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苏慕清抬起头，一眼望进寒懿的眼睛里，如一汪清潭，读不出一点思绪，却深不可测。
“林先生。”苏慕清大声呵斥道，“请放开我！”
站在林若言身后的黑衣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苏慕清却觉得一股凉意沁入心底。
“我想，我们或许该进去了。”余楠一直站在寒懿的身旁，此时却突然开口。
众人都没有异议。
“这……”苏慕清刚想问余楠这莫名其妙的事件缘由，却被后者的眼神慑住。
“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怕是不够吧。”林若言身后的男人也在此刻开口道，“许老的部下呢？”
许洛杨，许老？
苏慕清的眉头微微蹙起。
“如果你说的是老莫和小李的话，他们现在还在路上。”余楠沉声接话道，“不过这次会议与他们相关的内容也不多，有这位就足够了。”
她的眼神，指向的是许洛杨。
“我还是个孩子呢。”许洛杨嘟嘟嘴，做了个嬉笑的表情，“公司的事情我可说不好，不过关于这位姐姐的事情，还是能听听的。”
关于我？苏慕清此刻简直一头雾水。
“请问……”
“慕清。”林若言握着她的手转为揽住肩膀，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别怕。”
“啊？”
“我是来保护你的。”
一行人顺势向寒懿的办公室走去，苏慕清在此期间匆匆看了几眼林若言的表情，发现他几乎是全神贯注的状态。
难道今天的这群人，真的是来商讨关于她的事情的？
苏慕清不由得陷入沉思，她回忆了一下自己近几日来做的几件事情，除了因左晓敏的家事曾与林若言产生了一些经济上的牵扯，还有前几天林若彤特意找她聊天并且设计绑架她的事情之外，她和林家应该没什么纠葛了吧？
她根本不需要保护啊！
在行进的过程中，苏慕清有意识地和林若言保持距离。虽然左晓敏已经说了，寒懿会替她解决家里的事，但是苏慕清始终记得她那天对林若彤做出的承诺。
“远离林若言和寒懿。”
这一次，虽然不是她主动找上门，但既然有了接触，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林若言将她的疏离看在眼里，眼神有些黯淡。
直到所有人都进入办公室，余楠才将门仔细地关好。
寒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在苏慕清与林若言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两秒，又很快挪开。
“今天，要召开的会议的内容，想必坐在这里的诸位都已经提前了解过了吧。”寒懿微微倾斜着身子，双手交握着支起下巴，撑在会议桌上。
此刻，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人，其中也包括了苏慕清曾特意查找过资料的两个熟面孔——老莫和小李。
“看来人已经到齐了。”林若言努努下巴，“开始吧。”
不知是不是苏慕清的错觉，她感觉到寒懿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在开始前，我想要先宣布一件事情。”余楠出言打断道，语速飞快，“经董事会决定，即日起恢复莫经理人事部的副管理职位，并将李奇升为其助理，明日报道。”
话音刚落，一声嗤笑从老莫的嘴里传来。
老莫是一个平淡得与其他中年人别无二致的普通人，他年近四十，大腹便便，头发却保养得很好。与家中妻子感情冷淡，在外面包养了两个女人，至今生活惬意。
而一旁的李奇，他的侄儿，是个矮矮壮壮的年轻人，明明刚离开大学不久，却已经长了不少白发。
苏慕清沉下心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场会议之中，是早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有预见的事情。
这一次，她终于能够弄清楚老莫和小李离职的真正原因了，尽管从现在看来，这和她脱不了干系。
“不愧是寒氏，心胸如此宽广。”林若言微笑着，语气却不善，“将泄露公司机密的人重新召回公司任职，还是个肥差，这样的好事，不知何时能落到我的头上。”
“林少过奖。”寒懿淡淡回讽道，“林氏的股票近一个月连日跌，你却一点不见焦躁，失敬。”
林若言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着苏慕清的手背，不发一言。
“现在才想到来讨好我？”老莫笑，露出一口即便是已经换了，却仍能看出被烟熏坏痕迹的烤瓷牙，“未免太不把我老莫当回事儿了。”
“莫管理，您这话说得可不公道。”余楠扯了扯嘴角道，“我们已经后退一步，能够双方都满意，自然最好。”
李奇哧溜溜地在一旁转了转眼珠，没有接话。
老莫憋着嘴，用一副不屑的神情望向屏幕。
看到屏幕上出现的那张图，苏慕清的脸“哗”地一下，如漆刷墙。
一张照片被摆放在所有人的面前，而那张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正坐在林若言的身旁，甚至手腕还被他紧紧地捏着。
“这就是照片里的人吧。”老莫朝苏慕清的方向望去，“做个决定吧，要她还是要公司？”
