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这天,太后刘娥在金明池举宴,一来琼林苑中南花尽开,正是白紫芳菲,烟锁虹桥;二来临水殿前的水戏去年就不曾看过,今年端午出了行刺的事情,合宫受惊而归,又未得尽兴。是时天朗人和,又恰风来水殿,正是驾幸出游的好时候。
早朝散后,合宫便由皇城出发,走朱雀,行御街,穿城过巷去往城西南顺天门一带。这一路车驾轩丽,仪仗迤逦,更兼天威浩荡,政修四海多年,所经之处百姓无不夹道争迎,顶礼膜拜。
还是要数幼忻幼怡两个小公主最活泼高兴,她们随母亲独坐一架锦车,不时地探出车窗去,望着这平生未见过的市井风光,众生百态,既好奇又觉热闹的好玩。前行的御车上,坐着赵祯和绾绾,绾绾今日穿了一件牙白水绸流云袖对襟衫子,一条榴红渐素百褶堆纱裙,衫上轻袖着弄色流虚的飞空榴瓣,衫子外又罩了一件滚了榴红绸边的同料半袖,颈前带着粉碧玺间碧水石璎珞,头上梳了间落婀娜的二鬟凌仙髻,髻顶处垂下一支中长的水沫玉月宫步摇,其余只稀疏着点缀了数朵摇星胜。自是胭脂染笑,柔妩无方。赵祯穿的也简单,一身牙白色瑞鹤锦直身长袍,外罩一件明黄色淡云绮广袖长衫,腰间悬着玉璜带,头上带着出云冠,冠下依是飘悬着两根明黄绸带。迎风帘动,二人望见两个小公主的可爱情态,都不禁爱怜而生笑。
约莫巳初二刻,御驾方泊岸靠于金水池南,太后,帝后并合宫嫔妃按次登上奥港里的大龙船,然后是各府的亲眷紧随在后,这日长公主翾珺因感了风寒,便告假未来。这大龙船共有三层高,御阁设在正中最高处,御阁两边各有十余个相连的阁子,嫔妃居右,府眷居左。太后与帝后便在御阁中歇坐,此间锦地生花,坐榻之具皆明金流朱,龙床后设有龙生海水岗石屏风。船底的隔层里铺满了桌面大小的铁铸元宝,这船体虽大而轩飞华丽也无半分倾侧摇晃之感。
待各宫坐定后,便有一座高只二人有余,却分做了三层的彩船自飞虹桥中央的拱洞中缓缓地驶了出来,彩船前还系有一叶光泽黝亮的桐木小舟,舟上有一白须老翁并垂髫童子,这老翁鹤发仙颜,两靥酡红,童子亦丰额白面,点唇如画,都是官中的伎人扮成的。四面画船乐动,那彩船上中层的棚门便开了,一个乌木包绢的小戏台被缓缓推出,接着就有一组漆彩如生,转目灵动的木偶人按次班列着款款而出。这是水上的傀儡戏,今日要演的分别是《秋胡戏妻》,《目连救母》和《倩女离魂》。每演罢一场,那桐木小舟上的白须翁便要自池中钓出一串五色的锦鲤。
“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马不配两鞍,单牛岂有双车并驾。”台上那扮“秋胡妻”的女木偶玫绣一拂,便劈了那“秋胡”一头一脸。
接着就有“咯咯”的笑声自阁子中传了出来。
“此事顾恩不顾身,念君此日赴河津。”再一转目,那“秋胡妻”便要投河赴死了。她花容冷肃,目光铮铮,虽是牵丝木偶,却也能瞧出高髻倾颤,是寸心欲堕。
随着“秋胡”一声一声惊呼,扑身欲救而不得,“秋胡妻”已是殉身了她形影忽落,台上只余那油彩画成的水波连浪兀自滔滔,还有“秋胡”一脸惊怔。茫然还不知悲痛。
接着那白须翁便钓起了一串五色的锦鲤,那小童忙用竹篓子去接。晴光之下,鲤浪呈彩,水光灿然,更有小童跌足长欢的笑声,那台上刚刚谢幕的生死悲别,到底只是一场“傀儡戏”。
绾绾恍有所思,不禁凝住了神情。
“怎么了?”赵祯笑着握住了绾绾的手,温意询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悲悲喜喜的,都太唐突,太像是在做戏了,呵,本来就是看戏呀。”连她自己都不禁笑了。
“朕喜欢你总是这么多思善感的样子,但有时又怕你想的太多了,对万事万物都用了情,会伤身伤神。”他握着她的手,体解爱怜道。
“不要紧的。”她笑着,星瞳澄澈,是为他而感,为他而颤。
“是,绾绾说什么都是。”他握紧了她的手,笑得温存而宠溺,还有他呢,是不舍得她伤神伤身的。
二人放眼池上,翠水映堤,金红成阵,《目连救母》已经开始演了呢。
“太后娘娘,可要再添个冰盏。”云舒问道。
刘娥慈爱地望了望身旁的二人,和蔼道:“此地临水风凉,皇后身子弱,哀家也禁不得那冷,这就正好了。”
“是。”云舒正欲去看执扇的宫女,刘娥又道:“你去厨舫上看看,叮嘱他们不要做太多的冷食,热食也不要放凉了。”
“是。”云舒应着便退出去了。
“儿臣参见太后娘娘,皇兄,皇嫂。”三人抬头一望,皆有些吃惊。
