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瑾没有多坐，说完他想说的话后，便径直离开。
南琉璃一直保持着福身行礼的姿态，直到婢女月牙上前搀扶，才站直了身子。
“小姐，太子爷已经走远了。”月牙见南琉璃眼神不对，赶紧劝解一句，“小姐也不必太过介意，如今太子爷和太子妃虽然伉俪情深，但时间久了，想来也不可能对小姐无动于衷，小姐的诚心定然能够打动太子爷的。”
南琉璃重新坐回去，面无表情的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我能够嫁过去，除此之外，都不要紧。”
月牙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南琉璃这么说的意思，陪着南琉璃就这么站着，眼见着南琉璃面前的茶杯见了底，正要再去添一杯，就见外头进来了个小宫女，看着脸熟，一下子想不起来什么名字。
小宫女快步到南琉璃跟前福身行礼：“南姑娘安好，奴婢是身边伺候的，太后说姑娘即将嫁到长永府去，想起来有些事情要叮嘱姑娘，还请姑娘能够跟奴婢走一遭。”
敦慈太后要见她？
南琉璃点点头，让小宫女到府门外稍等，她更衣过后便进宫面见敦慈太后。
月牙跟在南琉璃身边伺候，轻声道：“小姐，太后这时候突然要见，是不是为了太子爷得事？”
南琉璃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敦慈太后对她得态度，她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一些，太子爷和太子妃感情很好，突然要把她嫁过去，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作为敦慈太后的眼线和棋子。
二是制衡黎婧姝的权利。
敦慈太后越是倚重她一分，黎婧姝在敦慈太后心里边的分量就越是叫人耐人寻味了。
南琉璃倒是没耽搁，心里边虽然揣着事，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敦慈太后传唤是不能耽搁的。
一路上只听小宫女说了几句，大概是敦慈太后也挺想念她这样的客套话，南琉璃分的清楚，不会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毕竟是被敦慈太后调教过一段时间的人，已经不再是刚进宫张狂莽撞的性子了。
入宫的路真的很长，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从前一点也没有觉得这条路如此的漫长？
南琉璃撩起帘子看了看，街道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变了的，不过是她自己的心境罢了。
再见到敦慈太后的时候，敦慈太后正盯着桌前的香炉看。
如今快要到春日里了，风正是吹的猛的时候，南琉璃上前给敦慈太后问安，半天没有听见敦慈太后让自己起来的声音，有些疑惑，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发现敦慈太后还是看着那香炉，一言不发。
“太后，可要添香么？”南琉璃试着问一句，那香炉放在那里，并没有熏香，“炉子里没有香了。”
敦慈太后移动了一下视线，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南琉璃的脸上，轻声道：“你说这炉子里没有香，哀家却说这炉子里的香甜的很，重重责罚了你，你说，旁的人会怎么说？”
南琉璃愣了一下，盯着敦慈太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又看向桌子上那个香炉：“他们。。。他们自然会说，炉子里的香。。。甜的很。”
敦慈太后收回视线，叫人把南琉璃扶起来，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的身边来：“你是要做大多数人，还是要做永远不能开口说话的人？”
敦慈太后用那样温柔慈祥的语气问她，南琉璃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险些就跪了下去，她猛地攥紧了双手，让自己站定，沉声道：“臣女与太后同心。”
敦慈太后微微点头，南琉璃被打磨得异常的坚韧，她很放心：“长永府，还有宫里，有很多的秘密和不能说的事情，不管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只能到哀家这里来诉说，有什么疑虑，就放在心里，有什么委屈，便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道了么？”
南琉璃垂下眼帘，乖巧的答允下来。
在敦慈太后跟前，容不得她再有什么小聪明，敦慈太后是经历过来的人，那些小把戏落在敦慈太后和乔姑姑的眼里，只不过是小孩子玩笑打闹而已。
距离出嫁已经没有几天了，敦慈太后对黎婧姝的不满已经到了极点，不顾自己身份，也不听她的阻拦，执意出走本就已经够她死一万次。
