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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窗里窗外

人生的行嚢

我问自己:你不过是茫茫人海里一粒尘埃、一粒微粟,世间留下什么?而你双肩背负的行囊里,又能真真切切地带走些什么呢?

有时候,面壁静坐,忽然觉得一切语言与行动都失去了具体的意义。政坛的龙争虎斗,商海的朝阳夕晖,情场的追风逐月,百姓的柴米油盐,小职员的职位薪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许多看似长久复杂的存在物其实都转化为历史长河中瞬间的虚无。纵然你是击水千里豪情万丈的绝代骄雄,也难逃这人生不可触摸的虚妄和苍凉。于是,一种浓重而轻飘的幻灭感与悲剧感就时隐时现在我情绪边缘,我问自己,你不过是茫茫人海里一粒尘埃、一粒微粟,你来去几十年,究竟能在人世间留下些什么?而你双肩背负的行囊里,又能真真切切地带走些什么呢?

邻居一位守寡40年的老太太,年近70时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整天衣衫凌乱,言语糊涂,行动盲目,还不时像个顽童一样搞些“破坏”。她再也不能为儿女们干活儿了,只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拖累和麻烦。五个儿女开始还勉强轮流照应,后来就渐渐懒怠了。女儿们借故久不探望,唯一的儿子则认为姐妹们把个“老废物”全推给自己而吃了大亏,对老人更是恶言厉语淡茶薄饭,夏天一卷草席冬日一床破被,还对外人恨恨地说:“这老不死,邪劲儿恁大!”老人死后,他们租了附近最好的灵棚,请县剧团在老人灵前唱戏。那夜,听着不伦不类的刺耳的音乐声,我备觉辛酸。在我心里,这并不仅是一个道德伦理的问题,而是有着更广泛的深意。老太太把一生的爱慎重无私地缝进了儿女们的行囊,儿女们却毫不在意地把这些无价的珍宝抖搂了出去。他们没能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也没能把这最美好的东西献出去,他们的灵魂是干瘪的,行囊也是干瘪的,而当老太太踉踉跄跄地远行时,她身上的行囊也是干瘪的。她投入了全部的青春与梦想,却什么也没有收获。

我想起这样一个故事。有人问上帝:天堂和地故究竟有什么不同?上帝便带他来到了地狱门前,地狱里的人正在吃饭,每个人的勺把都很长,他们尽力往自己口中送,却怎么也吃不到嘴里。面对美味佳肴,他们却饿得面黄肌瘦,痛苦不堪。上帝又带这个人来到天堂,天堂里的人也在用长把勺子吃饭,他们双双结伴,每个人都把自己勺子中的东西往别人口里送,一个个神情欢悦,健康丰满,整个天堂充满了友爱和温馨。上帝说:天堂和地狱其实就这一点点区别。那人顿悟道:咫尺便是天涯,我明白了。

人生的行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行囊背在身后,一个人孑孓前行,总是难把它填满。可如果你往别人的行囊里装一些温情,别人给你的行囊里添几缕暖意,举手之劳便可造就出千金深谊,何乐而不为呢?

去年夏季的一天,我在郑州火车站买车票。售票窗前的秩序十分混乱。不挤吧,只怕误了车耽搁事;挤吧,我一个薄裙短袖的单身少女,挤到那群酸汗淋漓满面污垢的草莽男人中间,不但形象不雅容易吃亏,车票也难保能买着。正犹豫着,一个衣着清爽的中年男人提着大旅行箱走过来,“小姐,请问往哪里去?”“西安。”说完,我心中立刻泛起一丝淡淡的悔意,怎么可以对一个陌生男人这么随便地告知我的行踪呢?

“小姐,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行李,我帮你买票?”他含笑问道。

“好的好的。”我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把旅行箱放到我面前,又把手提包递给我,“小姐,拜托你,这里面有重金和我的大哥大。”

我接过来,放在我的皮包里,把手里的报纸铺到地上,又把旅行箱平放到报纸上,坐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只低低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汗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两张潮湿的票。我接过票,把票钱和包递给他,“谢谢你。”

“我的包在买票时丢过一次……你知遒我这样做有多冒险。”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走遍整个大厅,最后才决定把包交给你。”

“谢谢你的信任。”

“都不必谢了,我们有缘。你去西安,我去连云港,方向不同,可同在陇海线上。”他的眼神诚擎而动人,“希望再遇见你我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内心涌起一种深深的感动。是的,我们有缘。尽管我们陌路而聚萍水相逢且都有求于对方,但我们并没有进行什么庸俗的交易,而是让心灵与心灵交换了名片。虽然那名片上没有印出姓名,却印满了珍贵的信任和纯真的情意,值得我们贮藏在人生的行囊里,永远珍存。

