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绾一行回到崇庆殿时，已过了申午了。正殿内明着灯，却只有几个守值的宫人。绾绾将披风一解，正在寻望狐疑之际，小潘子同茜夕已迎了出来。
茜夕吩咐人去点灯布膳，小潘子则随在绾绾身旁，笑盈盈地说道：“娘娘，皇上早来了，在小书房看画儿呢。”
“我知道了。”绾绾应着，自转过珊瑚帘向着小书房去了。尚隔着镂玉梨花门时，绾绾便闻到了一阵醇冽的香气，如蔷薇圃中，又染醉仙醺意。她抬手掀过霰月明沙帘，只见琴案旁的红楠小桌上正烹着一方怀雪玉珑樽，樽里乘着淡红的蔷薇露，酒雾缭绕，侵纸入墨，染得画中人也醉。赵祯背着一只手对着书案上绾绾昨日才画好的一幅《山鬼》凝神端看呢，他穿一身金白色翮云锦袍子，袍内是杭罗中单，腰上佩着赤金蟠花昭日佩，佩上垂着朱色百花锦相莲瑞草带，头上带着纺岫纱薄珎小冠，正神情如玉，慧朗濯英。
绾绾未出声，只步到琴案旁，将三两枝吴兰分插到了那对脂玉白荔瓶中，插好后，她又轻轻转了转兰叶蜿曲伸展的方向，直到那兰膏垂玉瓣，紫英袅萼羞。
赵祯已自画上移转了目光，看着绾绾摆弄有心的样子，情不自禁地，便朝她走了去。“回来的这般晚，便是去采这花了么。”他含笑问着，豪无见责之意。
“也是，也不是。”绾绾烂漫一笑，她是什么都不愿瞒他的。
绾绾衫上披着的云水纱轻帛都垂到了地上，柔褶漪回，与那画里的天工神出一韵。绾绾一偏头，恰看到他望得痴情的样子。绾绾娇声一嗤，踮起脚搂住了赵祯的脖子，亦望得痴深而缠绵。赵祯兜住了她的腰，二人心意相贴，瞬目不离。
“好奇怪。”绾绾笑着，便贴近了赵祯的耳边：“方才经过栖兰径时，听到蕊珠宫中渺散的弦歌，我还在想呢，你该是在小书房中候着我，这初醺的灯烛花气，多温暖啊。”
蔷薇露清甜间凉的气息笼在二人周遭，绾绾轻柔如缎的发丝轻轻地自鬓边绾向髻中，尚带着依依兰幽，香在无心，赵祯一时心忽，轻吻意绵。绾绾亦抱紧了赵祯，在这耳鬓厮磨中，她只觉心都悸颤成了千片，恍惚着停在空中，每一片都牢牢地，刻着他。
淑气羞花，喘息轻悄，不觉暗度，疑是梦中……
忽地，书案边的玉羽飞天烛然到了底处，烧过神女最后一尾裙袂，那灯芯便拖着残蜡自烛台上坠了下去，恰坠到了那幅《山鬼》上，深绛烧蓝的火焰焚灼着山女的裙摆。
二人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时，那画已烧了一小半了。赵祯欲救这火，却被绾绾拦住了。那玄黝灼红的衣袂，低魅神伤的笑，清蒙幽望的瞳孔，薜荔藤萝，辛夷车兮，都在火焰中碎裂着消逝了。
幽艳涅盘，火气如扩散了又紧皱起的瞳孔，拉着眼前情景都成了风烟里的浮光。绾绾淡淡地笑道：“这兴许，是另一种羽化吧。”
“这画也有了灵气了。”赵祯亦笑着，转目望向绾绾，有些清怅似的，依恋愈伤。
残蜡殆尽，火灭烟消，正烧过画中最后一抹青岚，只余了一角，两行簪花朱笔的残字
——“芳杜若……岁华晏”羽宣烧枯，悠悠地，随烟轻起，又落了下去。
“杳冥冥兮羌昼晦，岁既晏兮孰华予。留灵修兮憺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赵祯有些痛惜，对画中人的痛，竟是惜恋着绾绾。
