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吕夷简与梨娘相依相偎之际,忽有一声巨响自近处传来,似是门被撞破了。紧接着一阵杂沓的打骂声,回荡在走廊里,十分的聒噪恼人。
“合欢妹妹。”梨娘惊道,说着就要穿衣出去看。
“等等。”吕夷简按住梨娘的手拦下了她。他拉着梨娘走到窗边,他将窗户开大了一些,然后微微探出了身子去看。
只见一个醉酒的男子正拉扯着一个女子的头发在走廊里大打出手呢。那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胜雪,容貌清丽绝俗,一双荡荡清眸似月下明珠一般,蕴华初温,既深且痴,那便是合欢了。她被欺负的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但她兀自咬紧了双唇,既不哭也不喊,那双绝世的美目中飘过了一丝死寂的绝望与冷淡。那醉汉衣着浮夸,面目狰狞,他已醉得面目通红了,身子也东倒西歪的,他一面向合欢施暴,一面还不停地骂着“贱人”,“婊子”这些难听已极的字眼。
梨娘看着平日相善的姐妹受此凌辱,急的哭了起来。吕夷简识得那醉汉是旻郡王的小舅子,殿前都虞侯路乙的独子路衙内,京中有名的恶少。吕夷简看了梨娘一眼,便欲穿衣出门干预。就在这时却有一个人影飞了过来,来人朝着那醉汉的胸口就是狠狠一踢,那醉汉随即趔趄着向后一跌就倒在了地上。那醉汉挣扎着坐了起来,他一面用手揉着胸口,一面神情颠倒地不知在辱骂着什么。
那仗义出手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他着一身白色劲装,戴一顶风松银冠,长发漆深,鬓若刀裁,生得十分白皙俊美。他俊眉一蹙,有剑气一般的寒光自那双英气深邃的眼中散了出来。
吕夷简偏着头看清了他的容貌,不觉一惊,原来那人正是皇后的长兄,宁海侯郭允恭的长子,左武卫上将军郭翊臣。他不是随濮王戍守边关么?半夜三更的怎么出现在这京中的风月场所里,吕夷简心中疑窦渐生。
“这个公子哥怎么在这儿?”吕夷简自语道。
“什么?”梨娘不解道。
吕夷简没有回应梨娘,而是继续观望着眼前的形势。
陆衙内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指着郭翊臣破口大骂道:“好,哪里来的小白脸,你可知道我是谁,你等着,我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原来因为郭翊臣容貌太过秀美,陆衙内虽已被踢翻在地,却仍未将他放在眼中。
郭翊臣将剑眉一横,淡然不屑道:“小爷管你是谁,快滚,否则小爷打断你的腿。”他长身玉立,翩翩自若,更显得对方如猪如狗,狼狈不堪。
“好,好啊。人呢,来人啊。”陆衙内大声叫唤着,只见五个彪形大汉闻声冲上了楼来朝着郭翊臣扑去。
合欢不觉一惊,她一直一声不吭,此时竟叫出了声,那忽来的一呼中,既是担忧,又是感激。只见郭翊臣眉头微蹙着“哼”了一声,并不将对手放在心上。他身形矫健,向左一闪便避到了一个大汉的身后,他旋即又举起了右掌狠狠地朝那大汉的背部劈了下去,那大汉当即扑到了栏杆边,只摇晃了几下便翻下栏杆落到天井中去了。“花擦”一声巨响,天井内的一个大鱼缸被砸做了好几半,水草鹅卵石溅了一地,还十余条锦鲤在湿地上扑腾着,天井内的男女见此情形有大半都惊呼着四散而去了。才摆布了这一个,又有一个大汉从翊臣的后面袭了过来,翊臣仍旧是一避,让那大汉朝前扑了个空,然后顺势提手抓住那大汉的后心,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大汉抡下了栏杆去,这一落,又砸碎了几个花盆。第三个大汉扑跑着过来,被翊臣伸脚一绊就大头朝下地狠狠摔倒在地。眼见着三个大汉都惨败于翊臣,陆衙内吓得面如土色,剩下的两个大汉也踌躇着不敢上前。
翊臣抱着手,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他斜眼望着这三个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陆衙内愣了一愣,忽地捂着胸口大呼疼痛,他身旁的两个大汉忙扶起他匆匆地将他架下了楼去。翊臣也不追,只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不禁一笑。
见路衙内已走,翊臣转身去看合欢,他欲将合欢扶起,却发觉合欢肩上的衣服都已被路衙内撕坏了,若自己这样去扶,倒有些唐突轻薄呢。
合欢瞧出了翊臣的心思,自己挣扎着就站了起来,她淡若无痕地一笑,知礼道:“多谢公子。”再一垂眸,她的眼神,语气,已幽烟一般地飘进了翊臣的心里。这看似无关的神气,是这女子用惊艳苦涩的年华织就的一张丝网,带着经年累积的风尘,已重重地将她缚在其中了。
“姑娘,你。”不知是出于仗义,还是怜惜,翊臣忽不自觉地唤道。
“这,这,这可怎么是好啊。”就在这时,老鸨已哭丧着脸小跑了过来。她小跑到合欢旁边,又掐又打地骂道:“你这个死丫头,小贱人,定是你又不肯服侍陆衙内,才惹出这一番事端。你得罪了这样的贵客,说,该受什么罚啊?”许是她打骂得太过用力了,脸上厚厚的脂粉都随着她皮肉的抽搐不停地晃动抖落着。
翊臣将老鸨拉到了一边,他将合欢护在身后,怒道:“你这老东西,怎么这般糟蹋这姑娘。”
“哟,这位公子,今日院中打碎的那口鱼缸,那几盆桔梗海棠,还有惊散的那么些个客人,我都还未寻你算账呢,你倒还干预我管教丫头。”那老鸨阴阳怪气地说道。
“啰嗦。”说着翊臣就从怀中掏出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扔给了那老鸨。
“诶哟。”一见到金子,那老鸨当即转怒为喜,她扭到翊臣身旁,满脸堆笑道:“这位公子,你今日在我这良月斋又打架又破费的,如此维护这个丫头,不如你便将她赎了去,免得落在这风尘里,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啊。”
翊臣望了望合欢,只见她白皙的肌肤布满了新旧不一的殴痕。以她的才貌必是不肯任人摆布折辱才挨了这许多的打。想到这里,翊臣心里又怜又痛。他望向那老鸨,冷冷地问道:“好吧,你要多少银子?”
