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8月
一位常年为拜山的善男信女指路的轿行老板告诉我，当少女峰（即富士山。）上方悬挂着如丝绵帽子般的云彩，周围的山峰看起来很鲜亮时，第二天便会下雨。于是，在1909年8月14日的午后，我们两人将胳膊肘架在御殿场的旅店的窗柩上，怀着同约会那夜相同的忐忑不安的心情，眺望着少女峰。
少女峰上空最终也没有挂起丝绵帽子，山巅在淡淡的法国蓝中迎来黄昏，于是我便在床头放好白手杖、蓑笠以及颜料盒。仔细一看，发现真亚那友禅绸子布做成的和服衣袖的衬布里面，放了怀镜、核桃和紫雪丹。准备就绪后，便等待着天亮。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等待某件事发生的感觉了。
这个夏天，离别的话说了很多。真亚去了九州旅行，而我则住在这高原的村落中，企图忘记两人间遗憾的往事和那还未醒来的梦。数月后，我们两人却在御殿场的车站邂逅了。不，
那应该不是邂逅，而是因为总算在新的刺激中活了下来，抑或生活在未知的其他的空气中而想要见到对方。
因此，我们产生了去爬爬富士山的念头。
那日，我们在东京大街上寻找着租房，坐在妇产医院二楼脏兮兮的榻榻米上聊天，谈论着例如观看《通夜物语》时披着的那床红色被褥之类的内容，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不经意间睁眼一看，一位身着麻叶图案的夏日和服的女子，将装着印度茶的袋子的细绳系紧，打开颜料盒，往水桶中注水。白皙的手指纤纤一弹——结在清晨昏黄灯光上的水珠，便离开手指飞到了榻榻米上。
高原的空气从通宵未关的房门钻进来，在这黎明时分，飘荡在屋内，渗透着寒气。
一直期待的明天来到了。但即便如此，也讨厌早起，于是便问道：“真亚君可以看到少女峰么？”“嗯，全部都是雾哦！”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将和服前襟合拢了一下，打开了窗户。她将脸颊放到扶着门的手上望着户外，像是在看着一个恐怖的东西。然后说道：“丝绵帽子什么的，完全看不到。”
我侧耳一听，穿过玉米地的清晨的寒风瑟瑟作响。高原的大街，大概还静静地沉睡在浓雾的底层吧。
“哎呀！”真亚惊叫一声，将门关上，“一个青蛙跳进来了！”她几乎将衣袖全部抱了起来，缩脚跳起。青蛙从窗户跳进来，跳到被褥上面，然后从椽侧跳了出去。
我也起了床。然后在晨曦的阳光下，怀着一种特殊的兴奋等待着早餐。我感觉自己曾在不知是某个世纪的某个地方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但认真地想了一下，在我们两个人的经历中是没有的。我想，多半是在某个故事上读到过的吧。
不久，远处传来了马车声。我拿起手杖先走了出来，等着真亚。真亚被借宿的老婆婆送出来，带着防晒的红色手套，斗笠下隐藏着如鸽子般的眼睛，身着一身巡礼般的装束。“可怜的巡礼者哟，没有陪同的人。”我这样说道。真亚有些害羞地从肩上将坐垫拿下来，这时，马车停在了我们的面前。然后，只听借宿的老太太在马车的窗外说道：“悄悄地爬山哦！”此刻，我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旅愁。
我们乘坐的马车驶过屋檐较低的御厨町（位于长崎县松浦市。）向浓雾缭绕的树林进发，穿过杂木林，便来到了盛开着红色百合花的山冈上。多半的雾已散去，太阳如同在日比谷公园（位于东京，修建于1903年，是日本首座西式风格的公园。）那喷水的阴影下看到的弧光灯一样泛着白光。当雾霭分散时，阳光便从雾与雾的缝隙间急切地洒向大山、树林和村落，方才还一片明亮的山腹一瞬间藏到了背阴处，渐渐变暗。我的视线追随着阳光的踪迹：阳光照射在小河的河面上，河面便泛着刺眼的白光；阳光照射在大街上，旅人的背影便曳曳飘动。蔚蓝色的天空在高空中的云彩间若隐若现。我们如今站在高原之上向后眺望，在蜿蜒起伏于杂草间的两条道路的尽头，御厨町被舒服的蓝色所笼罩。杉木林、钟楼宛若被某位画家画出的一幅画。前方，由高
山积雪融化而成的水流将山冈分开，露出褐色的大地，映照着谦虚的百合花向南方流去。
马车在起伏不断的山冈上急速行驶，渡过山冈上那峡谷之间架起的土桥，让人胆战心惊。我将头伸出窗外数着道路两侧盛开的山百合花和草莓。
当浓雾全部散去时，马车抵达了须走口（富士山四条主要登山线路之一，其余三条线路分别为：吉田口、御殿场口和富士宫口。）。我们在山麓的浅间神社稍微做了下祭拜，让那里的人在我的素描帖子的开头部分捺上了朱印。我们捐了一些香资，身着白衣的神社主祭便敲起大鼓，念起了简单的祈祷文为我们祈祷。我想，就算今日只做了这么一件事，也不觉得浪费了时间。
沙多难行的道路还很漫长。
“巡礼小姐”（指前文所提到的真亚。）说要吃草莓，便躺在草丛上休息起来。
道路左手边郁郁葱葱的山上，新砍倒的树木被剥掉树皮，露出白皙的肌肤，我看到后有说不出的喜欢。这之前，从御殿场口爬富士山时，既有向导带路，也有很多同路人，然而，今日却未见到一个爬山的人。
“已经几点了？”平常不问时间的我问道。太阳升得很高了，但是没有戴表的我们却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住在群居的都市，过着放纵的生活时，才可能说忘记时间之类的话。然而在这大山中，忘记时间却让人感到一丝丝害怕。与其说想要知
