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弗陵的皇家血脉目前还没有受到怀疑。
至少,我死了,我和斯予的孩子可以得到天下。
那么,我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梨花树上,数尺白绫,是我最后的归宿。
面对着微明的天空,我的内心沉静安详。
斯予的手里握有皇帝的密旨,那么弗陵坐上皇位应该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而斯予,他亦答应我,在我死后,好好地照看弗陵长大。
我的计划,全部都已经达到。
成功地助我和斯予的孩子得到天下,改掉了大汉的血脉,为父母报了仇。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机会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咚,咚,咚,咚。”
宫中的更声在静寂中格外刺耳,马上就要到皇帝早朝的时间了。
斯予再次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搂紧我。很紧很紧。好像已经嵌入了彼此的骨髓中。
我明白更声意味着什么。
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其实,比阎王更可怕的是人间的帝王。
白绫在晨曦的风中飘荡,如一个引人遐想的梦境。
数朵梨花旋转着,最后飘落在我的肩膀上。
到尽头了,我的生命,即将就在这里终止……
我开始微笑,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
挣脱出斯予的怀抱,我伸手拔下头顶的珠钗,交到他手中:“我不会让你孤单的。这只钗我出生起就握在手中,是你帮我把它重新铸好。以后,我的魂魄会藏在这钗中,日日守护着你。”
他轻轻接过,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突然有些不忍。
于是附在他耳边说,能不能进房去帮我拿件衣衫?我想穿得暖和一点上路……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第一次察觉,原来他那么瘦。绸缎的袍子裹着他的身体,飘飘荡荡,在雪景下显得有些虚幻,似乎随时都会融化,化成一阵轻烟飘散。
我看着他的背影,最后一次认真地端详。
在心中记牢,永远记着,这是我一生最美丽的回忆。
然后,我转过头,面对树上的白绫。
皇帝派遣斯予来做这个宣旨使,用心何其险恶!
他明知道我们相爱,却要借斯予的手来逼我上路。
他让我最爱的人,成为杀我的人。
可是,我偏不让他如愿。
所以,我支开斯予,宁愿一个人孤单地奔赴黄泉。
仰头喝下随身携带的一小支药水,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原本是想日后某天能找到时机送入皇帝的腹中,现在却只能自己服下。
最后一次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以及身后的梨花、雪景,然后,缓缓地闭上双眼,身体倾斜着向一侧倒下。
昏迷的那刻,隐约听到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有些急促。
会不会是斯予回来了呢?
他终究还是爱着我的,虽然他嘴上常常不肯承认。
但是,我一直都明白。
爱,从来都是无处躲藏的,也是隐瞒不了的。
腹中一阵剧痛,感觉到有腥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
我微笑着,沉入一个再也醒不来的梦里……
斯予,下辈子,我还会再遇见你吗?
然后,我们再重新爱一次……
轰轰烈烈,认真地爱一次。
「云归」
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月亮很惨淡,一弯残破的月挂在半空。只是雪下得疯狂,呼啸着撞击所有的一切。
那天晚上,皇帝召我和平阳公主一同进宫。
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很刺骨,但是不会比皇帝的宣召更让我心寒。
华丽的宫灯冲不散空气中荒靡的气息。原本今夜,我准备去找拳拳。我决定豁出去了,不管不顾,我一定要带她离开皇宫。
即使走不出这里就死掉,也无怨无悔。
我不能再见她眼中黑暗的蔓延。
沿着皇宫曲曲折折的走道,我突然想起初遇拳拳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样,也是下着雪,也开着梨花。
我没有料到,我们的诀别也将是同样一番景色。
皇帝和平阳公主在内室密谈,令我在外等候。
抬头看着那飞扬的雪花,不知不觉那种不祥的感觉又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里面的两人在谈些什么,为什么要我在此等候。我悲伤地看着层层积压的白雪,和在枝头怒放的梨花,预感到有什么即将离我而去。
当平阳公主拿着那两张明黄的圣旨走向我,刹那间我就明白了内心那种不祥的感觉是什么。
帝王年老但不昏庸,已经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拳拳的野心。
或许还猜出了巫蛊之祸与拳拳暗含关联,只是缺乏有力的证据而已。
“斯予,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平阳公主的声音里有种真切的悲凉,“皇上的疑心越来越大。虽然弗陵一直很讨他喜欢,但是皇帝顾忌钩弋,我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连弗陵的恩宠都会流失掉。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钩弋……不得不死。”
“我不想拳拳死!弗陵可以不做皇帝!”我着急地连比带画。
“可是你想过没有?只要钩弋活着,弗陵的真实血脉就有可能在某天暴露,到时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平阳公主话中的意思我明白,拳拳实在有些张狂。她经常找各种借口让我入宫,宫人们看在眼中,背后的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
早晚有一天会出事。
我当然不怕事情败露,也不怕死。可是弗陵,他那么无辜,什么都没有做。
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但一旦事发,他的处境才最可悲。
而我,自然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孩子陷入水深火热中。
“只有钩弋死了,皇帝履行了密旨封弗陵为太子,那时身份尊贵,自然就没人再敢怀疑。即使有人心存疑惑,也不敢轻易开口说出。”
平阳公主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在理,我的心却越来越混乱。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保全弗陵,我相信拳拳也是一样。
可是偏偏,弗陵和拳拳,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不能失去的人。
保一个舍一个,心,瞬间生生裂为了两半。
出了宫门,和平阳公主分手,我向拳拳的寝宫走去。
远远地,就看到了梨花树下的身影。
洁白的雪花在她身上落了很厚的一层,发上还有数片梨花花瓣,似乎等我很久了。
当她看到我出现的时候,脸色顿时柔和,喜悦地向我跑来。
而我,却一步、一步,很慢、很慢,不愿靠近。
踯躅,犹豫,从未如此不愿拉近和她的距离。
因为我知道,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开始,我离她近一步,实际上,她就在远离我一步。
真的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了吗?
