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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捧六印苏子会同 游虎牢四王谋秦(3)

“唉,”文公摇头轻叹,“寡人没有什么,倒是苏子,好像另有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今日苏子身挂六印,被推举为纵约长,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家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儿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安歇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征询苏秦缘何不喜反忧。

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想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弄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桩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不由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辰光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此事若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来劲了。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住步。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疾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

姬雪怔了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伺候他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丢个眼色,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你看这个!”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看,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要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曲。”

“什么委曲?”文公震几,“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旨令他暂不聘亲。”

“夫人说得是。”文公苦笑一下,出了一口长气,“寡人已经下过旨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得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起程!”

“回去?”

“唉,”文公长叹,“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万不能因为燕国而坏了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天子,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子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

苏秦震惊,急问:“君上何时起程?”

“明晨鸡鸣时分。”

苏秦凝视公子哙:“公子可知情由?”

公子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

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走过来,躬身:“主公?”

“有请楼子。”

飞刀邹出帐,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闪过,没入树后。

飞刀邹心头一紧,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正在伸头朝苏秦的大帐张望,遂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那黑影吃了一惊,打个哆嗦,扭头。

是一个女子,看服饰是燕国宫女。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是春梅。

春梅这也回过神来,拱手一揖,朝前面努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无人不知大侠的威名。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我……”飞刀邹嗫嚅,“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呀?”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苏子晓得她的。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辰光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子谈大事儿!”

“是公子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柄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给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见公子哙正向苏秦作别。

待公子哙走远,飞刀邹方才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说毕,呈上锦囊。

苏秦拆开,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背山面水,眺望远方。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水,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苏秦审视一阵,小心叠好,塞入信套,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子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起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子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

楼缓不假思索:“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大树边,春梅闪出。

“姑娘,这是主公的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盯住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个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桩事情。”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守城时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视他,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回视:“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春梅脸上一热,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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