若不是她身上的秘密，敦慈太后阖上双眼，忍之再忍的深吸一口气，若不是她身上的秘密！
“太后，晋王妃过来请安了。”乔姑姑方才被小宫女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南琉璃，轻声对敦慈太后道。
“她月份大了，再有两三个月便要生了，让她不必这么日日折腾，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哀家便安好了。”敦慈太后正头疼着，听见王柔懿过来了也只觉得心间烦闷得很。
“晋王妃已经在门外了，太后若是不适，奴婢去回了王妃。”乔姑姑提醒敦慈太后一句，人来都来了，这么站着也辛苦。
敦慈太后抬眼，让南琉璃到旁边坐下，这才对乔姑姑道：“叫她进来吧，回去的时候你急着把哀家的话告诉她。”
乔姑姑应声，转身去请王柔懿，敦慈太后沉默了一下，又对旁边站着的小宫女道：“去把哀家新得的那件大氅拿来。”
王柔懿听说南琉璃进宫来了，她马上要嫁给陆怀瑾做侧妃的事情让王柔懿很是不舒坦。
她知道敦慈太后对南琉璃有些不一样，惶惶不安的宫廷生活过久了，便也就觉得自己才是敦慈太后身边的知心人了，如果没有肚子里这个孩子，王柔懿还不晓得自己的日子要怎么过才好。
敦慈太后对王柔懿其实已经算是疼爱有加，这么久过去了，即便是王家被盛家的事情牵连不复存在，陆怀生也再没有什么消息和动静，王柔懿依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比起从前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没有依靠的人，往往更加容易患得患失，王柔懿已经失去了太多，她再不能失去敦慈太后的怜悯和疼惜。
“给太后请安。”王柔懿挺着大肚子进来，福身问安格外的吃力，敦慈太后让双露赶紧把王柔懿给搀扶好，坐下来说话。
王柔懿坐在南琉璃的正对面，南琉璃给她问安的时候，王柔懿掩饰住眼中的嫉恨，笑道：“南家妹妹也来了，再过几日便是自家姐妹了，我可欢喜得很。”
敦慈太后当做没听见，让小宫女把那件大氅拿过来：“这件大氅是哀家新得的，毛发水亮得很，哀家不太喜欢这颜色，你拿去穿正合适。”
王柔懿受宠若惊，颇有些挑衅的看一眼南琉璃，谢恩之后让双露收下：“多谢太后赏赐。”
“孩子生在夏日里是最好的，姐姐和小世子是有福的人。”南琉璃也恭贺一句，完全是附和着敦慈太后的意思。
王柔懿却理解错了南琉璃的用意，以为是她要嫁进长永府了，才在这里假惺惺的做姿态，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便可以和她说笑了。
“有太后庇佑，我与孩子自然是有福的，只是妹妹也不差什么，虽然只是个侧妃，但凡事往好了看，将来妹妹做了宫里边的娘娘，可要常来和我做伴才是。”王柔懿笑她是妾，在太子府是侧妃，以后就算进宫了也不过是个妃子。
只要黎婧姝还在，她就永远要被人压一头。
本是想激怒南琉璃，没想到南琉璃只是看着她浅笑，若不是心里边已经坦然接受，便是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情。
王柔懿没听到南琉璃的反击，碍着敦慈太后在这里，自己也不好一句逼着一句的说，稍坐了会儿便起身给敦慈太后福身，说自己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敦慈太后又关心了几句，让她一切都要听柳太医的吩咐，乔姑姑一路把王柔懿送到门外，王柔懿来了这么一趟，自己也没了什么同南琉璃说话的兴致，该叮嘱的也都叮嘱过了，本来这样的事情派乔姑姑到南府上去一趟也是可以的。
只是事关重大，敦慈太后还是觉得自己来说比较稳妥，眼见着天色还早，敦慈太后也没有多留南琉璃，让她好生准备着出嫁的事情，估摸着王柔懿差不多回屋子里歇下了，才让乔姑姑也送南琉璃出宫去。
如此相安无事的又过了几日，亲卫派去传话的人快马加鞭一路赶回，终于在今日的午后赶到了长永府。
长永府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门口挂灯笼的小厮瞧见站在门外一脸疑惑震惊的人，本以为是什么闲杂人等，谁晓得一看竟然是自己人，楞了一下，才喜道：“怎的突然回来了？”
那人反应过来，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赶紧问了一句：“太子爷呢？”
“书房里头呢。”小厮抬了抬下巴，还想再说，就见他着急恍惚的跑了进去，嘟囔一句，“这猴急的样。”
陆怀瑾坐在书房里，听着外头嘈杂的布置声，实在是没有看书的心思，迎娶侧妃这样大的事情，敦慈太后不想隐瞒，那就肯定是瞒不住的，最快十天，最迟半个月，定然会传到黎婧姝的耳朵里，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怕是要让她难受了。
