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驾,”抬头看天,“这辰光想必已出宫城!”

公孙鞅的眉头微微拧起。

“从种种迹象看来,魏侯是冲我秦国来的,君上不得不去赴会了!”景监给出个苦笑!

“景兄说得是,”车希贤接着道,“下官已备五千死士护驾,整装待发!”

“去打架吗?”公孙鞅白他一眼,将麻布图收入袖中,缓缓起身,大步走出厅堂。

春雨沥沥,细密如丝。

洛阳城外的邙山深处,山道被淫雨浸软,一辆负载沉重的六骏王辇陷在泥淖里,在推车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声中失去了威仪。

人喊马嘶,各竭股肱之力,车轮却越陷越深。

车帘打开,额头是汗的周显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头,一脸焦急。

大司马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捡来石块,垫在轮下,用肩膀顶住车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马一齐用力,车子剧烈晃动,一声“咔嚓”从车底发出。

所有人都停下来。

大司马看向御手。

御手跳下车,察看一番,对大司马悄语。

大司马长吸一口气,着急地看着车子。

颜太师冒着雨,颤巍巍地走过来,看向大司马:“怎么了?”

大司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轴断了!”

王辇断轴是大不吉。颜太师示意众人退下,走到车前,轻敲车窗。

周显王拉开窗帘。

“启禀王上,”颜太师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泞,将士疲惫,六骏乏力,老臣奏请返回洛阳,恳请我王允准!”

“返回洛阳?”周显王吃一惊,抬头看天,“雨不是……不大吗?”

颜太师缓缓跪在泥地里:“王上……”

大司马、御史纷纷跪下。

周显王横他们一眼,脸色阴下,沉声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誓师伐纣,方才奠下我大周基业。七百年后,十三诸侯再会于孟津,堪称百年盛会,你们却让寡人……”气结。

颜太师几人无不勾头。

周显王再横他们一眼:“何人想回,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车头,一跃跳下。

许是动作过猛,显王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泥地上。御手箭步蹿到,扶正显王。

显王甩开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颜太师这也缓过神来,紧忙爬起,冲大司马指指车辇,急急追上显王,颤巍巍地搀起他。

御手放下乘石,冲车内叫道:“都下来吧!”

内宰先下,接后是一个宫人与两个宫女。

确定车上再无人了,大司马召来众军士,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头顶住车轮,喊道:“一,二,三,起!”

众将士发出喊,王辇出淖,一只轮子歪在一侧。

在洛阳东北百里,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处,十分力道也自软了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像一连串带状的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一下子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为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个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一次喧嚣起来。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高坡前面停顿下来,绕着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行辕前面飘着一面赤色旗帜,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的旗帜上用藏红色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旗青字,一个青旗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日过中天,魏国的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打破这寂静的是匆匆趋进的魏国上大夫陈轸。

“禀报君上,”陈轸小声禀道,“楚王、齐公走不开,各派太子代行大礼,臣与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们住进行辕!”

“呵呵呵,”魏惠侯大气地笑笑,“不错不错,能来就好。”

“赵侯本该到的,听说燕公也在道上,且离他不远,就在虎牢关候他了,预计明天上午抵达!”

“唉,”魏惠侯感慨一声,“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纪最大,走的路也最远!”

“是呀,”陈轸顺口应道,“臣没想到老燕公能来。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风不再了!此番万里赴会,若不是有感于君上德威,臣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说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亲迎!”眉头略略上扬,“周天子何时能到?”

“在路上呢。”陈轸给出个笑,“昨夜下场喜雨,不想却让王辇陷进泥淖里了。”

“哦?”魏惠侯身子倾前,“能否及时出淖?”

“应该能吧,离约日尚有三日呢!”

“呵呵呵,”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赶上时辰就好。”

“君上,有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压低声,“听说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偏又遇上喜雨……”

“唉,”魏惠侯吸一口气,缓缓叹出,“这次朝会,寡人本想为天子长个脸面,没想到竟是难为他了!”

“周天子也是不识趣,”陈轸半是责怪地说,“真还以为天下诸侯此来是朝觐他呢,君上给他个请柬,他竟就驾个破车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夸张地摇头,“若是搁臣头上,立马诏令君上代行大典,自个儿在宫里召妃呼子,优哉游哉,乐得个逍遥自在!”

“哈哈哈哈,”魏惠侯指着他大笑几声,“这个天子真该由你来当!”