“哦,是越郡王啊,平身吧。”允谚身旁还有一个人,俯身恭敬,却还未请安,刘娥望见了,也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允谚今日穿了一件淡灰色如意锦箭袖袍子,腰上飘着空蓝底的海水纹绸带,头上带着曲面素玉冠,手上执着一把乌木骨洒金宣折扇,扇底垂下一条长长的青褐色冰丝流苏,流苏上结着一颗蓝曜如晶的宝石,不知是西域哪国的贡品。至于他身旁的那个人,穿一身泛金色的缎袍,上面淡淡地绣了银杏,腰上悬着连衡脂玉空水佩,髻上插着犀角直簪,风轻玉立,秀濯如英,便是煜臣了。
“微臣参见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煜臣向前一拜,行臣礼道。
“这是?”刘娥只在殿试钦定三甲时远远地看过煜臣一眼,自是认不出了。
“母后,这是儿臣的弟弟,煜臣。”绾绾忙欢欣道。
“是啊,煜臣是宁海侯的次子,天圣八年的探花,才从孟州调回来的,下月底将上任承宣使一职。”赵祯笑着接道。
“煜兄在京中无聊,我就带他来了。太后娘娘可莫怪他。”允谚笑的开心,浑似个无心的孩子。他与煜臣自是一双形影不离的美少年,二人真有些昔日潘安仁与夏侯湛“连璧”的样子呢。
“是绾绾的弟弟,宁海侯家的二公子啊。”刘娥脸上浮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虽仍是端肃,已温和可亲了许多:“紫云,给越郡王和郭大人赐坐。”她又转向二人道:“你们姐弟二人也许久不见了,郭大人便留在此处吧,小王爷,也一起吧。”
赐宴御阁,正是殊荣,允谚与煜臣自俯身行礼谢过了圣恩。
煜臣才学出众,小小年纪就中了探花,在孟州任上的两年名声也不错,且他又是绾绾的弟弟,刘娥对他自有好感。此时见他款款就坐,端方知礼而不见拘谨小气,不愧世家教养,风度非凡,刘娥亦暗暗称许。
允谚坐下后,仍是笑盈盈的,他也不管看戏,不知在兴奋些什么。
绾绾见到弟弟,很是高兴,姐弟二人有许多话要说,好在煜臣就要在京城常住下去了,故也就不急在这一时。
“郭大人,令尊令堂身体还好?这几年江南东路一带物产富庶,民生安定,治政愈善,令尊是操了不少的心。”
煜臣从容应道:“承太后娘娘挂怀,家父家母一切都好。江南治善,是上承天恩,下秉民赋,家父在其位司其职,不敢居功。”
刘娥听了煜臣这不加思索,不卑不亢的应答,不禁笑了。
“煜兄不会奉承,娘娘也莫怪。”允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话,随性所至就要说出口。
刘娥望了允谚一眼,也觉有些好笑。她从前因着潘玳的缘故,加之允谚又常常不顾分寸,对他颇有不满。从近来的这些事看,刘娥对允谚倒改观了不少,也不再疑心那“爱云黄”一事是他动的手脚了。
“母后,今日难得清闲,便不要说朝上的事了。”赵祯孝顺道。
“嗯。”刘娥点了点头,道:“哀家不过是看到了这孩子,随口一提。”
煜臣闻言,自秉礼道:“多蒙太后娘娘垂爱。”
刘娥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煜臣不必多礼。
众人这么说着话,那戏船上的《目连救母》已演到了尾声,白须翁鱼竿欲动,那瘦下嶙峋的身子竟向后吃力地倾去了,像有拉不完的鱼似的。
刘娥懒待去看,便端起白瓷梅花杯来,饮了一口清神的薄荷桂叶茶。
水面风来,荷香遥遥。傀儡戏演完后便是“水千秋”,戏船缓缓入港,旁路而出的是两列彩画间金的飞鱼船,还有一艘乐船紧随在后。丝竹一动,便有两个身形轻健的彩衣伎人分攀上了两艘飞鱼船上的秋千。那秋千越荡越高,几于池后琼林苑中的高台假山齐平。在空中展示了一番花样以后,“扑通”的一声,那彩衣伎人便跳入了池中,其身段之优美娴熟,是一点水花也不会激起的。一对伎人跃池后,又换过一对伎人,花样动作与前对不同,但俱是险难而精彩。如此往复,共有五轮。
丝竹渐渐地缓了下来,那秋千划在空中的弧度也幽幽地舒展开了,飞过了沿堤的杨柳,云开蓝雾中,与那虹桥望成了一线。
“这是什么曲子啊,听着倒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刘娥倦倚在榻上,悠悠问道。
“这是江南的小调,《采桑绿》。”绾绾应道,脸上漾着那怀念而温暖的笑意。
“呵,江南的小调啊。”
清风徐来,玲珑碰水,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啊。
晚间,还有那夜光照琼宴,飞花传羽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