陆怀瑾长叹一口气，坐直身子拿起笔来，寻思着与其等黎婧姝听到各种各样的传言消息，还不如自己早些写一封信说明原委，刚写了两个字，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他皱眉抬头，刚想训斥不知道规矩，便看见进来的是跟着黎婧姝在北国的亲卫队的人，一下子愣住。
那人进来便径直跪到地上给陆怀瑾磕头：“太子爷。”
“你怎么回来了？！”陆怀瑾把笔搁下，一下子紧张起来，上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太子妃出什么事了？！”
“恭喜太子爷，贺喜太子爷。”那人咧着嘴一笑，“太子妃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陆怀瑾懵了。
他说黎婧姝有身孕了？
好半天，陆怀瑾才撒开手，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有身孕了？”
“是，太子妃现下在北国的处境算不得好，但是有了身孕之后也没人敢太过为难，现在月份还低，经不住刺激和长途跋涉，便派我回来先给太子爷报个信，看看接下来怎么办才好。”笑完之后，那人又渐渐收敛了笑容，一路进来看着府里边像是翻新了一些，挂着刺眼的红绸，像有喜事的样子。
可他只是个奴才，不敢多问主子的事情。
陆怀瑾大笑，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充实和欢喜，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下子看见他眼中的神色，带着疑惑和不解，又想起来自己面对的事儿，笑容一点点凝固下来。
黎婧姝怀孕了，远在北国，自己迎娶南琉璃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她一气之下万一伤着了孩子。。。
陆怀瑾晓得黎婧姝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下子惊出一身的冷汗，让他在府上先歇会儿，自己着急的去叫马车要进宫去。
敦慈太后派来监视的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见陆怀瑾急着进宫，不晓得他听到了什么，突然就这么按捺不住，怕他是去找敦慈太后吵架的，赶紧跟上前去问一句：“太子爷这是怎么了？”
陆怀瑾回身冷眼看他一眼，撩起衣摆上了马车：“你要跟着就跟着。”
监视的人心头一寒，还来不及反应，陆怀瑾的马车已经朝前跑了出去，拦都拦不住。
一路入宫，陆怀瑾其实并没有想好见到敦慈太后要说什么，甚至没有想好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敦慈太后，他一时急昏了头，都已经到了宫门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若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敦慈太后，就能不娶南琉璃了么？
想来敦慈太后定会想方设法让黎婧姝从北国回来吧，这样也好，想来她在北国的事情也应该办的差不多了。
陆怀瑾这么打算着，心里边稍微松了一口气，走向敦慈太后宫里的脚步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乔姑姑伺候着敦慈太后，晓得敦慈太后这两日睡的不好，没事儿的话寝房周围都不许有声音吵闹，今个儿怪了，敦慈太后刚刚睡下没多久，陆怀瑾便火急火燎的来了。
乔姑姑赶紧上去拦下：“太子是要见太后么？”
“姑姑。”陆怀瑾瞧一眼关着的房门，“皇祖母这是。。。”
“太后近日来神思忧虑，现下刚刚睡着，太子稍等吧，别扰了太后。”乔姑姑也觉得陆怀瑾来得不巧，再早些或者再晚些都是好的。
陆怀瑾站定，也没想着去偏殿，就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了下来：“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姑姑去忙吧，不必看着我。”
乔姑姑瞧着陆怀瑾的神色，心里边有疑惑，但还是没有即刻便问，先去给陆怀瑾泡了杯茶过来之后，才轻声道：“太子进宫还是想求太后收回懿旨的么？”
陆怀瑾看一眼乔姑姑，转了转眼珠子道：“姑姑觉得皇祖母要怎样才会收回成命？”
乔姑姑也不想骗陆怀瑾，他问完这个问题便摇头：“太子是知道太后的性子的，一生要强，做了的决定绝不可能轻易改变，更何况婚期已近，要想让太后收回成命，是不可能的。”
陆怀瑾眼中的神色闪烁了一下：“是啊，皇祖母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太子既然都知道，那不妨现在想一想，自己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为了什么而来，所求之事能不能成功，若是太子想明白了要走，奴婢不会把太子来过的事告诉太后的。”乔姑姑也是怕了，陆怀瑾这个性子，急起来什么话都要说，敦慈太后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她也不想看敦慈太后和陆怀瑾吵得不可开交。