“绾……”他将手抚上了她的侧颊，依依执守。
“呵。”绾绾娇痴欲泫地笑了，在她那情守独钟的眸光里，从来，都只倒映着他。明睐转瑶璨，潋破荼蘼烟。
过了好一会儿，碧漪方虎头虎脑地自镂玉梨花门后探出了身影，她将守拉紧了霰月明沙帘，整个身子都裹在帘后，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皇上，娘娘，晚膳都又热过了。”她操着那吴音纯萌的官话，虎声奶气地说道。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未等绾绾说话，赵祯便温和应道。
“哦。”碧漪应着，自向后缩去，还未完全缩到帘后，又探了出来，补充道：“还有，长公主来了，在前厅喝茶呢。”说罢，未等二人应答，碧漪便自觉地退出去了。
听闻翾珺来了，二人自也不再耽搁，整了整衣服冠带，便相偕着向前厅去了。
翾珺已候了有一会儿了，她穿一身浅花青玉络锦交襟衫子，一件芦苇纱宽袖外披衫，一条水空罗褶裙，头上梳着柳叶鬟，鬟边垂下数挂叮当碰撞的碎绿玛瑙。
“皇姐，久等了。”赵祯笑着招呼道。
“皇姐有日子没进宫了呢，怎不派人提前说一声呢。”自中元后，绾绾亦再未见过翾珺，自也想念。
“今日进宫看母后，也是临时起意的。陪着母后用过了晚膳，便想着来看看绾绾，给我的小侄儿送些东西。祯儿政务繁忙，倒是不期竟能见到呢。”翾珺温柔应着，自命杏儿将一小箱笼的东西交给了晴柔：“都是些小孩子的衣帽，还有一副脚环并一只金累丝长寿果臂钏。我府上的女红自然不及宫中，不过是我这做姑母的一份心意，万勿见嫌。”
“皇姐心里只有母后和绾绾呢，进一趟宫，都不记得来看看弟弟。若不是今日晚间无事，朕不必回睿思殿，岂不是见不到皇姐了。”赵祯清朗笑道
“呵。”翾珺低头莞尔，想弟弟自幼老成，唯是绾绾，他方有这样轻松欢悦的时候呢。这样想着，她庆幸，缠绵，平静地寂没。她拂了拂鬓边晶碎的玛瑙，碧澈泠漓的绿影映在温茗杯中，如韶色烂极的春波。然后，仍是很端庄温柔地，道：“祯儿说的哪里话，这不是见到了么。”
“是，见到了。”赵祯温存地笑着，只见绾绾已将那臂钏托在赤色绣四季缠枝团花的肚兜中捧了出来。细金累丝缠成的吉祥草万字回环串，只薄薄的一层，十分精致小巧，自那末端小指盖大小的金百合中吐出栩栩楚楚的琉璃花蕊，花下是云纹长生锁片，挂着一串珊瑚与女儿翠制成的长生果，红楼活泼，清光可爱。
“真好看呢，皇姐。”绾绾将那臂钏捧着看，正爱不释手，脸上带着温慈又天真的笑。赵祯亦望着这臂钏，还有绾绾手上的襁褓，四季花开，繁灼笑颜，红成了一片。
三人说话间，晚膳已在偏厅花气暖室中备好了。翾珺虽已吃过了，也答应陪着二人再用些，故晴柔又吩咐小厨房添了桃红青梅酥，海棠赤豆糕，蟹壳蒸饼几味点心。
锦裀踩芙蓉，冰云旋芳髓，晶盘捧出花露，绿盏掀开红丝。翾珺捧酒在怀，黄龙玉木兰杯，那温润敛蓄的颜色，同相思的月光是一样的。经年的橙露，透过浮光缓逝的杯子壁，向翾珺的掌心散着甜美的温暖，久矣未生寒。
——秋声吹近蛾边绿，那人在，轻束白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