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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侵入

刚才发生的事,可以猜想得到,是依萨克·博克斯戴尔先生捣的鬼。我们还记得,靠了望远镜的帮助,高乃依·德·维特和他的教子的那次会见,他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们还记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可是他什么都看见了。

我们还记得,他看见“普尔唐的留亚特”的教子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放在他放最珍贵的鳞茎的抽屉里,那时候就已经猜到“普尔唐的留亚特”交给他教子的文件非常重要。

结果是:远比邻居高乃里于斯留心政治的博克斯戴尔,知道了高乃依·德·维特犯了叛国罪,被逮捕以后,心里就想:只要一句话,就准可以叫这个教子像他的教父一样被捕。

博克斯戴尔尽管心里充满快乐,然而在最初,一想到告密以后,就很可能把一个人送上断头台,心里还有些畏缩。

可是,坏念头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坏心眼的人很快就习惯了那些坏念头。

何况依萨克·博克斯戴尔先生还用下面这个诡辩来鼓励自己呢:

“高乃依·德·维特既然被控告叛国,而且逮捕起来,自然是个坏公民。

“而我呢,我既然没遭到任何控告,而且自由得跟空气一样,自然是个好公民。

“所以说,既然高乃依·德·维特是一个坏公民——这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了,因为他已经被控告犯了叛国罪,而且被逮捕了,他的同谋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自然是一个和他一样坏的坏公民。

“我呢,我是个好公民,而每一个好公民都有责任检举坏公民,因此我依萨克·博克斯戴尔,就有责任检举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

可是,这番推论不管听起来多么有道理,也许还不能完全左右博克斯戴尔;如果贪婪鬼不冒出来和忌妒鬼联合一致的话,也许这个忌妒者还不至于会屈服在煎熬着他的心的单纯的复仇欲望之下。

博克斯戴尔并不是不知道凡·拜尔勒在培植大黑郁金香这方面取得的成就。

高乃里于斯医生尽管谦虚,还是不能向他最亲密的朋友们隐瞒:他有九成把握在一六七三年得到哈勒姆园艺协会提出来的十万弗罗林的奖金。

就是因为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有九成把握,依萨克·博克斯戴尔心里才如煎似熬。

如果高乃里于斯被捕,家里一定会乱得一团糟。在他被捕的当天夜里,谁也不会想到去照看花园里的郁金香。

博克斯戴尔要在这天夜里爬过墙去,他知道会开出大黑郁金香的鳞茎在哪儿,他要把这个鳞茎偷到手,黑郁金香就会在他家里,而不是在高乃里于斯家里开花。得到十万弗罗林奖金的会是他,而不是凡·拜尔勒了。何况还有把新品种的花叫做Tulipa nigra Boxtellensis[1]的这种荣誉。

这结果不仅可以满足他的复仇心,而且也可以满足他的贪婪心。

他醒着的时候,只想着大黑郁金香;睡着了呢,也只梦到它。

最后,到了八月十九日,下午两点钟左右,这股诱惑已经达到依萨克先生再也抵制不住的强烈程度。

结果他写了一封匿名的告密信,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写得却非常明确详细。他把这封信寄了出去。

就是投在威尼斯的铜狮子嘴里的恶毒的纸也没有产生过这么迅速而可怕的效力。

当天晚上,首席法官接到了这封信,立即召集他的同僚们第二天早晨开会。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会上,决定逮捕,并且把命令交给凡·斯邦朗法官执行。凡·斯邦朗法官呢,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像一个正直的荷兰人应该的那样完成了这桩任务,在海牙的奥兰治派烤着从高乃依·德·维特和约翰·德·维特尸体上割下来的肉的时候,他逮捕了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

然而,不知是因为羞愧呢,还是因为犯了罪心虚,依萨克·博克斯戴尔那天没有勇气把望远镜对准花园、画室和干燥室。

可怜的高乃里于斯医生的家里会发生什么,他完全可以料到,所以也不需要看了。当他那惟一的仆人走进他的卧房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起来。他的这个仆人忌妒高乃里于斯家的仆人的命运的强烈程度,不亚于他本人忌妒主人的命运。博克斯戴尔对他说:

“我今天不起来了;我病了。”

九点钟光景,他听到街上一片闹声,禁不住发抖;在这一刻,他脸色比真正的病人还要苍白,抖得比真正发烧的人还厉害。

他的仆人走进来;博克斯戴尔躲到被窝里。

“啊!先生,”仆人叫道,他并不是没有想到,叹惜凡·拜尔勒遭到的不幸就是向他主人报告一件好消息,“啊!先生,你不知道这一刻出了什么事吗?”