苏慕清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屏幕，又缓缓将视线移向一言不发的寒懿。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这个时间，苏慕清真的没有办法想象现在的画面。
她几乎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床上，而她的面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从背影看来，男人的骨骼偏瘦，似乎是未发育完全的少年。
只是，他同样一丝不挂。
这张照片的视角选得相当有水准，若不是苏慕清是照片中的本人，她几乎也快要相信了。
“ELA请您为这张照片做个解释，你怎么看呢。”老莫腆着脸，此刻的他在苏慕清的眼中带着莫大的恶意，“苏小姐？”
苏慕清紧紧盯着那张照片，她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接话。
照片里的姿势，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尺度都超乎了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范围。或许是偷拍的缘故，整个画面丝毫没有聚焦点，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旁人的判断，甚至使里面的两位主角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呈现出一种无限的可能。
全场噤声。
寒懿坐在首位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面，而距离他两个身位的许洛杨，甚至挂着笑容。
蓦地，苏慕清感觉到自己被一只熟悉的手掌包裹住，冰凉的指尖传来阵阵暖意。
她抬起脸，不出意料地看见林若言浅笑的脸。
“关于这件事情，苏小姐也是受害者。”尽管还没有继承林氏，但常年浸淫商道的林若言显然完美地承袭了林父的风范，“ELA的诸位此时不去追查绑架犯，却反倒来诘问一位受了惊的女士，此举是否有失风度？”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是这样的。”一直跟在老莫身后，无意间与苏慕清有过眼神交流的黑衣男人开口道，“少爷是凌晨到的机场，但是我们的人并没有接到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贵公子是个爱逛的性子吧。”林若言打断道，“所以你们也因此放松了警惕，是吗？”
黑衣人的面色坚毅，他与林若言四目相对，额角却隐约有青筋跳动：“林少说得是，请听我把话说完。”
林若言点点头，嘴角划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
在严肃的会议桌上，打断别人发言是一件相当没有风度甚至可以称得上失礼的事情，可是苏慕清觉得，林若言或许是故意的。
他的一只手垂在会议桌下，温柔地摩挲着苏慕清的指尖。
尽管知道这是迟来的，不该再出现在她身上的温柔，苏慕清还是闭上了眼睛，没有甩开手。
黑衣男人向寒懿点头致意，又接着说道：“虽然少爷喜欢四处游玩，但从来不会出现断连的情况。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就将情况反映给了英国本家，并获取了搜寻的许可。”
“我们将搜寻者分为十二支小队，并依次搜寻了白石街上那家被誉为神级豆腐的百年老店铺和街尾的烤串店、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和海盗船项目……”
“请说重点。”寒懿出声提醒道。
“好的。”男人点头，“最后我们在A市城郊的一栋房子里面找到了身体赤裸的少爷，并且遇见了随后前来寻找苏小姐的寒总。”
“那是别墅。”许洛杨抖了抖眉毛，“您的汉语或许还有精进的空间。”
“哦，是这样。”黑衣人一本正经地说，“我前几天才报名了新的华夏语训练营，因为那里的负责人姓孔，就是你们那位孔子……”
“咳咳。”身旁的另一位黑衣人轻咳两声。
苏慕清忽然发现，原来这两位黑衣人都是金发碧眼。而她之前由于一直低着头，听到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是ELA在A市本地的负责人。
“总之，最后和少爷待在一起的是这位苏小姐，并且，在那之后，我们收到了一份文件。”黑衣人将笔记本打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屏幕上的这张，剩下的那些在这里。”
“不必。”寒懿伸出手，按住他，“继续吧。”
黑衣人疑惑道：“可是苏小姐还没有看。”
林若言蹙起了眉，也不知这人是负责还是愚蠢。
“她不用看，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寒懿的神情很坚决。
黑衣人却看向苏慕清：“苏小姐，你的意思呢？”
