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因是煜臣头一遭上任,官署中有许多公务待处理。允谚自秘书省来时,煜臣还在与开封尹等商量安置西域流民的事情呢。因挂心饮秋,允谚留下封简信后便先走了。
煜臣暂理完公务时,已近日暮,夏月间天黑的晚,连用饭的时间都已过了。他思量着此时若去崇庆殿恐有不便,便思改日再去。
煜臣离宫时,恰在宣德楼外撞见了一行出宫的绣车,乱起香尘,吹霞拂暮,脂粉的气息忽淡忽近地,腻在这低压的黄昏中,一时不去。
煜臣不愿多待多望,便从西侧最里的那道门徒行而出了。煜臣自宣德楼出去时,他府中的车架已在不远处候着了。
“公子饿了吧,临出门时茉昕姑娘在车上放了些点心,就在右边椅子上的漆匣中。”驾车的窸风说道。
煜臣向着对面望去,只见右椅尽处确放着一个方匣,被沙金松枝锦覆住了。煜臣将那方匣取了过来,那是一个玄漆敷金的点心匣子,上面用月光贝雕了云雾松间的图案,里面只有一层,用漆条隔开了,分别放了薯蓉团,荷花糕,青叶赤豆沙卷等几样别致的细点。
晚风凉倦,轮碾静巷,煜臣将漆匣盖好放到了一边。想起从前在一本日文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破旧民居里,白雪落下,或月光斜照,都令人觉得惋惜……
如今正是夏月,临巷的人家正有的在道路上泼下了一盆盆清水呢,涴尘不起,月敛华璃,真是有些惋惜呢。这样想着,煜臣不禁出了神。他觉得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去到往梦轩。
窸风将马车停在了往梦轩的后门外,煜臣自车中下来。望四下里幽斋燕卧繁华,远近处婵影乱红,笙歌靡夜,更觉方才是入了错岔的梦。
煜臣门以后,只觉这庭院比往昔更冷清了。迎门洒扫的丫头也不知去哪儿了,横柯影暗暗,波心依天色。小树从来不见荫浓,清月之下,落薇翩翩。
煜臣心头一凛,忙快步向前走了去。心烛堂的门是半掩着的,煜臣在门外望见了屏风后飞出的水红色的纱袂,允谚正坐在床边,手里不知捧了什么。他的侧影在屏纱上映了出来,不甚清楚,恍惚悠悠。
煜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退了出来。但他也未走,就在近处畹屑池上的采栖桥中坐了下来。
天上云影黯黯地,团团如灭,池中锦鲤游来潜去也无声,不知自什么地方,洒下了一圈饵食,浪起幽漪,这池中也有了动静了。
“公子何时来的,怎么竟坐到这儿了。”说话的是如玫,她正蹑桥而来呢,方才的鱼饵想必也是她撒的了。她穿了一件银丝飞星的薄玄绡衫,一条牙色浮光褶长裙,顶上只两小朵由头发缠成的五瓣梅,仍是簪着金刚石星胜,余发尽皆披下,两鬓边各弯着一缕云丝。
“聂姑娘,何时回的城啊?”煜臣淡淡一笑,大方应道。
“昨天夜里到的,我不放心饮秋姐姐,就来了。”如玫浅笑着应着,风度偕淡而幽庄,与上一次见到时,很不同了。
“公子觉得奇怪吧,关于饮秋姐姐。”如玫半倚在桥上,看着水中波纹聚散,鱼游其中,无心自逸。
“不奇怪,无论在这里见到了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的。”煜臣的性情便是如此的,他认识饮秋也很久了,却从未探问过饮秋与允谚没有告诉他的东西,即如此,他亦体察而谅解,悯感而钦敬。
“难怪了,难怪无论是王爷与公子交心呢,还带公子来了这里。”如玫说着,池中鱼饵已尽,她就又撒下了一把去。横波尽回,竟搅了波心月影。
煜臣笑了笑,被人间无解的愁绪萦住了,多少就有些苦涩。他望着烛心堂彩璃顶上映下的一泓星影,不自禁地就想到了方才看到的,那水红色的飞袂,想到了饮秋许久以来,穿的都是艳色的衣裳呢。
“五年前,是五年前了,我第一次见到饮秋姐姐,过的真快啊。姐姐与别人不同,她的人生,好似怎么也望不到头似的。连带她来娉妆楼的人,都不知道她的来历呢。我那时,真是因为好奇,才去接近姐姐的啊。后来,后来……”如玫的脑海里转过了许多片段,写出血字的金簪,黑鸢尾的翅膀,会流泪的珍珠……可她又那么可怜,暗夜里梳断了一根根的青丝,那无望的孤独,永远也到不了头似的。
“幸亏,幸亏是遇到了王爷啊。”如玫说着,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她遥望天际,不知改祈愿什么。
