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谚才自家中出来,有些乏了。马车行在白门里到红袖里一带的巷陌间,车帘微微开着,他躺在车中,漫不经心地观望着窗外流逝的一切。
虽已过了初七,烟花之地仍是新妆热闹,彩楼竞艳,比常时更繁华乱眼。望着沿街楼中长袖招摇,逞尽多情的艳女们,允谚不禁想到了棠嬿。萍水相逢的缘分,她应当已忘了他吧,或者是,从来都未记得过。
“呵。”允谚轻声笑了笑,直觉自己多情又无情。
“王爷。”奚廷唤道,有些担心似的。
“无事。”过了一会儿,允谚又道:“一会儿在雪酥唐停一下,买些巧果和花瓜吧。”不知她喜欢不喜欢,允谚想着,自己亦觉吃惊而离奇。他昨夜与煜臣出城查事情去了,并未去往梦轩。
“千声玉佩过泠泠,别离还有经年客。”允谚自语着,星云错目,烟花一瞬,不觉间,马蹄已踏过了千门万户,落雪纷纷。
到了往梦轩后,庭中空无一人,如玫想是又躲出城了。允谚悄步推开了烛心堂的门,却未见饮秋的身影。
“饮秋。”他唤了一声,还是轻悄悄的。枯芰浮在秘青渥叶缸中,花架上的垂灯夜兰吐露着幽秘的气息,香奁已空,烛屏流水深。
“饮秋。”允谚一面向里面走,一面轻声唤着。绣毯很软,每踩一步都沉重而不踏实。绿萝屏风后,他终于看到她了。遥遥伸出的一只纤手,丹蔻殷殷,扼珠轻颤。
“饮秋!”允谚将装着巧果和瓜花的八角贝漆食盒放在了外间的桌子上,加快了步子。
饮秋正伏在博物架旁,似是在找东西。她穿着一件黛绮晕桃衫,一条剪殷罗长裙。雪肩未露,脚上未穿鞋,长发整齐清洁地披在身后。她气息稍沉,双颊泛红,应是有些累了。
“饮秋!”允谚自身后扶住了她,焦急道:“是什么东西不见了么?”
饮秋摇了摇头,脸上漾出了温妩的笑意,气息仍有些吃力:“没什么,有一瓶琴叶珊瑚丹并一瓶丹樨酿月丸不见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应该不见了很久了吧,至少,也有一个月了罢,想是被那个姓尚的姑娘拿走了罢,是我太大意了。”饮秋即叹息似的笑了笑,也并不很挂心。
“琴叶珊瑚丹,丹樨酿月丸,要紧么?”允谚一面扶着饮秋坐到了床边,一面问道,语声沉静而滞涩。
“琴叶珊瑚丹是慢性毒药,伤人无形,使人死于无状中;丹樨酿月丸,亦毒亦药,看用的人是什么心意了。”
“呵。”允谚忽笑了:“你常说些我听不懂,但又好像能听懂的话。”
“这琴叶珊瑚丹啊,是我当年在道上捡的,后来无心地害死了一个人,你信不信?”饮秋笑问着,潋滟的明波中闪着些许狡猾。
“信啊,为何不信。”允谚亦笑着,一面神思着那时的情形。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啊,都被送进了人肉坊了,忽地大军就进了城,我也就跑了。”饮秋思忆着,她连是哪支军队阴差阳错地救了她都不知道:“荒郊野岭的,遇上了那个老婆婆,吃了那十九颗麝瑙荔。后来,后来啊,就真的跟成了仙似的,不,是妖,成了妖了。一点一点地就变了,变成了如今的样子,那之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呢。”
允谚想到,煜臣曾说过饮秋像乱世里的游魂,洗脱了罪孽与不甘,成了精灵。
“那时她问我,要死还是要活。”
“自然要活着了。”允谚抢道:“若不是遇上了你,我亦不知道我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饮秋想了想,十分珍重地:“必定也还是这样的。”
“那可不一定啊。”允谚有些调皮地:“一定,会比现在无知,因此而残酷,也浑然不觉。”
“呵。”饮秋烂漫地笑着,天真如少女:“你是说我救了你么?”她向着窗外望去,幽蓝的纱帘外,清峭的月,仍似隔帘窥人间,不过比昨夜,探出地更多了些,也更悲悯而好奇了。