苏慕清脸色苍白，指尖微颤，在寒懿的目光下，她仍旧点了点头，是与他方才一样的坚定：“请。”
照片被调成幻灯片模式，一张接一张地呈现在苏慕清的眼前。
“这些都太模糊了。”比起第一张照片带来的震惊，剩下的几张对苏慕清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小，“完全不足以当做我们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证据。”
黑衣人点点头道：“是，但是那些人直接将它们发表在了公共网络上。”
苏慕清倒吸一口凉气。
“当然，我们的公关人员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已经进行了处理，但这些照片仍然对ELA，哦，还有您，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所以，ELA的意思是？”苏慕清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她今天没有化妆，肌肤却仍如是水嫩如少女。
只是……
寒懿的目光转移到她放在桌下的那只手上，添上了一抹深色。
“正如您所想，ELA希望由您出面解决这件事情。相应地，我们也会支付您可观的报酬。”黑衣人舒展了一下手指，顺势交织着放在大腿上，身子微微后仰。
一派理直气壮！
苏慕清用余光偷偷瞥了瞥寒懿和林若言，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微微蹙眉，却都没有对黑衣人的说法提出异议。
“由我出面？”苏慕清微微拔高了声音，“让我在公众面前替绑架犯免罪吗？”
“不。”黑衣人的语速很快，“您大概理解错了，ELA的意思是，希望您以少爷未婚妻的形式，将这件事情化为……嗯，你们中国话是怎么说的？大概是闺房之乐？”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不行！”林若言首先制止道，“这种事情，绝对不行。且不论公共舆论，首先，苏小姐的清白就会受影响。”
“哦……你们国家的确是很在意这种事情。”黑衣人抖了抖眉毛，“我们只是考虑到由女方出面或许会更有说服力，所以才来询问苏小姐的意见。”
“所以，即便我不出面，你们也会召开记者会，宣布我是你们家少爷的未婚妻，是吗？”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苏慕清忽然笑了，清丽绝伦，“如果我不愿意呢？”
出乎意料的是，黑衣人仅仅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答道：“既然苏小姐不愿意，那我们就来讨论下一个解决方案吧。”
“还有PlanB，看样子，你们是有备而来啊。”苏慕清扬唇，微笑道，“请说。”
黑衣人翻开桌面上的文件夹，递给苏慕清，是一份白纸黑字的合同：“请签字。”
“这是什么？”居然用英文和拉丁文交替写，苏慕清虽然英文能力不错，但拉丁文，她着实没有涉猎。
一旁的林若言拧着眉，显然对此也无能为力。
“余楠。”寒懿启唇，身旁的首席秘书立刻伸手，将文件取来，放置在他的身前。
寒懿微微低头，开始一目十行地扫视合同内容。
“久闻寒氏寒懿精通多国语言，今天终于见到了。”林若言轻声道，似呢喃，也似叹息，只有他身旁的苏慕清能够听见。
精通吗。
苏慕清看向寒懿，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优秀。而正因为见过他熬夜批改文件的模样，苏慕清才更欣赏这样的寒懿。
“哥！”忽地，会议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寒磊带着外界潮湿的雾气走来，明明是冬季，他的脸颊上却流出几滴带着凉意的汗水。
寒懿头也不抬，轻声“嗯”了一声。
苏慕清感觉到林若言明显松了口气。
“楠姐。”寒磊走进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苏慕清，又瞥见她身旁的男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径直向她走去，坐在了她的另一边。
“还不松开？”几乎是落座的同时，寒磊的视线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苏慕清脸上一热，忙挣脱开来。林若言一时也没能钳制住她。
“你怎么来了？”苏慕清小声问道。
“我也是寒氏的一员，那两人。”寒磊伸出食指，点了点老莫和小李，“就是让我给扔出去的。”
苏慕清：“……”
难怪自寒磊进来之后，她总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在我阅读这份合约的同时。”寒懿的手指搭在桌上，一旁的余楠急忙将手上的资料递给两位黑衣人，“也烦请你们看看这个。”
黑衣人迟疑了一会，接过。
“今天的事情，是有人特意想弄你。”寒磊不着痕迹地靠近苏慕清，轻声道，“不过哥早有预料，已经提前捏住了他们的把柄。”
苏慕清听得懵懂。
“等着看吧。”寒磊不再解释，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