“你要我怎么知道呢?”博克斯戴尔用几乎可以说是难以理解的声音回答。

“哟!博克斯戴尔先生,人家现在正在逮捕你的邻居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呢,因为他犯了叛国罪。”

“胡说!”博克斯戴尔用弱得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不可能。”

“真的!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再说,我刚才还看见凡·斯邦朗法官带着弓箭手到他家去。”

“啊!要是你亲眼看见的,那就不同了。”

“不管怎么样,”仆人说,“我再去打听打听,放心吧,先生;我会随时告诉你的。”

博克斯戴尔只做了个手势,表示对他仆人的那股热心的鼓励。

仆人出去了。他过了一刻钟,又回来说:

“啊!先生,刚才告诉你的,都是千真万确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凡·拜尔勒先生被捕了,他们把他关在马车里,刚刚押到海牙去了。”

“押到海牙去了!”

“嗯,要是别人说的是真的,押到那里可对他不利。”

“别人怎么说的?”博克斯戴尔问。

“哦!先生,据别人说,不过不一定可靠,据别人说,海牙的市民这时候大概正在杀害高乃依先生和约翰·德·维特先生。”

“啊!”博克斯戴尔嘟囔着,说他嘟囔,还不如说他是在透大气来得恰当。他一边还闭上了眼睛,不用说,那是为了撵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幅可怕的景象。

“见鬼!”仆人走出房去的时候说,“依萨克·博克斯戴尔先生想必是真的病了,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才没有跳下床来。”

事实上呢,依萨克·博克斯戴尔是真的病了,他犯的病,是一个刚杀了人的凶犯的心病。

不过,他杀这个人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而第二个还没有实现。

夜降临了。博克斯戴尔期待着的就是这个夜晚。

天一黑,他就起来了。

随后,他爬上他的枫树。

他估计得不错:没有人想到看守花园;房子和仆人全都乱得一团糟。

他听到钟打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十二点,他心突突地跳着,双手哆嗦,脸色灰白,从树上下来,搬了一把梯子,靠在墙上,一直爬到上面第二级梯磴,仔细地听。

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划破黑夜的寂静。

全幢房子里只有一处还有灯光。

那是奶妈的灯光。

寂静和黑暗壮了博克斯戴尔的胆子。

他一条腿跨过墙,骑在墙头上等了一会儿;等到他肯定没什么可以担心的时候,把梯子从自己花园搬到高乃里于斯的花园里,爬了下来。

他几乎可以说丝毫不差地知道将来开黑郁金香的球根埋在什么地方。于是他朝那儿奔过去,不过为了免得留下足印,被人发觉,他故意挑有路的地方走。等他一到确凿的地点,就兴奋得像只老虎一样,把双手伸到松软的土里。

