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佑宫中,闲来的风吹着重帘叠幔,兰草折腰,倩枝蒸露,满眼的瑞锦葱茏。风声掠过玉案金屏,在白盏中散澹了一缕茶烟。
“太后娘娘,那婢子已自裁了。”云舒将那柄金丝累花的小剪刀呈到了刘娥面前。
刘娥略低眼望了望,淡淡道:“那就这样吧,苗婕妤管教疏失,贬为清容,迁居清秋殿别苑。”
绾绾知道个中干系,亦知多说无益,只得黯黯地低下了头。
刘娥望着绾绾,耐心道:“我知道你心疼她,可她确实存了别的心思。若就此放任了,不妥。至于她娘家,苗寅多年来小心勤谨,倒是该嘉赏的。”
“我知道母后的苦心,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只是她那样柔弱,一下子又失了依靠,将心比心,未免寒凉。”绾绾说着,自紫云手中接过了才端来的药碗:“这药真苦!”她尝了尝温度,有些苦涩地笑道。
“药哪有不苦的!”刘娥温和一笑:“苦了有用也罢了,就是无用,也没有办法的。”刘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母后喝了药,吃些栗子吧。”是翾珺盈盈地走来了,手中捧着一个白瓷小碗,碗边斜插着一双青竹小箸,碗中盛着几粒剥散了的新蒸栗子,软糯糯的,用桂花糖渍着。
翾珺今日穿一件水粉色银丝锦绉浅交衫子,一条杏烟罗腰裙,群头上绣着淡雨胭脂,外罩一件盈玉纱宽袖外衫;头上梳着端庄的琵琶环,环上只簪两支银镂莲纹的润玉簪子;正秀润妍娟,淡雅生清。
“皇姐几时来的?我竟没发现。”绾绾浅笑着,已向外挪了挪,给翾珺让出了一方坐处。
“方才在后面剥栗子呢,所以你不知。”翾珺温柔应着,在绾绾旁边坐了下来。
刘娥笑着自女儿手中接过碗来,拣了一粒糖汁最满的,细细地嚼着。她望着碗中那一瓣瓣剥的圆润玲珑的栗肉,慈道:“珺儿从来乖巧,做什么都细心。”
翾珺清恬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母后待我呵护备至,我做的这些,万一都不及。”说着,翾珺就抬起了头,迎望着刘娥的目光,澄澈异常。
每次望见翾珺这样的目光,刘娥心里就会寒凉一次。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也正因如此,翾珺才会一早,就宽恕了她吧。是的,是宽恕,她需要翾珺的宽恕,因为翾珺先宽恕了她。母女二人各自抱着同一个秘密,真心地,亲爱了二十余年。
“母后。”翾珺柔柔地一唤,轻轻地将那瓷碗接了回来:“栗子凉了,母后不要吃了罢。”
刘娥叹息似地一笑:“这也罢,到了这个时候了,每日都混混沌沌的,吃东西亦是混沌,一点滋味也没有。”
一晌无话,翾珺和绾绾面面相觑着,许是二人都添了沉重的心事,故不似寻常,开解说笑。
“母后,再有两天就是中秋了呢!”绾绾想着那月,晶莹剔碧的一轮,竟有无限的感伤:“今年可还是一样的,在夕光殿饮宴?”
刘娥温言应道:“应当是的,绾绾不喜欢么?”