不知道谁说过这样一段话:“世上有的人看见金银就说,这是我的。看见珠宝也说,这是我的。看见荣誉同样说,这是我的。看见权势更说,这是我的。他们拼命检寻这一切。上帝被这些人的言语举动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上帝记得清清楚楚,送这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他们赤身裸体,两手空空。”……金银、珠宝、荣誉、权势都不是我们人生行囊中能带走和值得带走的东西。可我相信: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谁也不会磨灭大雪纷飞的夜晚母亲在门口等你回家的背影,谁也不会抹去爱人为你吟唱“生曰快乐”的歌声,谁也不会忘记一个帮你修自行车的陌生人的笑容……只有爱与真情,只有相互付出相互给予的爱与真情,才会产生绵绵不绝的能量与生机,才能让我们在人生之旅中饿食美味渴饮甘泉,才能让我们人生的行囊永远充实丰富洁净清高。

阳光和灯光

阳光代表着一种自然的进程,灯光代表着一种心灵的努力。

在心底,我有两个挺没有什么特点和性格的爱好:白天喜欢看见阳光,晚上喜欢看见灯光。

你这不是废话吗?白天谁不喜欢看见阳光?晚上谁不喜欢看见灯光?也许有人会这么说。

但是,我却总是敝帚自珍地觉得,别人的喜欢和我自己的喜欢还是有点儿不一样。

我喜欢阳光的那种普照。太阳一出来,就给你拥有的空间带来了无限的光明,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无论你想不想去被照耀,她都会不可阻挡地到来。她的到来就是存在,你不能不去面对。而阳光,她决不会因为谁更喜欢她就多给谁一丝,也决不会因为谁不喜欢她就少给谁一缕。她是公平的,公平得甚至有些残忍,但是正因为这种残忍,她的公平才更让人无法忽视。

我喜欢灯光的那种抗争。太阳隐去了,漆黑的夜里,月光是的昏暗,星光是那样的破碎,于是人们经过那么漫长的摸索,终于创造出了黑夜里的太阳,这是只属于人类自己的太阳!——尽管每天都可以见到灯光,可是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仍然会被任何一盏黑夜里的灯光所感动。而我的眼睛,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盏黑夜里的灯光麻木过。

我喜欢阳光的那种宽容。阳光所包含的语言,阳光所蕴含的色彩,阳光所倾洒的热情,阳光所织就的美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阳光能像母亲一样让我们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只有阳光能让我们去体味最可贵的真实。无论你是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也无论你是一个多么无声无名的小人物,阳光都会在同一时刻把纯净的光芒镀满你的全身。她不会忽略一个新娘的笑容,同样,她也不会拒绝一个罪犯的眼泪。

我喜欢灯光的那种尖锐。只要你轻轻地按一下那个小小的开关,灯光就可以让自己的力量刺破任何一扇玻璃门窗,让自己的翅膀到处飞翔。灯光所到的地方,人们的内心比最灿烂的宝石还要明亮。灯光可以带着重于泰山的理想和信念轻松地穿越每一座山川和每一条河流,也可以带着一个淡淡的梦幻和一声微微的叹息走遍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方村庄。

我喜欢阳光,因为阳光代表着一种自然的进程。

我喜欢灯光,因为灯光代表着一种心灵的努力。

希望在没有阳光的时候,你能够打开你心灵的灯光。也希望你在打开灯光的同时,不要忽略头顶自然的阳光。

既知道如何去让自己的心灵努力,也知道如何让自己的性情始终不失自然的人,一定是真正的胜者。

雪雕刻成的。这朵如玉如银的雪玫瑰晶莹耀眼地呈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同乎就要晕。

她喜欢雪,似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都很喜欢雪,但是她尤甚。

每到下雪的时候,无论白天还是晚止,她都会一个人悄悄地走到野外,来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在雪地上坐一会儿,或者坐一天。有时候,她也会躺到雪地里,把头枕在松松软软淸清凉凉的雪上。“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馊头睡”。想着这一句众所周知的俗语,她就忍不住笑了。她真想让自己也变成一棵青青的麦苗,盖着三层两层的雪,好好地睡上一觉。

雪玫瑰

她就是这么静静地坐着,默默地躺着,闲闲地想着,一个人不说话,也不唱歌。她不想搞出任何声响。她觉得任何声响都对不起雪的纯净和安宁。

这一年冬天,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场大雪。她高兴极了,每天下了班,都要跑到野外去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想一会儿,有时候她就一直呆到深夜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去。

后来,她发现,每一次她来到野外,她的不远处都会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刚开始时,这个陌生男人的出现确实破坏了她的兴致。她也曾经想过离开这里,可是这里的雪景实在是太美了,她有点儿舍不得。渐渐地,她又发现这个男人从来就不和她说话,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拍雪景,便觉得这个男人并不算太讨厌。又过了几天,她甚至觉出了自己的专横和无理——你知道这儿的雪景美,难道人家就不知道吗?这儿的雪景又不是你圈地圈来的,你凭什么不想让人家在这儿呢?

一个黄昏,大雪终于停了,雪停不久,一轮橙红色的夕阳在天空中露出了脸。她默默地向着夕阳坐了一会儿,刚想站起来,忽然听到那个男人喊:“先不要起来!再坐一会儿!”

