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是30年!你不懂,你真没文化,你算算看,从1979年开始,到现在不是相隔30年了吗?”
“你才没文化呢!你不仅仅没文化,你还鸡脑,没记性。他们之所以判10年却蹲了30年的监,是因为差不多刑满释放那时,他们都神差鬼使,竟然打伤狱警,越狱逃跑!最后捉回去,又加判了10年!”
“…………”
“哈哈,30年劳改,这份苦,真够他受了。不过,听说这几年他们都是监外劳动,干不很重的活,没受太多的苦……只是做工不得工钱……”
“劳改做工还想拿工钱?当然不能拿工钱啦,要不劳改就比社会上找不到工作的待业青年强了。”
“对这种人,政府是太便宜他了,如果是按现在的刑法,早该给他一颗花生米吃了!”
正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一个王达江,引发人们的所思所想所说和写在脸上的憎恶表情却不尽相同。
人们七嘴八舌诅咒他,绝少送他一句同情或宽恕的话,何况星移斗转,时代更迭,距这伙人草菅人命的那个年代已逾40年,当年的“阶级斗争”之火早已熄灭,“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你死我活之战,早已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谐社会”,人与人之间讲究宽容所取代。当年,王达江十恶不赦、坏事做绝,众人敢怒不敢言;今天,人们不仅可以怒,还可以言,当面骂他消消气,过过口瘾。当然有直接受他侵害因而更激愤一点的人们,甚至可以毫不顾忌地上前,指着他的鼻梁骂,吐他唾沫,因为王达江确实是个犯了众憎,难以让人饶恕的家伙。
忽然,有人想起了昨晚坟地恶鬼宣布的“谁回来谁死”的“预告”,立即议论开了,认为昨晚鬼刚刚宣布“谁回来谁死”,今天王达江就回来了!他迟不回早不回,偏偏在此时回来,是不是回来找死呀?这是不是就是预知人之生死的鬼知他今天回来?如果是这样,王达江的小命可就危险了!
当有人对他讲起这件事时,他惊恐地说:“真有这么凑巧的事?真有这样凑巧的事?昨天晚上,昨天晚上……”
说到此,王达江用力地摇了摇头,说:“不说了,不说了,真是太恐怖了!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怎么?说!快说呀!说!”人们像审判犯人似的冲他无礼地嚷嚷。
王达江只好坦白:他准备回乡的昨天晚上,在监狱做了个恶梦:大雨滂沱之中,几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全身湿淋淋地从马鞍岭坟地破坟而出,全身泥巴,大喊大叫地满地跑,他们喊叫着在大雨跑啊,跑啊,一直跑到王达江的床前,仍在大喊大叫,好像就是喊“谁回来谁死”这一句话,并且一齐伸手把王达江从床上拖起来,拖出门外,拖到一条江水汹涌的江边,就往水中推……王达江一看床底,洪水汹涌,吓得“啊”一声便醒过来了……
王达江说完,像是怕人们说他造谣惑众,一迭连声地说:“是真的,真是这样的,我没说假话,我没有撒谎。”
“谁说你说假话了?谁说你撒谎了?我们都知道,是真的。”
“对对对,是真的!”
有些人听了王达江说他的恶梦,只是“天哪!天哪……”一个劲地自言自语。
望着,听着人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王达江反倒怔了一怔,他真有点喜出望外,但是却不动声色,稍倾,他连声说:“对对对,是真的,是真的。”
这时人们沉默了,都盯住王达江,有些人满脸现出了惶惑的神色,有的人甚至认为眼前的王达江是个被鬼判了死刑,即将死去的人……死人固然恐怖,即将死去的人也同样吓人!当一些人都用陌生和恐惧的眼神盯他时,他的目光扫向谁,谁的目光就立即熄灭,立即闪避。距他近的人在开始退避,距他远的人再不敢近前,在大家的潜意识里,已经过早地把他当成鬼了。
过去的王达江就很可怕,如果他真变成鬼,那更是不得了啦!
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些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真诚地窥劝道:“王达江,坟地出这样的事,你有这样的梦应着,这几天你得小心啊,千万别爬山,不不可涉水啊!”