那老鸨不说话,坏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在郭翊臣面前晃了晃。
“两千两?”翊臣轻扬着眉目问道。
“正是。”老鸨点了点头。
两千两不是一个小数目,事出突然,翊臣身上并没有带那么多的银子,虽如此,他也并未在面上显出半分为难之色。见翊臣一时未决,合欢微微一福,她举止虽看似轻盈,但因她周身是伤,这一下实是吃力得很。她抬起那双如水清眸楚楚地望向了翊臣,蕴藉道:“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乃是草芥之人,不值得公子为难。”这一望,凝住了她的美,她的哀愁,她命中的残酷与坚执,如鲛人的泪一般,在翊臣澄明无波的心海中望月成珠了。
翊臣搀住了合欢的双臂,将她扶了起来,二人肌肤相触的刹那,均是灼灼的一热,合欢不自禁地微微斜过了头,将目光躲到了一边。
“不用担心,有我在呢,我一定带你走。”说着,他便向她明朗地一笑,有温润的光华自他的眼中流过,风清照月般地就消弭了四下里繁乱的声色。她心上忽地一动,稍稍痴怔,竟有盈盈的泪光自那清眸中漾了开来。
翊臣从腰间解下了一块佩玉转过身递给了老鸨,他冷冷道:“这是块上好的翠玉,雕工出自扬州瑄芳馆沈瑾,少说值三千两。”
那老鸨接过佩玉,迎着光打量了一番。那玉大小二寸余,触手温润,玲珑无瑕,确是一块上好的冰种翠玉。上面雕刻着浩然临溪图,浩然望水兴叹,长袖风流,虽只在方寸之间人物却是神情毕肖。还有那澹澹水波,夹岸桃花也雕镂的十分精细生动。老鸨心下大喜,她将那玉收回袖中,向着合欢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道:“姑娘请吧。”说罢,她又向翊臣谄笑道:“公子以后得空,可常常来坐坐,我们这儿,好姑娘多的是。”说罢,又坏笑着瞥了合欢一眼。老鸨得了这么大的一个便宜,自是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临走时她还吩咐人守住了合欢的屋子,再不许她进去了。
原来这块“浩然望溪佩”是翊臣二十岁时他的二弟煜臣赠他的生辰之礼,手足情深,骨肉难聚,多年来他都随身带着,自是十分珍视,故而方才他才略略犹豫了一会儿。
合欢才一动,身子就是沉沉地一晃,翊臣忙从背后撑住了她。她向他一笑,这笑虽还是很淡,但已有了贴心的温度了。
梨娘也从屋子里出来了,她拉住了合欢的手,温柔道:“妹妹,到我那里换身齐整衣服,收拾收拾,再随这公子走吧。”
合欢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道:“不了,谢谢姐姐了,我只盼着立时就离了这里呢。”
“嗯。”梨娘点了点头,知心道:“早些离了这里也好。就是多捱一刻,也不值呢。走吧,我送你,妹妹。”
“好。”合欢笑着点了点头,梨娘与合欢相识近十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她笑得这样轻松恬美呢。
梨娘送着他们到了良月斋的门口,折腾了这一会儿,三人出门时已是东方既白,红日欲升了。翊臣的马车正在街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下候着呢。
“合欢妹妹,多保重。”梨娘叮咛道。
合欢握紧了梨娘的手,忽生不舍道:“你我再见无期,姐姐,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聚散由天,离合在人,我们不过是走各自的路罢了。你我在这苦海里活了一遭,难道还看不开么?好生去吧,妹妹。”梨娘是早已看透了的,但她也还依依地舍不得,放不下呢。这风尘中想与的生死情谊,从今后,她又多了一个牵念的故人了。
“保重。”翊臣亦庄重地向梨娘辞道。他先将合欢扶入了车中,自己才坐进去。
像这无常的人世聚散一般,白日的飞尘在车轮的撵逐下四散纷飞着,车轮轧过的地方连那原本安详的树影也碎成了一地。望着这马车飞驰而去越走越远,京城屈指一数的花魁忽扬起了头颅,迎着这初升的旭日,豁然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