他是不是偷偷地在用她当模特?说话居然还用这种不容商量的口气!她顿时有点生气,可她还是强忍着不快,又顺从地坐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说:“可以了。”

“你在拍我吗?”她走到他面前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怕我告你侵犯我的肖像权吗?”

“我拍的不是你,我拍的是雪后夕阳,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陪衬。”年轻男人笑道,“再说,我又没有拍你的正面,你有什么证据告我侵犯了你的肖像权?你怎么才能让人相信照片里的那个背影一定是你?”

“你……”她气愤地说不出话来,“你这个无赖!”

他愣了一愣,更加爽朗地笑起来:“看你坐在雪地上的样子可让人想不到你还会这么说话。”

“这么说话怎么了?既然天不可以一直下雪,我也不可以一直在雪地上坐着,那么我的说话风格和你主观臆断的想象偶尔不谐调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说得对,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说,“其实你和我想象的一样自然,率真。”

他的赞扬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她不由地沉默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雪吗?”他问道。

“不,不要和我谈雪。”她忽然有点急促地说,“你知道吗?任何人都是不配谈雪的。”

她那认真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又笑起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激烈,也笑了。

两个人缓缓地在雪地上散起步来。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渐渐地,她了解到,他是一家工厂的普通工人,业余时间酷爱摄影,平生最大的思望就是要当一个一流的摄影艺术家。经过多年的刻苦努力,现在他虽然也在报刊和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摄影作品,然而作品的质量却总是在一个水平线上徘徊,很难超越目前这个阶段,他常常为此苦恼不堪。

“决定摄影的主观因素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摄影技巧,另一方面就是思想和立意。对我来说,技巧关还好过,最难过的就是第二关。我的很多作品就失败在这里。”一次,他对她说:“比如我曾经拍过一幅表现农民春耕的作品,原来起的名字叫做《春耕》。后来发表的时候,编辑给我改成了《大地为琴》,把农民在一道道田垄间劳动的情景鲜活地概括了出来,既十分生动,又极富于美感。我就在这方面比较欠缺。再比如说那天我拍你和雪后夕阳,画面很美,可我就是不知道该取个什么名字,后来干脆就叫了个《雪后夕阳》,真是不尽人意。”

“你为什么不叫它《冬梦》呢?”她笑道,“无论雪地还是夕阳都是人眼睛里的风景,也都是人心里的梦,取这个名字,要含蓄得多,意境也会深远得多。”

他思忖良久,终于为她的敏捷才思击节赞叹。此后,两个人就不断地在这上面切磋和商量,他的摄影水平也迅速地提高起来。

又一年冬天来临了,国内最具权威的一家摄影报社在全国范围内举行了一个以爱情为主题的摄影比赛,比赛的规模之大是空前的,宣传力度之大也是空前的。只要在这个比赛上能拿到大奖,获奖者就一定会一举成名。

参加比赛的人有数万之众,他也报了名,报名之后的他整天茶饭难咽,苦思冥想。

她也一直在默默地帮他。

天,又开始下雪了,她依然天天去看雪。

、一天,她满面笑容地找到了他,告诉他说,她为他构思了一个极好的题材。

“什么题材?”他问。

“你跟我来,看见了你就知道了。”她说。

他跟着她来到了野外,来到了他们认识的那个地方。

他惊呆了。

——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玫瑰,这一朵玫瑰。

完全是用雪雕刻成的。这朵如玉如银的雪玫瑰晶莹耀眼地呈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几乎就要晕眩了。

“这是你做的吗?”许久,他终于问。

她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回答,只是红着脸跑到雪玫瑰旁边,把脸微微地探向雪玫瑰的花蕊,然后对他笑道:“你快拍吧。”

他怔了怔,按下了快门。

照片洗出来了,效果好得惊人。雪玫瑰的奇丽似乎胜过了冬天所有的花,而她含笑轻俯的姿态,既像是在闻雪玫瑰的清香,又像是在低低地向雪玫瑰询问着什么。整个作品的构图简洁凝练,充满了浪漫的爰恋和浓郁的诗情。

他又做了一些特别的技术处理,便把这辐作品寄了出去。

不久,大赛评选结果揭晓,他获得了一等奖。

消息传来的当天,他们举杯同贺。那一天,他吻了她。

从此,他开始了春风得意的生活。他被人们誉为“青年摄影艺术家”,还在好几个城市举办了个人摄影艺术作品展,那些天南地北的报刊杂志也纷纷向他发出了热情的邀请,有的请他去讲课,有的请他去开会,有的请他介绍经验,有的请他杨谈体会……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整天忙得团团转,再也没有时间去野外看雪了。

她只好一个人去看。

春天到了,没有雪可以让她再看,她才又来找他。可是他却吞吞吐吐地告诉她,他又和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相爱了。那个女人,是一个摄影杂志的编辑。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他。离开他之后,她又来到了那一片熟悉的土地上,那一朵雪玫瑰早就融化了,只有青青的麦苗还在雪水的滋润中默默地生长着。