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心想也许把地方搞错了。

这当儿,汗珠不知不觉地在他的额头上沁出来。

他搜查旁边:没有。

他搜查右边,他搜查左边:没有。

他搜查前后两边:没有。

他差点发了疯,因为他终于发现那儿的泥土已经在当天早上动过了。

的确,在博克斯戴尔躺在床上的时候,高乃里于斯到花园里来过;他把鳞茎挖出来,而且,我们前面已经看见了,他把它分成三个球根。

博克斯戴尔下不了决心离开。他用双手挖了十平方尺。

临了,他的不幸是肯定无疑的了。

他气得发疯,回到梯子跟前,跨过墙,又把梯子从高乃里于斯家拉过来,扔到自己的花园里,跟着跳下去。

突然他有了最后一线希望。

球根一定在干燥室里。

他只消像爬进花园一样,爬进干燥室就行了。

在那儿,他准可以找到它们。

再说,这也并不怎么困难。

干燥室的窗子跟暖房的一样,是推上推下的。

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那天早上推开以后,没有人想到去把它关上。

因此,一切全要看他能不能弄到一把够长的梯子,一把二十尺长,而不是十二尺长的梯子。

博克斯戴尔曾经注意到,他住的那条街上有一座房子正在修理,墙上竖着一把巨大的梯子。

如果工人没有带走,这把梯子倒很合博克斯戴尔的用途。

他奔到那座房子跟前;梯子还在那儿。

博克斯戴尔把它搬起来,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它搬到自己的花园里;又费了更大的力气,把它靠在高乃里于斯家的墙上。

梯子正好够到窗口。

博克斯戴尔把一盏点着了的暗灯放在口袋里,爬上梯子,钻进干燥室。

一到这神殿里,他就停下来,倚在桌子上;他的腿立不稳,他的心怦怦地跳,跳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在那儿比在花园里糟得多;在户外别人的产业似乎不显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就像有些人能够跳过篱笆、爬过墙,但是走到房子门口或者卧房窗口却要停住了。

在花园里,博克斯戴尔大不了承担一个偷瓜摘果的罪名,而在房间里,博克斯戴尔可就成了个贼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鼓足了勇气;他到了这种地步,可不能空着手回去。

他找来找去,把所有的抽屉,甚至连放给高乃里于斯带来不幸的纸包的那个享有特权的抽屉,都拉开又关上,还是找不到。他找到了“让娜”,“维特”,茶褐色的郁金香,炒过的咖啡豆色的郁金香,一个个都像在植物园里似的,贴着标签;但是黑郁金香,或者说,黑郁金香仍然沉睡在里面的,离开花期还很渺茫的球根,却连影子也没有。

凡·拜尔勒曾经把种子和球根亲手作了复式记录,记得比阿姆斯特丹[2]的第一流商号的账簿还要仔细准确,在这个复式记录上,博克斯戴尔却看到了下面几行字:

今天,一六七二年八月二十日,我掘出大黑郁金香的鳞茎,把它分成三个完整的球根。

“球根,球根!”博克斯戴尔一边叫,一边把干燥室里所有的东西都翻得乱七八糟,“他能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呢?”

接着,他突然狠狠拍自己的额头,几乎把脑子都拍扁了。

“啊!我真该死!”他大声说,“啊!博克斯戴尔,这一下你可真完了,难道人家还能离开自己的球根,难道人家上海牙去,还能把它们扔在多德雷赫特,难道人家离开自己的球根还能活吗?特别是大黑郁金香的球根!他大概正好来得及把它们带走,这个无赖!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带到海牙去了!”

这就像一道闪电,让博克斯戴尔看到一个白白犯了一桩罪的深渊。

博克斯戴尔像被雷击中一样,瘫倒在一张桌子上,几个钟头以前,不幸的拜尔勒就是在这儿,在这张桌子上,长时间悠闲自得地欣赏黑郁金香的球根。

“好!”忌妒者脸色变得铁青,他抬起头来说,“无论如何,即使他带在身边,他也只能在活着的时候保存它们,等到……”

这个邪恶的念头的其余部分化成了一丝狞笑。

“球根在海牙,”他说,“我不能再在多德雷赫特活下去了。到海牙找球根去!到海牙去!”

博克斯戴尔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件无价的财宝,因而放弃了其余的大宗财宝,一点也不在意;他爬出窗口,滑下梯子,把这件偷窃用的工具送回原处,像一头猛兽似的,咆哮着回到家里。

注释:

[1]Tulipa nigra Boxtellensis,拉丁文,意思是“博克斯戴尔氏黑郁金香”。

[2]阿姆斯特丹,荷兰城市,在17世纪时,工商业发达,而且欧洲最大的银行家的营业所都设在这里,是当时荷兰的经济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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