但王达江却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叫梦呀,梦就是虚无,别当真,别把梦当成现实,没事,没事的。”
说起王达江与他的同伙,得从文化大革命那时说起。
王达江是马鞍镇本地人,这是他劳改刚释放回乡。真没想到,刚踏上这片他年轻时叱咤风云的故土就遇到这样多的人的关注,他知道这是自己伤害别人太深之故。
王达江一步一步走在街上,他心里边想的事,写在脸上的表情,既有对往昔风光一时的回忆,又带着今天落泊的不甘和无奈。尽管长期的劳动改造彻底挫败了他曾经的嚣张锐气,也振聋发聩地催他思悔过去,感觉应该服罪。但是正如俗话所言:江山易改,品性难移,应该说他的思想改造至今仍然很不彻底,表面上是“我有罪,我有罪”的低声下气,但他骨子里头仍然酝酿着一个长久以来做梦都想实现的大阴谋。
王达江永远忘不了那个永远逝去的“文化大革命”。对于那场大动乱中他的所作所为,他至今仍历历在目,哪一个阶段他做了什么,他仍然记忆犹新。那场运动的第一阶段,是从1966年5月开始,至1976年10月。这一阶段的中心任务是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目的是变“资产阶级专政为无产阶级专政”;运动表现为“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第二阶段从1969年4月到1973年8月。这一阶段的主要内容是林彪反革命集团阴谋夺取最高权力,策动反革命政变被粉碎。这一事件其实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失败。此后周恩来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使各项工作有了转机。第三阶段从1973年8月中共十大召开到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1977年8月,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党中央正式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
王达江清楚地记得,“文化大革命大革命”开始时,他还是个18岁的小青年,但是他凭着魁伟的体魄和当时在镇子上高中毕业生较少的条件,尤其是他能说能写能干,聪明机巧,极有心计,很快便成为当时马鞍大队民兵营营长方世威的马前卒。他们这伙人渐渐结成了强大的帮派集团,并逐渐组成了一个在人数和枪械相当于部队建制的战斗营,对中央的一些政策断章取义,巧借“无产阶级专政”的口号,拉大旗作虎皮,横扫全镇的“牛鬼蛇神”如卷席。他们不仅在本乡本土横行霸道,因为武装精良,队伍庞大,战斗力强,便欲望膨胀,在方世威的率领下坐上几辆卡车,开进城里参加派性武斗,真是罪恶滔天,血债累累。
1979年,经“文化大革命处遗”办公室和人民法院的一再详细调查取证后,以故意杀人等罪,数罪并罚,将都有血案在身的方世威、王达江、朱军勇、赵大鹏等四人锒铛入狱。正如镇子上一些居民知道的那样,本来这伙罪犯老早就应陆续刑满释放,谁知他们在刑期将满时神差鬼使,竟然趁一次监外劳动之机,打伤一名狱警,集体越狱逃跑!被追捕归案后,按照刑法又各被加刑劳改。如今对王达江来说,难熬的高墙生活终于熬到头,已经很陌生的家乡出现在了眼前。但是家乡对他的这种“欢迎”,虽然是意料之内,但是他的内心仍然很忿恨。他知道,待他回到自己的家,还将面临比这更尴尬的局面。但是他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强忍不发,小不忍即乱大谋,做非常事,得忍受非常之气,因为以后的路怎么走,无比聪明的他比谁都清楚,他早已设计好了。
2
朱军勇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听说是王达江劳改释放归来,急忙在第一时间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赶来了。刚刚走进自家院子的王达江被她拦住。她太心急了,刚一见面,被一层层皱褶包围的浊眼只朝他眨动几下,都还没认真辨认面前的人是否就是王达江呢,就气喘吁吁地冲口问:“朱军勇……”
她缺牙而说话漏风的嘴刚说出儿子的名字,就累得喘气,像条大虾弯腰,声音沙哑地大声咳嗽。
王达江望着她那痛苦、可怜的样子,心里却无半点怜悯,反而从鼻腔里讨厌地轻哼了一声,欲绕过她身边逃进院子。但是被朱军勇的母亲伸出的拐杖抖抖地拦住,又张嘴要说什么,但到嘴的话又变成了咳嗽声,直咳得满脸发青,喘吁吁要歪倒在地,好在横伸的拐杖“笃”一声拄在地上才站稳了,再伸出另一只手捶了捶后背,抬起爬满皱褶的脸,从嘴里挤出一连串声音含浑,让人听不清的话。
王达江一时没听懂她说什么,心里真是烦透了,正欲再次甩下她进入自家院子时,顿时瞥见到处人影幢幢,早已有不少人闻讯出现在近处,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这个已不如鸡的褪毛鸾凤。他心里有点儿发冷,忽然就做出了尊老的模样,脸上勉强地堆上一丝假假的笑,弯腰侧耳辨听老人说的话,一个劲地点头,一迭连声地对她说:“你问朱军勇吗?他很好,很好的,真的很好”。
王达江以为总算应付了朱军勇母亲的纠缠,直起腰要走,但此时赵大鹏、方世威的家人已经闻讯结伴赶到,他们在王达江那个破落的小院内围着他,乱纷纷地问这问那。
王达江感觉就像进山被许多野藤绊着脚跟,十分讨厌这些老太婆好像有意的轮番纠缠,他更不喜欢那些在近处瞧他落泊的人们那开心那样子。他知道老人们想知道什么,便投其所好,随便应付打发她们,说:赵大鹏、朱军勇在一两天内即坐车归来,但方世威的刑期未完,还要再等半年。他解释说,他王达江刚刚到期出狱,就碰巧遇上当年上初中时一名老同学到劳改农场运木材,他这就坐他的顺风车比他们早一天回来了。
说到此,王达江心里边忽然掠过一阵寒意,一阵孤寡凄凉的苦痛:是啊,别人多好啊,都有亲人在挂念,唯独他自己孤身一人,好不孤单,好不凄凉!他不由得由悲转怒,倾刻露出了本来面目,很不耐烦地怒吼:“我刚回来,你们都别来打扰!都通通回家,通通回家!我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呆一会!”