其实她早就知道,无论这朵雪玫瑰当初多么如玉如银,多么,晶莹耀眼,它也只能盛开在冬天,春天一到,它就一定会融化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一种没有根基的爱情。

不久,她听说他结了婚。

她也很快结了婚——如果不涉及到什么爱情,那么结婚似乎应当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婚后,他的器材和暗房等各方面条件都好了很多,但是他却—直没有再拍出比《雪玫瑰》更好的作品。而她呢,除了相夫教子之外,最大的嗜好仍然是在冬天去看雪。

几年之后的一个冬天里,他离了婚那个曾经与他“志同道合”的女人又已经和别人“志同道合”了。离过婚后,他整天睡觉酗酒,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的心该放在哪里。

一天早上,天下起了雪。他蓦然想起了那幅《雪玫瑰》,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一片土地。

他如梦初醒。

他冲出了门,顶着漫天的雪花来到了野外的那个老地方。她果然正在那里。陪伴她的,还有一朵巨大的雪玫瑰。他的泪水汹涌而出。雪玫瑰,雪玫瑰,这是他永远的雪玫瑰啊。

看见他来,她仍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你还愿意跟我走吗?”他问。

“你以为这一朵雪玫瑰还是那一朵吗?”她冷冷地看着他。

“当然是!”他说,“只要每年都有冬天,只要每年冬天都有雪,只要有这一片土地,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那么这一朵雪玫瑰就一定还是那一朵!”

“不,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每年冬天都来这里,每年冬天都要雕刻一朵雪玫瑰,可是我再也没有刻出原来那一朵的那个样子。那一朵早就消失了,”她含着泪水,静静地望着他,“我们谁都不能再走回从前。”

“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让这朵雪玫瑰再开一次,就像让我自己再做一个梦。既然生活不能够从头再来,那么做一个相同的梦也不算是太奢侈吧。”

看着她娟秀而略显沧桑的脸,他心如刀绞。是的,她不算是奢侈,奢侈的是他。他丢掉了那么大那么美的一朵雪玫瑰。尽管每年都有冬天,尽管每年冬天都有雪,尽管她每年都要刻一朵雪玫瑰,但是这些雪玫瑰永远?都不会再属于他了,也不会再属于她。这些雪玫瑰只属于一个梦,一个过去的梦。

夜色渐浓,他和她都默默地离开了那朵雪玫瑰。雪玫瑰孤寂地盛开在那里,面对自己的命运,它无话可说。

如果你见到了这样一朵雪玫瑰,请你一定记住要在冬天把它珍爱地摘取。不然,你就只能到春草的露珠上去寻找它的影迹了。

纯粹的勇气

纯粹有时候也是一种勇气。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十分喜欢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却对这个男人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她也没有碰到什么让她特别倾心的男人,于是她就一直拖着,没有对男人表态。过了几年,女人已经将近而立之年却仍然没有碰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而那个男人还在执著地等她。于是她就嫁给了那个男人。

但是她始终没有说出那个“爱”字。

婚后,那个男人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女人也十分贤惠温存,知冷着热。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

但是她还是没有说出那个“爱”字。

男人也始终没有问她什么。

有一年,男人得了一场重病,当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女人在偷偷地落泪。他的心里居然一阵欣慰。

“你老实告诉我,你爱我吗?”一天,他问女人。

女人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女人的犹豫让他的心不由地一顫。

“你要说老实话,不要欺骗一个快要死的人。如果你以为欺骗会使我幸福的话,你就错了。”他严厉地说。

女人的泪水如断线之珠,滚滚而落。

“你爱我吗?”男人又问。

女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常常背着我哭?”

“我……我只是习惯了你。”

“习惯不是爱吗?”男人绝望地问道。其实他明明是知道答案的。

“爱可以成为一种习惯,但是习惯永远也不能成为爱。”女人说:“对我而言,时间的长短并没有引起感情的质变。”他们都泪流满面。半年之后,男人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康复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女人离了婚。离婚的时候,两人相对无言。

是的,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是一个纯粹的人,而她比他更纯粹。即便是面对死亡,他们也都不愿意欺骗自己和?对方。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又有几个呢?纯粹有时候是一种残忍。

纯粹有时候也是一种勇气。

伯父和伯母的传奇

熬到今天是一种福气——伯母的人生论断让人艳羡和神往。试想在这紫陌红尘的世间,能熬出福气的人又有多少呢?