“你这么说,这么说……”可会叫我多心地啊。饮秋悠悠地,终是没有说出那后半句。
允谚当然是察觉到了的,从她那次说“羡慕”,允谚就已隐隐地懂了。他将手去触她的指尖,那寒冷却让人欲退。
“是太冷了吧。”饮秋毫不避讳遮掩:“从前的那个老婆婆,她说,吃了麝瑙荔就可以一直活下去,吃的越多,活的就越久。但活的越久,背负的尘缘宿债也就越多,赎不尽,是不能结束的啊。呵,我真有些怀疑。”说着,饮秋面上浮出了那幽玄的,憧憬一样的神色。
“怀疑什么呢?是怀疑这麝瑙荔其实是不祥的么?”允谚情绪纠缠,直觉的却是心痛。
“当然是不祥的。”饮秋不假思索:“甚或是别人的尘缘与悲欢呢,徒劳占据了这么漫长的时间。”
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一百多年了,饮秋都想不透呢。
“你是在参禅么?”允谚肆意地笑着,眼前浮出了许多妖艳的幻象,和他听过的佛经佛语们,二者交织在一处,冥冥注定一般地,彼此蛊惑皈依了。可饮秋还是活生生的啊,她的容颜,笑语,肉体,同他一起经历的悲喜,活生生的。
“呵,参禅。”饮秋也是笑着的,魅惑而天真:“曾经听人讲了锁骨菩萨的故事,我便做了风尘女子。第一次就发现,我其实谁都救不了,谁都不想救。那些男人都被我用蝶骨离神散摆布了,都,都……”饮秋本想说,蝶骨离神散,可叫人梦里缠欢,但她却说不出来,是觉得污秽。
“我本来,本来……”
“你本来也想那样对我呢,却发现我另有目的,你就好奇了起来,甚至帮了我。”
若真能如锁骨菩萨一般,她应该早就解脱了吧,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烦扰痛苦了。但她是冲不出这尘劫的,以悲悯之心历男女之事,还能无动于衷,不妨修行,菩萨是先得了道才化身艳魅普度众生爱欲的吧。饮秋眼睫轻轻地一动,迎着澹澹的玉露熏香,如蝶衣沾雾一般,感伤无迹,琳琅碎却。
允谚忙伸手抱她,像冬日里的棉被斗篷那样,将她包裹住了:“你又不是菩萨,菩萨有什么好的。你是饮秋啊。”
“是啊,我到底只是个凡人,所以,还在历着凡人的劫呢。倒真该谢谢你,使我有了归宿。”
这归宿又指的是什么呢?是这座往梦轩么?还是他这个人啊?还是,那些让她得以离开,挣脱,停留的理由呢。无论是什么,允谚都承认了:“不必,言谢啊。你要言谢,我也当言谢啊!”
“允谚……”
“我带了巧果和花瓜来了,还有些别的东西。我再帮你扎个彩楼,可好?”允谚问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他竟词拙若此么?
“昨夜的彩楼才拆了不久呢。”饮秋虽这么说着,却没有拒绝。
允谚真的去了,饮秋在窗中望他。他手巧而娴熟,只一会儿,就搭出了一座“水上浮”并“谷板”,水里田间,栩栩如生。允谚淘弄着彩带和灯笼,一面不时地回过头向着饮秋笑,调皮而好玩的笑。
饮秋松松地扶住了窗棂,风铃乍响,像迎月的仙音,她想望着,有长风直下,溯回浩荡。
她平生第一次对月祈愿,千秋万岁,执叩八荒——清月照眸光,盼君脱纷扰,世安康。
(锁骨观音:《续玄怪录》里说“昔延州有妇人,颇有姿貌,少年子悉与之狎昵。数岁而殁,人共葬之道左。大历中,有胡僧敬礼其墓,曰:‘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尔。’众人开墓以视其骨,钩结皆如锁状,为起塔焉。”
“水上浮”和“谷板”,古时候过七夕的一种玩意儿,即以黄蜡做成的水上禽栖息和田舍村落的样子。
关于小王爷和饮秋的故事,以后应该会写一些番外或是另外一部长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