“嗨,”陈轸做出个苦脸,“臣这贱躯,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龙位哩!”凑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

“呵呵呵呵,”魏惠侯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对了,”敛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讯?”

陈轸摇头:“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来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声:“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来!”

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里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

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岁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了争夺几只雌孔雀的芳心,在那里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孙鞅相对而坐,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几只孔雀身上。秦孝公面前的几案上,摆着魏惠侯的请柬与魏武卒未完成的秦军军防图。请柬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要他务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之会,朝见周天子。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来,眼睛转向公孙鞅,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君上?”公孙鞅适时叫道。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君上,”公孙鞅声音恳切,“要不,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没有听见。

公孙鞅长叹一声,脸色更凝,目光转向远处的宫殿。

“什么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发作,一拳震在几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他这是借机号令天下!”

“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公孙鞅转过头,声音不急不缓,“臣已得报,魏卬爱将裴英的三万武卒已到阴晋!”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

“十几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说,魏罃会盟,意在伐我?”秦孝公显然不相信。

“几个月来,魏侯借口护驾孟津,频调兵马,崤山、函谷、西河郡一线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赶制攻城器械!魏国细作更是频频混入我境,绘制我方军防图,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公孙鞅欲言又止。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

公孙鞅目光期待。

“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数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与公孙鞅作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望着孝公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诸侯全部到齐。

十二诸侯中,最后到的是燕文公与赵肃侯。魏惠侯兑现诺言,亲往迎宾亭迎接。随行的是韩、鲁、卫、宋、中山等八侯,齐、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猎野鸭去了,未能随行。

在众公侯迎接燕、赵二君时,周天子的车马仍在泥路上盘腾。王辇的轴是横断的,御手将三根枪杆辅在断轴上,用牛筋绑定。许是路况太差,许是牛筋于铜轴不合,无论御手绑得多牢,走几里就又松掉了。断轴的是王辇,无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只好走一步挨一步,赶到会盟地附近已近申时,这也是魏侯约定的最后时辰。

迎宾亭遥遥在望。

折腾一路,周室人马尽皆疲惫,远望上去,就如打败仗的溃兵。大司马急了,冲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宾亭,八方诸侯恭迎天子,瞧你们这个样儿,像天子之师吗?打起精神来!”

众军士打起精神。

颜太师走到王辇前,小声问御手:“路不错了,王辇能坐吧?”

御手审看一下路面,趴到车下看看车轴,微微点头:“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

“你把车轴再绑牢点儿,万不可再断!”颜太师小声吩咐。

御手点头,重新绑扎。

颜太师走到自己的辎车前,小声禀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面,该换王辇了!”

周天子下车,走到王辇前,正襟上车,正襟端坐。

颜太师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车,站在车辕上,眺望一阵,揉下眼皮,问御史:“瞧我这双老眼,怎么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回禀太师,”御史悄声应道,“下官看过几遭了,亭上根本没人!”

“没有通告他们吗?”

“大行人半个时辰前就通告了!”

颜太师的后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下来,轻声道:“让大行人再去通报一次,弄出响声!还有,吩咐司马,慢点儿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见迎,就歇着!”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驱车直入列国行辕区,使一个大嗓门的军士边走边叫:“天子驾到!天子驾到—”

当大行人的辎车驶过燕国行辕时,燕文公急走出来,本欲见礼,车已行远,遂朝车辆拱下手,转身走进赵国行辕,见赵肃侯正在辕门内守候,拱手道:“赵兄,天子驾到了!”

“是哩,”赵肃侯还个礼,“在下正想去与仁兄商议,是迎还是不迎?”

“迎呀,我们就是朝觐天子来的!”

“不瞒姬兄,”赵肃侯小声,“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呀!”

“哦?”

“这个会是魏侯约的,天子也是魏侯请的,天子驾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们出迎,算个什么事儿呢?再说,其他公侯也都没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这这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么鬼?”

“唉,”赵肃侯长叹一声,“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观望一下再说吧!”

“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脚。

与此同时,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相国白圭三人端坐在几前,纹丝不动,似是三尊泥塑。门人公孙衍站立在白圭身后。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看着敲下去,却又没有发出响声。

旁边的计时水漏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魏惠侯缓缓睁眼,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旁边的挈壶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滴水声格外刺耳。

一阵喧嚣由远而近,“天子驾到—”的唱声清晰飘入。

一名军尉进帐,叩道:“报,天子驾到,距迎宾亭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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