如果世上真有大不幸的人的话,那么我的伯父和伯母该是其中的两个。倒不是说在物质方面所受的苦——不幸这个词语,其实大多是指精神上的痛楚和感情上的磨难而言。

伯父和伯母原本是异父异母的兄妹。

二奶奶是个清贫的农家女子,父母早亡。十八岁那年,她由长兄作主许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作填房,过门后便承下那姓张的病死的前妻遗留的小女孩,做了年轻的继母。五年之后,丈夫病死,她这个克夫的“扫帚星”被张家人赶回娘家,十天后,她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带着那个小小的女孩来到了我们乔家,给年近四十的二爷续弦为妇,二爷的膝下只有伯父一人。那一年,伯父十五岁,小女孩也才刚刚十岁。

那个小女孩,也就是一开始被我叫做姑姑后来又改称伯母的那个人。

二奶奶和伯母的到来使伯父深感新奇:有女人的家竟是如此不同!饭菜有规律了,衣衫变整洁了,屋里屋外焕然一新,充满了新鲜的生机和秩序。尤其是那个怯生生喊他哥哥的小女孩,有一天,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移植来一株月季,丹红的花瓣映着那张宛若涂了胭脂一般的小脸,让他感到一种令人心颤的惑动。他不由地低下头去。

“哥哥,你怎么了?”女孩看见他怪异的神情,忙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是说这花很好看。”他嗫嚅道。

“唉!好看又有什么好!”女孩叹道。

这稚嫩的叹息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你说又有什么不好呢?”

“像我娘,她长得多好看啊。可是从这里嫁到那里,又从那里嫁到这里,人们都看不起她,骂她。她还不如这朵花过得平安呢。”

“不要紧,往后就会好起来的。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再让你们到别处去。我会好好养活你们的。”少不更事的伯父庄重地许下了平生第一次承诺,承诺里充满着友爱和怜惜:一一面对着这个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小妹,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而且必将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当然没有见过这个情节。我只是从伯母偶尔的谈话中泄露出来的点点滴滴去加深自己的体味和想象。不过,也许多年以前的他们真的是那个样子,因为他们以后的故事正印证了那些无据可查的现实。

时光如水,流逝得没有一丝踪迹。而少男少女的青春却能在任何简陋的年代显露光华。五年之后,女孩已发育成楚楚动人的少女,二十岁的后生眉宇间也闪烁着一股英气。兄妹二人常常一起下地干活,去野外割草。他们不常说话,也从不吵架。妹妹总是把哥哥的衣服洗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枕边,哥哥也趁闲时为妹妹打造了衣箱和梳妆台。虽然样式十分粗糙简单,可在那个年代,能用上衣箱和梳妆台的女孩子又有几个呢?

一天,村里最会说媒的“巧嘴八哥”刘婆上门了。她坐下来,笑嘻嘻地夸了哥哥两句,还没把话转到正题上,哥哥便红了脸,不由分说,夺门而去。刘婆啧啧道:“这么大的小伙子还害羞呢!”

由二爷和二奶奶做主,把相亲的日子订下来了。那一天,男孩没去。他病倒在床上。

女孩给他端茶,做饭,忙了个不亦乐乎。正当她要出门请医生的时候,男孩叫住了她:“别去,我没病。”

“那你怎么这样?”

“我不想去相亲。”

“为什么?”

“不知道。”

女孩诧异地看着哥哥。男孩顿了顿,什么也没说。

又是三年过去了。男孩拒绝了许多桩婚事,二十三岁在当时已是晚婚了,很有做光棍的可能。可男孩在诸多的闲言碎语中固守己见,谁也拿他没办法。而女孩正如一朵含荀待放的花蕾,散发着迷人的色泽和醉人的馨香。粗服布衣,不掩秀色。走在街上的她如一块没有厚度的海绵,吸引了一层层的目光。

也有人上门提亲了,为她。

女孩第一次去相亲那天,男孩喝醉了酒。他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那纯冽的液体烧得他心痛。他在村外的草坡上翻滚、哭闹。当二爷二奶和村民们赶到时,他正喃喃絮语着妹妹的名字。

二爷和二奶如遭雷击。

当妹妹从邻村相亲回来时,这件事已成了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丑闻。妹妹在五颜六色的目光和言语中莫名其妙地走进家门,此时哥哥还未酒醒。他的脸上还有二爷留下的鲜红的指印。

二老对泣着,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开口。

沉默了许久,二奶终于道:“妞,你嫁了吧。”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哥哥吐出一句呓语:“她是我的人!”

妹妹恍然大悟。她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她很快便订下了人家,并择下了吉日,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嫁妆了。尽管她和那人只见过一次面,连他的模样也没有记淸,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留在这个家是一种耻辱,她以为。

出嫁的那天,天下了雨。她泪眼婆娑地走出了门。只有娶她的人,没有送她的人。她原本有个亲爱的哥哥,可他现在已成为全村人都鄙视和嘲讽的贱物与败类。

哥哥站在窗前,木木地看着她的红衣随着一个陌生的身影远去、模糊、消逝。从那一刻起,他的头发开始变白了。

新婚里的妹妹没有按照当地的习俗回娘家小住,不仅仅是因为哥哥。她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甜蜜和幸福,一点也没有。那个男人怀疑她这么容易就嫁给自己有婚前不贞的可能,可双方巳是骑虎难下。新婚之夜,他没有动她。第二天晚上,他粗暴地证明了新娘的纯洁。可她汹涌而出的惊惧和惶恐的泪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逾越的陌生和冰冷,他无法真正靠近这个女人。于是在他熟悉了她厌弃了她直至可以像对待奴隶般随心所欲役使她的时候,他还根本不曾得到她——的心。他开始打骂她,在任何时候。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妹妹却没有再流过泪。新婚第二宵的历程让她领略了作为女人的最大痛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无论男人打得多么狠毒,她始终没有回过家。她知道自己的遭——尽管没有丝毫的血缘之亲,但她深知二老素日对自己的疼爱。

