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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将六军庞涓得志 拒怨妇苏秦铁心(1)

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在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但全都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面上现悲,心里却喜,朗声吩咐众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紧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起治丧来。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下来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之家遇到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的礼数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职丧,遂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

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循依。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显然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二位夫人!”

苏厉妻哑起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二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中,刚刚踏入屋门,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仍在清点,一人登记。

妯娌俩在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魏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哩?”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辰光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道。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房,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辰光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苏秦正与公子卬议论杂事,听闻嫂子求见,急叫飞刀邹传见。

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震惊:“嫂子,你这……这是咋哩?”

苏厉妻声音柔和,拿腔作调:“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诧异,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哽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只好站起,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金多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再叩。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点儿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便咕咕一气饮完,抹抹嘴道:“谢大嫂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长长叹出一声。

“苏子,你叔嫂俩摆的这是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哩。”公子卬急不可待道。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阵,叹喟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呢?”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用以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痛快!”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捐金三十两,聊表心意。”

“谢公子慷慨!”苏秦抱拳。

“还有,”公子卬回礼,“在下临行时,纵约者赐金一百两,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倾身问道。

“谢纵约者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就在苏秦衣锦还乡之际,纵亲各国的伐秦大戏也在紧锣密鼓地张罗。

大戏的主角是庞涓。

经过缜密考虑,庞涓将伐秦大本营,也即中军大帐设在渑池。渑池位于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阵地。

陉山战后,魏国再无大规模战事,得到数年休养生息,庞涓也得到充裕时间筹备伐秦。然而,诚如苏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庞涓熟知敌情,并无完胜把握。就在此时,苏秦合纵成功,给了庞涓一个意外惊喜,使他一无后顾之忧,二得六国之力,认定自己稳操胜券了。

即便如此,庞涓仍旧不是一个鲁莽的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没有百胜将军,任何一点儿疏忽,都足以致命。他不惧死,他惧的是后人在青史上如何记载他的败仗。自出鬼谷以来,他与周边大国齐、赵、楚皆有交手,战必胜,攻必克,但对韩国和秦国,依旧陌生。

韩与赵、魏同为三晋,但力不如赵,势不如齐、楚,因而庞涓并没放在心上。

秦人却是不同。

庞涓闭门谢客,将近年来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册尽数取出,摆满中军大帐。庞涓一册接一册地翻阅,时不时地陷入苦思,反复摆弄他设计了不止千百遍的这局伐秦大棋,细到推敲每一步的起子与落子。

一连折腾三日,庞涓终于合上卷册,开胃饱餐一顿,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美美地洗了一个冷水澡,升帐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连发五道请柬,召请昭阳、田婴、肥义、公仲、子之五国纵亲军的主将,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军副将张猛,到他的中军大帐共品佳酿。

五员主将中,唯独赵军主将肥义没来。

代替肥义的是副将李义夫。

李义夫膀大腰圆,浓眉环眼,一脸络腮胡子,外看是个莽夫,内中却细,能谋善战,历任上党郡的郡守,与韩三战,与魏两战,三胜一平一负,算是赵国的一员悍将了。说实在话,比起肥义,庞涓对他更有好感。

然而,该来的没来,再联想到赵肃侯的不辞而别,庞涓心里仍是一沉。

见过礼,庞涓双目利剑般直逼李义夫,半笑不笑道:“敢问李将军,肥义将军别是生病了吧?”

李义夫吃惊地盯住他:“咦,末将尚未禀报,将军怎么就知道了呢?”

“呵呵呵呵,”看到李义夫的惊讶表情,庞涓心里稍稍释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将军所患一定不是寻常疾病。”

“神了!”李义夫越发惊愕。

“哈哈哈哈,”齐国主将田婴大笑几声,“李将军,实话对你说吧,庞将军是鬼谷神人,能前算八百,后算八百呢!”

众人皆笑起来。

“嘿嘿嘿,”昭阳从鼻孔里哂笑数声,半是揭谜,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将军这铁打的身子,寻常疾病何能伤害到他呢?李将军,说出谜底吧,肥将军究竟患了什么病?”

“旬日之前,肥将军从马背上摔下,伤到骨头了。”

“哦?”众人无不惊异,“养蜂的让蜂蜇了!李将军快说,肥将军是如何摔伤的?”

“北地胡人献来一匹宝马,颜色血红,说是可以日行千里。肥将军不信,那胡人当场骑上,绕场疾驰,果是奔走如飞。肥将军喜甚,牵过马,学那胡人翻身骑上,不想那马既欺生,性子又烈,嗵地将肥将军掼倒在地,狠踩一脚。肥将军防不胜防,只听咔嚓一声,小腿骨断了,这辰光正在帐里打着绑腿将养呢。”

众将无不爱马,纷纷询问,李义夫只得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将那千里宝马讲得神气活现,听得众将如临其境,唏嘘不已,纷纷议论起胡马来。

见话题越扯越远,庞涓重重咳嗽一声,指着一边的酒席笑道:“诸位将军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凉了。”

座次早已排好,诸将依序入席。

庞涓自不客套,在主位坐定,举爵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光临魏营,在下不胜感激,聊备薄酒陋席,敬请诸位将军品尝。诸位慢饮,在下先干为敬!”

庞涓一口气饮完,众将也都饮下。

酒过数巡,庞涓切入正题:“诸位将军,秦人肆虐,为祸列国多年。今列国纵亲,诸位君王共聚孟津,一笑泯灭过去恩怨,盟誓伐秦。如何伐之,诸位君王旨令我等筹谋。蒙列位君王抬爱,在下暂尸主将之位,无奈孤陋寡闻,见少识浅,特邀诸位将军共议,求请诸位不吝赐教,各献妙策,共成此功。”

众将面面相觑。

“庞将军,”与庞涓打过几次交道的田婴率先笑道,“您是主将,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谨听吩咐!”

众将附和。

“涓谢诸位将军抬爱!”庞涓拱手一圈,“既然诸位金口难开,在下就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了。”说着缓缓起身,“诸位将军,请随我来。”

众将起身,随庞涓走至大帐左侧,环列于一块数丈见方的大木架边,架上罩一块巨大的草绿色绸缎幕布。

众将正自猜测,庞涓示意,早就候在一边的参军按动机关。

一阵响动过后,草绿色幕布徐徐拉开,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形象逼真、做工精细、比例适度的军用沙盘,东至洛阳,西至关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东河西,山川地势、城邑村落、关防壁垒尽在盘中,河水呈“L”字状割开群山,形成天堑,河水南侧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条蚯蚓,在高山深谷间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细之作,列国诸将无不震骇。他们使用的形势图多是手工绘制,比例失调不说,标示也欠精准。此盘所示,却是清清楚楚,一览无余。仅此一点,他们就输庞涓一筹。

看到众人惊诧,庞涓暗自得意。这是他动用军中逾千斥候四处侦探,指点逾百能工巧匠耗时经年、精工制出的杰作,原计划用以教练三军诸将,不想这竟派上威服列国的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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