在我刚刚决定要带她走的时候。
来不及布置好一切,来不及亲口对她说出我的誓言,现在却要亲自送她离开。
看到圣旨的时候,她表现得比我想象中镇静。
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但看着我哭,她笑着笑着终于也溢出眼泪。
为什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当初我们没有相遇,如果她没有到府上来找我撞见平阳公主,如果她没有进宫,太多的如果,但是都来不及设想,一切就马上都要落幕了。
等我拿了衣衫出来,在曲折的走廊上飞奔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她在跟我诀别。
清晰地听到了她唤我的声音:斯予,斯予,斯予……
心,一下就空了。
赶到梨花树下,看到的是一幕永生难忘的景象。
挂在树上的白绫还在空中安静地飘荡,她却已静静地躺倒在雪地里。
容颜恍若生时那般绝美,不细看,似乎只是在雪地里不慎跌倒,睡着了。
只是嘴角边残留着的那丝暗黑的血液,在雪和肌肤的映衬下,是那么触目惊心。
身体内所有的意念刹那间全部灰飞烟灭。
唯有撕心裂肺的情绪惊涛骇浪般涌来,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间微微一甜,“哇”地一口鲜血喷出,我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就晕了过去。
意识迷蒙中,失魂落魄地向前游荡着,不知道到了哪里,眼前的景色一时模糊一时清晰。
雾气缭绕中走过一座桥,终于隐约看见了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拳拳。
她回头唤我,温柔地说:“斯予,跟我走。”
我们一起离开,远走高飞。
“拳拳!我跟你走!”
我惊讶自己竟喊出了她的名字,但只是微微一愣神的功夫,她已飘远。
“等等我,拳拳!”我拼命追赶,试图走上前拉住她,可是突然间全身像被钉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一黑一白的两个影子紧紧地追随在她左右,监督着不许她回头。
“不要!不要!不要带走她!”
我惊恐地痛呼。
猛然就惊醒过来了。
雪已经停了,呼啸的风声也没有了,周围很安静,很安静。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之前经历的一切,似乎是个不真实的梦。
可我知道那并不是梦。
拳拳已经在两天前安葬,就葬在甘泉宫以南的一块荒地里。
一概礼仪都省略了,草草了事,如同对待一个地位最卑微的宫人。
冰凉的泪,从脸颊滑落,透心的凉。
后来我听很多人说,当拳拳的薄棺抬出宫门的那天,京城内到处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无论这个传闻是真是假,我都知道,那一定是拳拳的魂魄,在最后一次向皇帝示威。
后元二年二月,帝在五祚宫卧病不起。乙丑日,他正式册立弗陵为太子。
两天后帝崩,入葬茂陵。
随后,7岁的弗陵即帝位。
第二年,改年号为“始元”。
我再次回到了山上的玉清殿。
梨花树还在,只是没有花,仅剩下空枝。
我拿出七弦琴,弹了最后一支曲子,曲毕,弦断。
人亦失魂。
我席地而坐,周围是干裂的枯枝和干草。
一点火星沾上去,火苗就迅即地蹿了起来。
炙热渐渐围拢,团团包围了我。
我知道,此刻拳拳就在我身边,望着我。
她说过,她的魂魄会藏在珠钗中等待我。
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虽然我答应过她照应弗陵成人,可是他现在已即位为帝,以后,会有很多人争着去保护他。
所以我现在这样做,并不算违背诺言。
冲天的火光中,我握紧了掌中的珠钗,感觉到拳拳就在我的怀抱里,于是忍不住微笑。
拳拳,今生我们相聚日短,而分离时多,从今而后,我要紧紧相随,再不与你分开。
那几个夜晚彻夜的缠绵,你虽然快乐可眼底始终有阴霾。其实我全都知道,你并不甘心这数日的放纵,你要的是与我一生一世的相守。
你要听我日日说爱你,可是到如今,我都始终没有机会说。这将是我毕生的遗憾。
只有等来生吧,那时我会在遇见你的那刻,清楚地诉说给你,你一直等待的一切。
恍惚中,有落天的飞雪和层压的北风,满树梨花盛开,拳拳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一切都如初相识那般纯净美好。
我欣喜地,一步步向她走去……
「印痕」
火势凶猛,有席卷一切的力量。
凤箫吟眼睁睁看着那绯红的火焰在眼前越烧越大,转瞬之间就几乎要将梨树下那个雪白的身影完全吞没。
“不要!”