偶尔,她也会想起哥哥,想起在娘家的美好时光里,哥哥如何隐山含水地宠她、纵她、关爱她。有时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哥哥总是把他的一份留下来,装作忘却的样子随手放到她的床头上。她送还给他时,他总是断然地推给她:“我不吃这种东西,只有丫头们才爱吃呢。”……

但是,为什么他们偏偏是兄妹呢?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在这传统到愚昧程度的乡村,又有谁敢冲破这道高墙呢?

她想到了死。

一天夜里,男人喝醉酒回来,照例是一顿痛骂,然后呵斥她去找东西。“打人的东西!”他嘿嘿冷笑道。每次打她的东西都是她自己找来的,男人告诉她这就是“自讨苦吃”。她找来一根瓶口粗的实心铁棍。那是她早就预备好的。

男人掂在手上:“还挺沉的。”他斜着眼笑道,然后一棍抡在她的腰上。

她当即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县医院里,床边是三张挂满泪痕的亲切的脸。二奶伸出顫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妞,是娘害了你,我的乖妞呀……”

哥哥抱着头,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泪涌如泉。

出院那天,她去公社离了婚。是哥哥陪她去的。办完事后,哥哥让她先出来:“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一下。”

“什么事?”

“结婚的事。”

她的心一沉,走出门去。

“兄妹能结婚吗?”哥哥问那个办事员。

“那怎么行!”

“可要不是亲兄妹呢?”他把自己的境况讲述了一遍。

办事员沉思了片刻:“当然可以。”他额首道。哥哥跳了起来。

走出公社的大门时,妹妹忽然听到哥哥居然哼起了久违的爬山小调。

“哥哥,你要结婚了吗?”

“睏”

“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像我这样。”

“那当然。”

看着哥哥笑意盈盈的面庞,她忽然萌生出一丝毫无来由的悔恨和酸楚。

回到家,她惊奇地发现一切还都是她原来的样子:床褥、被子、梳妆台、衣箱……甚至连镜子也是按她以前的习惯摆放着:镜面朝下,平放在桌角上。好像她才离开一小会儿。

哥哥。她喃喃道。心里一片茫茫然的失落。

随着妹妹的归来,一度沉淀下来的闲言碎语又泛上水面。二爷把家搬到了人烟稀少的村西北角,成了最孤僻的一户人家。

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一家人吃过了饭。哥哥忽然郑重地说:“我有事要说。”

“什么事?”二老齐声问道。

妹妹低下了头。

“我要和妹妹结婚。”

“你,你疯了!”二爷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

“我去公社问过了,不违反政策。”哥哥沉着的话语十分坚决:“我和妹妹也商量好了。”

“由他们去吧。”良久,二奶悠然道。

二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按照二爷和二奶的要求,结婚之后,伯父和伯母和他们分院而居,自成了一户人家。婚后的岁月里,他们又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和挫折,每次“运动”来临都把他们的“红粉艳事”拈来作点缀。可他们再也没有屈服过,退缩过。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们。现在,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都留在省城工作。

“想起来,那时候真傻。”伯母常常微笑着说:“若是早早死掉了,就没有福气熬到今天了。”

熬到今天是一种福气——伯母的人生论断让人艳羡和神往。试想在这紫陌红尘的世间,能熬出福气的人又有多少呢?而伯父和伯母的大不幸,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大幸呢?

我相信,其实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抵达一种境界的,有许多人也是可以活到一种境界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有一种精神。这些事,不仅止于爱情,这些人,也不仅止于爱人。但那一种精神,却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曾想做官

说真格儿的,我曾经非常非常想做官。

说真格儿的,我曾经非常非常想做官。

人生一世,谁不想过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坐软的住大的,整日间有人看着你的脸色说话,听着你的口声做事,望着你的眼风走路,瞅着你的手指吃饭,还时时操心着给你泡茶倒水掸灰提鞋。——他们也实实指望着走到你这一步呢。站在这一步,轻易不用担心迟到早退戴高帽穿小鞋遭白眼挨批评扣工资受处分;站在这一步,你可以在你的小天地里为所欲为挥斥方遒大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一次,和同事们聊起内参上一位上任两年的乡党委书记贪污五十多万元的事,一男同事慨然道:“不当官,勿宁死!”——遂以手为刀作抹脖状。众大笑。