绾绾摇了摇头,黯黯地:“不是不喜欢,是,有些累。”她抬起头,眸中晶莹细碎,同耳边的水晶明珰一起,璨乱欲滴。
刘娥望着眼前晶莹易碎,恍生梦幻之离,笑道:“绾绾说的不错,其实我啊,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中秋,月圆,清光涉水。翾珺在旁听着,也触景生情般地,寐出了些清美的意境。但却私密怀抱,不能说,连自神情中显现也不能。
“十四的晚上,就在后面的见月楼,我,祯儿,绾绾,珺儿,还有贵妃母女,我们一家人,也团圆一次。到了十五,十五……”刘娥本想着,到了十五,便叫绾绾离宫,与她的母亲和弟妹们过一次中秋,又觉中秋之夜,若他二人不守在一处,才是不好。
“到了十五如何啊?”绾绾笑问道,语气比方才活泼了些。
翾珺浅笑着,接道:“到了十五,合宫饮宴完了,众人都散了,各自归去,才是中秋呢。”
“也太冷清了些。”刘娥勉力一笑:“珺儿还如往年一样,十四十五,就在母后宫中住下吧。”
“好!”翾珺点了点头。云舒恰捧了节间的礼单来,是中秋节各府供奉延佑宫的节礼。
刘娥看也不看,微微笑着,道:“该赏的赏了就是,这些东西,闲时再让珺儿,陪我挑一挑吧。”
“是!”云舒应了一声,又道:“娘娘,还有一事,今年商王府和濮安懿王的节礼是分开送的,不在一处。”
刘娥轻笑了一声,问道:“哦,允让送的都是什么啊?”
云舒知道刘娥待濮王一向亲厚,笑着应道:“奴婢略看了看,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是些北地的皮草,药材,吃食之类的。往年也送的,不过是混在商王府的节礼中。”
允让说起来,其实是赵祯真正的兄弟。数年塞北尘沙,出生入死。意气风发的年纪,举措间已见沉郁。刘娥想起来,就有些苍凉的伤慨:“允让这孩子,是难得!”
翾珺藏着幽幽的心事,也作不经意的一问:“母后,听仪怀说起,允让哥哥近次来信,总说边关事多,甚于往年。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回京了?”
提及四境之事,刘娥便是积年的苦心,萦绕未得松脱:“辽人野心,从未平息。西北党项各族,屡屡生事,祯儿有意,要允让移镇西边,留了绾绾的兄长安固北境。其间诸事,都是未知呢!”
绾绾亦牵挂思念翊臣,闻此消息,自然忧心遗憾。
“不知何时,天下再无战火,戍边人还,明月才圆啊!”翾珺低下头顿了一顿,方接着道:“母后亦为哥哥日夜不安罢!矜娘走了不久,遗下六岁的曙儿,允让哥哥还要应付虎狼之敌。”
刘娥亦叹息:“商王妃自始至终嫌弃曙儿的母亲平民出身,我给允让传过两次信,欲将曙儿接到宫中抚养,他都婉辞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母后,濮王与矜娘伉俪情深,只有一爱子,幼小无依,濮王怎么舍得。”想及濮王一家人,夫妻骨肉,死生情重,绾绾不禁感伤。
“绾绾还记得矜娘和曙儿?”刘娥平静问着,却并不是询探的语气。
“记得!”轻烟熏袅,近处枝上的绒英惜惜欹颤着,绾绾无意间瞧见了,心怀幽怅,凝静道:“虽只见过几面,矜娘素净温柔,与濮王相敬恩爱,曙儿虽小,却极是懂事,全不像别府中的小孩子。”
“允让军功愈着,本想着再给那孩子些勋荣,也叫商王妃勿在不平。谁想如今追封,也是无益了。呵!”刘娥怅涩一笑,望着绾绾,有些深长的意味:“事实无常,绾绾莫以为母后,只知弄权,轻了人意。世间之事,人力能及的,本就有限。”
“母后,我都知道的!”绾绾握住了刘娥的手,低下头贴心道:“母后多宽心!”
“这些啊,以后就该绾绾自己操心了,我岂不是,就宽心了么?”刘娥有些犹疑,却也无计,故望着绾绾,心里支离地一酸。
绾绾摇了摇头,浅笑道:“母后,不要想这些了!”
“好!”刘娥温慈一笑,一霎的纷然释落,竟也轻松。
翾珺望着绾绾和刘娥,心间涌起了很多事,却也淡然,不费多思。
云舒仍故下去了,带了冬青等几个心腹的人,去流风阁与回雪斋善后事宜。
溯雪如斯,在风中撕咬着,已到别时。绾绾终是未问那结局,就让这风,吹枯拉朽,熊熊湮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