煜臣心里自有疑惑,可他仍是没有问。只静静地听着,任凭那水中尘缘,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公子这么博学,一定读过《秦妇吟》吧,或是别的什么史书,诗词,总是说乱世,乱世的。”说到第二句乱世时,如玫加重了语调,似有无限的沉痛和感叹在其中。
煜臣恍然惊悟,王朝覆灭时的离乱么?恰像极了饮秋那一身沧桑凄艳的风尘。原来,她真是那时的人么,缘何竟能背负着炼狱的罪与苦,活到如今呢。煜臣再不敢想下去了,烛心的泪,胜血尤嫣。
“公子有听过麝瑙荔么?饮秋姐姐病时曾在梦魇间提过,我也去翻了一些书,却没能查到。公子若知道的话,兴许会有用呢。”如玫问着,语声渐黯。
煜臣想了想,道:“麝瑙荔么,六朝的笔记里好像提过。说是有人浮槎泛海,自方丈山上采来的,岭南有本,数百年来生长渐茂。麝瑙荔啖时香中有麝苦,果实是透明的暗红色,玛瑙一般,与别的荔枝不同,南宫中岁常有贡。本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不过是隋唐以后,就再不见记载了。”煜臣说的很平静,不像是杜撰。
海天蜃楼,骊宫铅水,古来即充满了美艳梦魅的传说。连岁月都如谜,无常无痕,何况其他了……
二人各怀心意地幽坐着,不一会儿,鱼饵都撒完了,波心渐寂,小莲亦睡。
烛心堂内,绿萝屏风后,饮秋服过药睡下了,暂时还无碍,允谚正捧着饮秋的手迹在看呢,时值夏月,他却觉得寒凉侵体,脚边生了取暖的碳炉,炉内的飞回游丝似的扑着他的绸裤,温暖中有纠缠的灼痛。
“年关又转,是岁恰半百。去岁游江浙,偶闻杜娘音信,今岁转蜀中,寻韩氏踪迹无得,虽故无意,亦徒增惆兴……
是前人遗翰,战况辗转。若彼昔苍颜老媪,不知还在否。或已望尘寰,飞灰空逝,或,洗迹人间,忍弃慈悲。总是纠缠陆离,善终无寻……
麝瑙荔,凡一十九粒,余尽啖矣。望前徒无讯,望后亦茫茫。迄岁颜色虽如故,憔悴已支离……血荔凝精,余必赎尽凡心悲欲,方得了了……
白骨成灰,人肉相扑,草木成灰,余生尽矣……”
落款是,“山中人”。
允谚将稿本缓缓放下,一抬眼,饮秋已是醒了。
“为何落了‘山中人’这三个字?”允谚笑着问道。
“山中人兮芳杜若,岁既晏兮孰华予啊。”饮秋笑了笑:“于我而言,自那以后便是‘岁既晏兮’,然人世,人世百舛,却不能尘心槁木啊。”
“既不能,那便好好,好好活着吧。就当那些,从来都没有过,就当自始至终,就只有眼前。”允谚眼中闪曜着,他那少年的明朗与朝气。
饮秋摇了摇头,悠然道:“这不由我做主,尘缘也好,繁华也好。我只能看着,也只需看着,连心动都是一种徒劳呢。”纵然徒劳,也还是不能自禁,这便是七情的苦楚之处吧。饮秋低头一笑,又道:“唯有与你投缘,是我自己做的主呢。允谚,我真羡慕你,说不上羡慕什么,就是羡慕。”
允谚微微地侧过了脸,不期而至的泪水打湿了那陈旧的纸张,浓墨书成的字里晕出了淡淡的血痕:“不,不能啊。”
羡慕,为什么要羡慕呢。
他的声音回旋在她的耳际,久久牵连,久久,迷惑……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竟是这样的么。
“允谚。”饮秋唤了一声。
“啊?”允谚抬起头张皇地望着她,泪尚晶莹。
“樛萝香就要点完了,你去添些可好?”
“好。”允谚应着,便起身走到了帐烟炉旁。他执着香箸的手倏忽一颤,那牙色的篆香便断了一截,扑簌着就在炉底熔裂开了,一时间,白樛的清苦凝成了浓重的涩苦,弥漫着溢满了整间屋子。
“饮秋,这香断了。”允谚顿住了,不敢回头。
“断了就断了罢。白樛,是孪生抱藤,死缠不休的苦树啊。”饮秋说着,望向了窗外。月色透过幽蓝的窗纱漫了进来,一星在户,正是星月私语的无央之夜呢。
“煜臣还没走么?”饮秋忽问道。
“煜兄不会走的。”允谚心中忽涌起了一股暖流,却也不能弥缝这伤感。他忽想起了与饮秋结交时的情形,当时傍花间,唯快意与洒落。
这数年来的光景,寸心历历,一一在目。
“知己如此,已是很好了。”饮秋说着,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煜臣。
“是啊,很好了。”
他的鬓影在流度缓缓的月华中如星星明灭,玉户帘中卷不去。
窗外风声摇瀚,有落薇结空;结空,点衣否?
(“结空点衣”是《维摩诘经》里的一个掌故,说的是天女散花于诸菩萨,花朵不经拂拭而坠落不沾身,唯有一菩萨,滞花于衣。天女问其缘故,舍利佛答曰:“结习未尽,花著身耳。”结习,即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爱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