细细想来,同事所言虽是顽话,却也頗含不忿之意。如果不犯杀身之罪,不落污浊之名,芸芸众生中大约很少有不想做官的人的。“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卧薪尝胆以图后荣的世俗哲学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甚至已经成为相当一部分人求学、经商、工作及处世的终极标准和目的。

我根本无意于非议那些热衷仕途的人。因为我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个。

我是一个农村孩子,经过努力考过学后分配到县城工作。原本的生活构想是十分简单的:有个可以保障生活的工作,成立一个平凡美好的小家庭,过淡淡然然的小日子。孰不知,现实远非构想的那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贫贱夫妻百事哀”,平民布衣的生活自有其难言的辛酸和苦处。物价飞涨、饮食清寡、人情冷淡这且不说,单是越来越难应付的髙额礼金、领导隔三岔五施加给你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脸色、晋级提升的屡屡无缘、被人无由无故斥前训后的尴尬和难堪就很难使你在闲暇之际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出世情趣,恐怕只会“下班无事后,一心想谋官”了。

然而,想归想,这官位是好谋的么?

一位学友前些时荣升为副局长,欣闻此讯,老朋友们无不雀跃,决意要为这个超燕雀之鸿鹄庆祝一下。丰盛热闹的宴席上,众人此起彼伏地给他敬酒献辞。“平步青云”、“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等半真半假的戏语也随之涌向此君。他也频频举杯,最后竟有些微醉了。人渐稀少时,他居然失态痛哭起来:“我熬的是什么官呀,生生是人家的一个丫环、奴才。人家吩咐了的事你得做,人家没吩咐的事你也得做。大到代写讲稿、打印通知、草拟简报、炮制文件,小到泡杯茶、擦皮鞋、开车门、拎皮包,那种提心吊胆的难受劲儿真是没法说呀。你们今天口口声声贺我荣升,我这算什么荣升啊,一个副职,无权无势,有名无实,不过是个丫头刚熬成了姨太太,离转正到上房的日子还远着哪……”朋友们不禁愕然。自然知道当官不易,却未想到难以至此——其实再寻思一下,究竟这还是平常的。有的下属被喻为上司肚里的“蛔虫”,有的则是领导形影不离的心腹,既到了这种程度,谁又知晓他们在头儿们身上下了多少功夫呢?

“口软、面厚、心明、手硬”V有人如此总结出做官的八字真言,倒也确有几分道理:做官和想做官的人,哪一个的脊梁骨没被人指戳过?哪一个不曾在复杂的网络中绞尽脑汁周旋过?哪一个不曾受制于人且制于人过?哪一个不曾在纷乱的波潮中辨识时务明哲自保且有意无意间泽惠系族?

密友阿眉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的父亲是市物资局的局长,阿眉一直很羡慕那些在市委机关工作的“上层建筑”们,多次苦求父亲为她调调工作,父亲却总是不肯。一次,阿眉当着我的面逼问父亲为什么不给她调,其父缄默良久,悠然道:“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那你怎么不给我调工作?”“那些工作看似不错,实则心机太重。”“我又不爱与人争,不用心机不就得了?”

“进去就得你了。”物资局长淡淡地说:“你不争不行。人家你没上去,人家整天骑到你头上让你听呵,你可愿意?”

阿眉抵头不语。她父亲笑了:“不愿意就得往上走,这道可是越走越深,越走越骑虎难下,由不得你自己,尤其是女人,要做官没有不背賴名的,你放着清清净净的日子不过,去凑那种热闹干啥?”

这番话没把阿眉说脤,却无意插柳柳成荫地把我给点化了。

我熬官的心正蠢蠢欲动,且比阿眉更实在更迫切也更具体,恨不得即刻便让手中的瘦笔杆子长成参天大树好一股劲儿爬上去。这番话让我感觉一阵阴凉。忍不住问自个儿:你是个当官的料吗?受不得气,压不住火,使不动人,吃不了针,喝不惯酒;跳不热舞,圆不全话,耐不得劳。“口软、面厚、心明、手硬”的八字箴言一条不占,见了领导不会哈腰,逢着百姓倒喜低头,东西塞到你手里烫得你扔到地上,一分钱合不住账你五更还睡不着,既下不了断心去媚、溜、拍,也上不了脸去贪、争、要,活该你一辈子只能做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卒了!

当然,江山既易改,秉性也能移。谁生下来就是官茬呢?少不得一步步摸爬滚打才混出一亩三分地盘。可再一想:草木一秋,人生一世。荜木如人,人亦是草木。白马过隙的生命空间里,实在是应该多一些充实多一些快乐多一些生命的真情趣和真韵味,让个体生命更富有价值和意义。把全部的精神心血都耗费在昙花一现的官衔上,不是有点太可惜了么?

贝多芬拒绝某位公爵邀演时,曾对那位傲慢的贵族说道:“这世上公爵无数,而贝多芬却只有一个。”一个体生命的骄傲让辉煌的爵位也黯淡苍白。做官也是同样的道理。人生的幸福与否不在于你是哪一级的干部和领导,而硬邦邦的官帽下面又遮盖了多少柔软而鲜活的心呢?