王达江的声音如一阵雷鸣,这几名老人想问的事情还很多,但见王达江突然横眉立目,板着脸孔,一副凶神恶熬的样子,都一下愣住,张嘴无话,她们一下子从这副曾经很熟悉的国字脸上窥见:这张脸蕴藏的杀气,一点没减,没减……
王达江拂袖不理,老人们默不做声,并且都那样自然必然地退到一边,给他让开了路。
讨厌的老太婆们被王达江吓退,但不远处冲他嘁嘁喳喳议论的人们不仅没走,而且议论声中还挟带了难听的呵斥声。王达江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中,有点恐惧地避开众人的目光,望一眼面前他自家的庭院……
只见铺在地上的一块块大石板的缝隙和墙根,都因长期无人居住,到处钻出一蓬蓬野草,它们已经在此安家落户多少代了,都蔓延成片,遮没了石板,有些还开着淡蓝色的或白色的小花儿,有些则举着干枯开裂的豆荚像是在向他宣示领土主权……
天哪!在这里我是主人还是你们是主人啊?王达江有意用负载170斤体重的解放胶鞋鞋底践踩它们……谁知一丛长有小钩刺的无名草愤怒地勾开了他的鞋带,像是对一名不速之客的擅入大打出手。
王达江的心情早已坏到极点,火气“腾”地从心底涌到脑门,他哪容小草反客为主,抬脚恨恨地踩下去,再碾几下,将翠绿多汁的叶片碾成泥浆。
王达江既是对着满院的野草说,其实也是对着望他寻开心的人们嚷:“妈的!都把我家院子当什么了?荒山野岭?连野草都敢欺侮我王达江了?都欺侮我王家死绝了?”
王达江说完,嘴里还嘟嘟囔囔地絮语,咬牙切齿地朝野草再狠狠踩去几脚,再将几朵被踩落的野花碾成泥浆,然后望一眼毫无生气,一派破落衰败的庭院,突然“嘿嘿嘿嘿”悲极而笑,那笑声,让人听来比痛哭还凄凉,还可怕。
他怒冲冲地来到家门前,俯身捡起地上一张四开大暗色的纸,凝视片刻,突然举起它向人们摇晃,惊恐地大声喊叫:
“谁写的!这是谁写的?这是谁掉在这里的?”
伫立在近处的人们望着王达江手里挥着那张纸,失魂落魄似的大喊大叫,大家都深感诧异,天哪!天不怕地不怕的王达江,怎么吓成那样子?就因这么一张纸?那么这张纸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人们好奇地,有点怯怯地向他走去,想弄个究竟。
王达江有些颤抖的手把那张纸掉到地上。众人围着它看。这是一张质地偏黄的纱纸,这种纸,在文化大革命前在马鞍镇有民间作坊制作,但是因它质地坚韧,常是农民制作敬神纸币用纸,因而被斥这“迷信用品”而禁止制作,作坊也被造反派一把火烧掉,致使这种民间特色纸绝迹了。今年,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工作队曾两次来到马鞍镇寻根探源,要把民间的纱纸手工制作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挖掘保护和传承,可惜作坊没了,在民间连一张纱纸也未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