“多谢姑姑。”陆怀瑾谢过，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其实乔姑姑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黎婧姝怀孕了，可是她之前那样忤逆敦慈太后，敦慈太后收回成命的可能性和几率太小，这个孩子顶多能保住黎婧姝的性命，就算陆怀瑾一定要抗旨不娶，敦慈太后一时半会儿拿他们没有办法，可等到孩子生下来以后呢？
到时候敦慈太后会放过黎婧姝么？
陆怀瑾光是想想都害怕，他握紧拳头，不管从什么方面考虑，娶南琉璃似乎都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情了。
这大约。。。便是命。
在命面前，陆怀生穷极一生的努力也没能靠近自己想要的东西半步，同样，无端端得到了所有东西的自己，在命面前，也必须付出该付出的代价。
比如此时此刻，只剩无能为力。
这样的静坐并不能够让陆怀瑾放弃要去拼一把的想法，他之前被迫接受，想了很多天，不知道要怎么跟黎婧姝解释这件事情，他不想让黎婧姝和敦慈太后反目成仇，更不想让黎婧姝晓得敦慈太后拿她的性命来逼迫自己就范。
可是不管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说辞，陆怀瑾实在是头疼，在这里坐了将近快一个半时辰，乔姑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见陆怀瑾还坐在那里，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太子，太后已经起来了，需要奴婢通传一声么？”
陆怀瑾沉默了一下，随后坚定了目光抬起头来：“麻烦姑姑了。”
他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执念，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在乎黎婧姝的感受做到这样的份上。
敦慈太后再如何疼他也是有底线的，陆怀瑾都知道，但是他不能认命，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认命，不去争取一次，谁知道呢？
乔姑姑见陆怀瑾坚持，倒是没有太多的错愕，她知道敦慈太后的性子，自然也知道陆怀瑾的性子，他。。。不愿辜负了黎婧姝，也不愿耽搁了南琉璃的一生。
把一辈子的幸福赌在一个注定不会爱上自己的男人身上，太可怜了。
乔姑姑没多说什么，领着陆怀瑾到门外，自己进去通禀，没一会儿便出来让陆怀瑾进去，晓得陆怀瑾和敦慈太后有要紧的话说，屋子里没人伺候，乔姑姑也留在门外，没有进去。
敦慈太后虽然刚刚睡醒，但是脸色还是一样的不那么好看，看见陆怀瑾问安，心里边多少猜到些什么，所以也不是很热心：“你难得来给哀家请安，倒是从前还来得多一些。”
陆怀瑾没说话，从北国回来以后，他便感觉和敦慈太后远不如从前那般亲切的。
从前，敦慈太后只是他的皇祖母，和蔼和善，对他宠溺。如今，敦慈太后还是他的监政者，事无巨细，上到国家，下到家中，敦慈太后都有插手其中。
人长大了，看见的东西多了，自然也就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欢喜无忧了。
“孙儿不孝，皇祖母近来睡得不好，也是孙儿政务上没有作为的缘故，孙儿惭愧。”陆怀瑾开口便是认错，听上去叫人觉得疏远得很。
敦慈太后很是感慨，但皇位之路本就是孤独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哀家倒是没事，休息几天便是了，你马上要娶侧妃了，等这事忙过了，再重新接受朝堂的事情便是了。”
陆怀瑾握紧拳头，沉声道：“皇祖母，婧姝她怀孕了。”
敦慈太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来：“怀孕了？！”短暂的神情复杂之后，敦慈太后突然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
陆怀瑾见敦慈太后状态似乎还不错，兴许是有机会的，赶紧趁火打劫道：“婧姝现在胎像还不稳，若是娶侧妃的事传到她耳朵里，想必对她安胎不好，孙儿想着，要不。。。”
敦慈太后晓得陆怀瑾要说什么，她抬手打断陆怀瑾后面要说的话，轻声道：“瑾儿，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陆怀瑾抬头看向敦慈太后，她眼中的喜悦是真的，对自己的不满也是真的，参杂在一起，陆怀瑾竟然一瞬间感觉心脏被拉扯了一下。
“倒是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敦慈太后笑笑，像是松了一口气，“扶南的大运，终于是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