窗里窗外

“是你,是吗?”女孩又固执地问。

男孩缓缓地转过头,眼里满是泪水。他们都老了。

女孩的容貌其实很普通,但是由于很善于妆扮的緣故,所以十分清丽可人。她住在单位的独身宿舍里,生活充满着淡泊的情趣:自己煮粥、做菜,闲时一个人逛街,夜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偁尔练练字,甚至投入地织几圈毛衣,然后便在暗夜中安恬地睡去。

A和B都喜欢她。他们三个是好朋友。

B本来对她没什么感觉,直到有一次和A在一起喝酒时,A在醉语中痴痴地念叨着她的名字时,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涩。他这才发现自己也喜欢上了她。

他不动声色。三人仍是好朋友。A和B都是谦谦君子,友好得天衣无缝。

女孩对他们两个没有明确的概念。A沉静稳重,关爱呵护她宛若兄长;B洒脱明快,言谈举止颇类白马龙凤。有时,在梦中她会同时梦见他们两个的面容。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归址。有一回,她甚至悄悄求助于街上的卜卦者,仍是一无所获。

随其自然吧。她想。

一天,她的后窗坏了。窗户本来就做得很粗糙,窗缝合不严。上午开窗时插销又掉了,一股股凉风把初冬的寒气挟带到屋里。

A和B来玩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让他们俩修窗户。他们欣然领命。

A对修修补补的事儿比较在行,便任“主治医师”,B站在窗下给他打下手。他正细心地修理着,忽然发现窗棂上有个极小的圆洞,刚好可以穿过一根铁丝。他忽然间鬼使神差地设想:如果把铁丝穿在圆洞上,再在插销上做个小小的机关,窗户就可以从外面打开——只需轻轻一拽。

他的脸红了。

一会儿,B去厕所了。女孩去给他们打开水。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他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按照设想在窗户上做好了机关,等他下来时,已是满头虚汗。女孩把热茶端到他面前时,他竟然怯弱地不敢看她。

两周后的一个夜晚,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女孩的窗外,他怔怔地望着那捷足可登的窗台和举手可启的窗靡默默地站在那儿。他知道如果他破窗而入,女孩是会就范的。而“次就范的女孩便会终生就范。何况他明白:女孩并不讨厌他。

可是……我是不是太卑鄙太小人了!他在心里无声地责问着自己。良久,他悄悄地走开了。

每隔几天,他都会乘着浓墨般的夜色来到女孩窗外悄悄地站上一会儿。在那个小小的机关下,他怜爱地倾听着女孩的呼吸和呓语,或者是长长的无边的沉默。他像一位忠诚的使者,以自己全部的心机和情愫守候着女孩安恬的梦,也守候着自己的梦。

一天深夜,他刚走出女孩单位的大门,正好碰见了路过此地的B。B亲切地同他问候着,他的神情却有些惶恐。在B的急追穷研下,他终于羞愧而痛苦地倾吐了内心的秘密。

在刺骨的寒风中,他流下泪来。

B也流了泪。他通达地同情着A理解着A安慰着A甚至很有分量地鼓励着A,内心却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

一天晚上,他果敢地拨动了那个机关,启窗而入。

“常在窗外傻站着的人,是不是你?”女孩躺在他的怀里时,温柔而又娇嗔地问。

他没有回答。

“在窗户上做机关的人,是不是你?”女孩又问。她知道的并不少,许多个夜晚她都被窗外的那个人弄得久久难眠。

他还是没有回答。

如果承认是自己,那不是太小人了吗?可如果不承认是自己,不是更小人了吗?无论从哪个方面讲,A都比他更有资格拥有女孩。虽说A的心机也略显卑鄙,可他后来的守望和等待使这小小的卑鄙也充满可爱动人的光泽。

而他比A所多的,不过是一份卑鄙的勇气。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有自己做事的原则。

“是我。”他断然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进来?”女孩羞怯地低声道:“在外面站着多冷!”

“我怕你……怕。”

“你这个坏蛋!”女孩的拳头轻柔地击打着他的胸腔。

“我是不是很无耻很下流?”

“或许有点儿吧。可我不怪你。爱情和别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其实我总以为是A,没想到是你。”女孩在黑暗中轻轻地说。似乎有一点儿轻松,又似乎有一丝怅然。

B和女孩结婚的时候,A什么也没有说。他很卖力地为他们奔波和操持着。婚礼那天,他没到现场。他睡了整整两天。他太累了。

三年之后,B和女孩离了婚。走出法院的时候,他对女孩说:“其实你本来就不该是我的人。”

女孩又搬回到原来的宿舍。A来为她打扫房屋。当他站在窗台上把那根再熟悉不过的铁丝抽出来扔到窗外时,女孩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是你,是吗?”女孩问。

A的双手颤抖着,没有回答。

“是你,是吗?”女孩又固执地问。

男孩缓缓地转过头,眼里满是泪水。

他们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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