约莫十分钟后，双方都读完了手上的材料。出乎苏慕清意料的是，ELA方代表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寒懿抬眼，开口道：“听闻贵公司想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
他这样的说法已经相当委婉了，事实上，在来之前，ELA方已经抱有吞并寒氏一半企业的打算了。
“寒总，你这么说可不对了。”沉默许久的老莫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你们寒家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了这么久了，是时候换个人了吧？”
“哦？”寒懿道，“换谁？”
老莫的眼睛转了两圈，却不言明。
寒懿却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笑容，平日里如冰山的脸上绽放出初雪消融般的笑意，苏慕清的心不由得跳动了两下。
寒懿将文件转向黑衣人，用笔在上面轻点：“这里，5%。”又换个方向，“完全所有权？”
零零碎碎的，他居然数出了十多个地方，全都分布在合同的各个角落里。
“恕我直言。”寒懿的笑容未敛，“贵公司未免太贪心了。”
寒磊闻言，瞥了瞥苏慕清，露出沉思的表情。
“林少，感谢您的相助。”寒懿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雍容的脸上挂着礼貌的笑，“现在，请您和苏小姐先去会客室稍候。”
苏慕清瞪大眼睛，一旁的余楠已经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走吧。”林若言起身，与寒懿对视片刻，“接下来，就是他们的私事了。”
而苏慕清没有注意到的是，寒懿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欣赏。
三人离开后，余楠带上门，褪去了在总裁办公会议室中的紧张，又换上了首席秘书的严肃脸：“好了，现在你得去买洛少爷要的飞机模型了。”
“……”直到此刻，苏慕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一旁的林若言，神情严肃，甚至带着些懊恼。
“那份合同的内容是什么？”苏慕清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你一定知道。”
林若言摇摇头。
“关于我的吗？”
林若言仍是摇头。
“告诉我！”苏慕清猛地上前一步，攥住林若言的领带。
索性寒懿的办公室很大，他们刚从办公室自带的会议室里出来，离秘书们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办公室里摆放着一面硕大的装饰柜，上面摆满了寒懿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杯子。
“你不会高兴的。”林若言定定地看着她道，“慕清，如果你愿意离开寒懿的话，我不介意把一切都告诉你。”
“一切？”
“对，一切。无论是四年前我的出国，还是寒懿隐瞒你的事情，我全部都可以告诉你。”
苏慕清扬唇一笑：“若我不呢？”
林若言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请恕我——”林若言一字一句道，“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林若言！”苏慕清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得十分陌生。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云层间涌动的闪电亮得惊人，几乎要劈进房间里来。一道惊雷刺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最后一个问题。”苏慕清闭上眼，轻声道，“许洛杨究竟是什么人。”
“……寒懿领养的儿子。”林若言卸下力道，缓缓答道。
“可为什么，他姓许，而不姓寒？”
林若言张了张嘴，声音淹没在轰鸣的雷声之中。
“许氏与老莫和小李也有不少联系吧？”苏慕清睁开眼，眼里有水波荡漾，“几年前，那一场金融危机的时候，寒氏是以什么手段全身而退？”
“而林氏，又是如何一跃成为A市垄断企业之一的？”
一道闪电划过，林若言惊讶的表情定格在苏慕清的记忆之中。
阴霾的天空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雷鸣声。
作为A市的垄断企业之一，林氏显然拥有着先进的设备和各方面都堪称优秀的硬件。作为林氏的总裁，林柏川此时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林若彤站在一旁，一袭长裙，锃亮的切西尔靴上沾着明晃晃的水渍。她的影子倒映在地板上，有影影绰绰的美感。
“胡闹！”林柏川停住脚步，猛地一拍桌子，文件的内页翻动，“简直是胡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