她大叫着从梦中醒转,一脸都是冷汗。
眼角犹有泪水未干,好像历经几番生死,劫后余生的悲伤都还留在脸上。
“没事,你刚才只是在做梦。”苍梧谣见她终于醒转,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的催眠,她似乎特别不堪忍受。昏迷中时不时发出尖叫和呼喊。他中途几次都差点忍不住要中止了。
“让我看你的掌心!”凤箫吟探起身后,就不顾一切地去捉他的手掌。
苍梧谣不动,任由她摆弄他的手。
直到5个修长的手指都被她展平,却发现他的掌心空空如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个烧灼的印记。
心,不知道怎么竟有些说不出的空茫和失落。
“忘了吗,要有水才可以看见。”
失神怔忡的时候却听见苍梧谣淡淡的声音,然后看到他转身拿起一侧的水杯,滴了数滴水在掌心。
慢慢地,一朵花的形状就赫然呈现在凤箫吟眼前了。
和第一次见到时的情形一样。花瓣反卷如龙爪,赤红,如火、如血、如荼。
只不过这一次的心情,却已经和第一次看见时完全不同了。
那时她对他,还充满陌生和怀疑。但经历过这三次的催眠之后,才知道原来深藏在他手掌中的彼岸花,竟然隐匿着这么多悲伤的过往。
而且,隐约和她自己有紧密的关联。
恍惚想起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即使是人身体上一个最细小的特征,常常都隐含着一段前世轮回中被淡忘的往事。
比如眼角的泪痣。传说有着泪痣的人,是因为前生死的时候,爱人抱着他哭泣时泪水滴落在脸上,从而形成的印记,以作三生之后重逢之用。
那么,他们现在呢?
是三生之后的重逢吗?
“你现在应该猜到为什么我的掌心会留下这个印痕吧?”
等到那朵花缓缓消失,凤箫吟听到苍梧谣这样问她,于是迟疑地点点头。
她望着面前神色冷峻的人,心里的情绪如云朵般翻滚,不停地变换出各种形状。
真的是他吗?
被催眠后在前面三个梦境里出现的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吧?周幽王姬宫涅,西楚霸王项羽,淡雅温柔的公子斯予,他们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三生转世。
那么苍梧谣呢?他是他们的再次转世吗?
回想起梦中所见斯予在梨树下自焚的情景,死时他是手握珠钗的。那么,在掌中留下彼岸花的印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你真的就是他们吗?”
凤箫吟这句明显语义不通的话夺口而出,苍梧谣却听明白了,他深深地望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之前她和令莫曾对他在回溯催眠中经历过什么十分好奇,也追问过他变哑的原因,而现在,苍梧谣相信凤箫吟已经大致猜到了答案。
过了半天,一直等不到回答的凤箫吟显得有些气馁。苍梧谣却突然说出另外一句与她刚才的问题紧密相关、似乎隐含很多寓意的话:“梦里面的另一个人,是你。”
然后,对着她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
就在那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笑容中,凤箫吟莫名地觉得脸有些发热。
好一会儿后,她才调整气息,缓缓地问:“既然……我们前面的三世都那么历经曲折,那么这一世,又会怎样?”
这次,苍梧谣却淡笑不答。
窗外,天似乎很快就要亮了。
水珠和光线揉成朦胧的雾,在这雾中,凤箫吟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景来。
在维也纳某条街的拐角处。
当她微微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幽深冷峻的眼睛,对视的第一眼,她就被他那双眼睛打动。
那是一双非常独特的眼睛。
清凉幽深,仿佛装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