道时间，不如说担心太阳下山吧。石子路还很漫长。强忍着疲乏终于来到了第一个休息处。那里有茶、粗制点心和草鞋。我们筋疲力尽地坐下，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再走一点点石子路，便进入了树林中。此时道路变得险峻起来，“巡礼小姐”为了吃到草莓，屡次躺在了草丛中。实际上我也很疲乏了，然而为了给“巡礼小姐”以力量，强忍着走到了现在。
照这样走下去，在日落之前连走到七合目也是相当困难的，于是我们雇了两匹马。驮着人的马儿是茶色的，而我的脸色却是苍白的。二人就这样骑着马在高原的树林间前行，这让我想到了某本书中的插图。我从绿叶之间的缝隙中，看到一种不知名的类似百合花的小花儿在开放。“啊，好多草莓呀！”坐在马上的那个人说道，听语气好像很想吃的样子。我们寻找可以吃午饭的地方。
之后又骑马爬上坡路。当我写到这里时，楼下传来女人的说话声。我如今所住的地方是在麹町（东京的一个区。）喧闹的街中心，众所周知，都市里经常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声响，因此即便玄关处的谈话声也听得不甚清楚。数分钟后，有着浓浓香味的白百合被装在泛着古铜色的柑桂酒的酒瓶中，形成了一种令人舒服的色调，送到了我的桌前。说是T子君给我带来的。偶然却是恰当的时候收到如此喜欢的礼物，真是太开心了。这种花儿，在我
住在高原时，经常出现在我的素描帖子中。这浓烈的芳香，唤醒了我已断裂的古老记忆。
继续说我们爬山的事情。
我们的马儿在树林中那种着日本铁杉和白桦树的凹陷的小道上哒哒哒地前行。倘若洒在嫩叶上的强烈日光能够照射在女人泛青的额头和马儿的圆屁股上，该是多么美丽啊！我这样想着，任由胯下本该爱惜的动物将我颠来颠去。
我们在还马处将马儿还了回去，接着，又不得不拄着白手杖继续前行了。不过，如今似今晨那样的疲劳已不再，我们一边嚼着带有一丝酸味的树木的嫩叶，一边以缓慢的步调爬山，这种感觉真好。
也不时同下山的人们擦肩而过。落后上山人群一大截的我们，想要同这些下山的人交谈，但是这些人看起来也挺疲乏，而且摆着一副不和悦的脸色。就连跟在一位男子身后的拄着登山杖而下的美丽女子，也用不和善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后擦肩而过。
那是一种我们经常在我们周围——亲兄弟姐妹和其他人身上见到的不和悦的脸色，以及看着还没有判断能力的小孩子恶作剧时的那种嘲笑的眼神。那种时候，我们总是两人手拉手哭泣，并且狠狠地说“等着瞧”。那是为了向那些人们反抗而做出的举动。然而，我们也总是遭受到许多失败。然后，我们那被缩小的、挤压的、最终偏颇的心灵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正轨。归来之后才发现，啊，我们的心灵原来是如此寂寞。
道路愈发险峻，不知名的乔木甚是茂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树梢的绿意被如白梦般的雾霭笼罩，宛若画着淡妆的少女那发丝的青色，背着日光微微地颤动。阳光时不时地将云彩隔开，从云缝中偷窥，宽宽的叶子，日本铁杉的树干，到处都笼罩在微弱的光亮中，然而这却没有破坏其他柔软的绿色的和谐。高大的树木就那样倒着，让人感到心痛的切口被日光照耀着，还任由几百年来的落叶落在它们的身上。此时，感觉沉重的空气无声地在自己胸口震动，抬头一看，附近突然变暗，“啪嗒，啪嗒，啪嗒……”大雨下了起来。“啊！阵雨！”我们不由得叫了起来，站住不动了。
不知各位是否曾经有过站在深树林中听着阵雨声的经历。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宛若痛恨着那个薄情男的疯了的女子边哭泣边控诉的声音；又好似还不知恋情为何物的少女夜里的喃喃细语。这都是这世上因受感情煎熬而痛苦的寂寞幽远的声音。
对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极力猎取强烈的刺激和明亮的色彩，但在这未遇到能让自己的内心兴奋起来并可以依赖的事物的日子里，这场突然而来的阵雨抓住了我的内心，这颗匆忙的心也暂时闭上了眼睛，开始啜泣。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幽远的声音还未离开树梢时，白绿色的光线已然从森林的另一侧照射了过来。“啊！真好啊！”那个人开始说话了。
俄顷，美丽的树林走到了尽头。让人吃惊的如同怪物后背一般的富士山的山巅，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浅红色的大颗粒沙子和小石块之间，杂乱地生长着类似蓟草但比蓟草稍大一些的花儿，除此之外，未生一草一木。这让我有说不出的喜欢。庞大的山腹将横浮在空中的云彩横切开来，耸立在空中，这让我茫然的心有了寄托，让我想到了“永远”这个词。
尽管视野一步步地展开，却依然看不到山顶和山麓。
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浅红色、茜色及鲜绿色交错在一起的旷野，这旷野斜挂在半空中。白云密密麻麻地从远远的下方掠过山岩涌到空中，这让我不禁担心起来：自己的身体不会也被吹到空中去吧？
二人循着狭窄的山路向山上爬去。
……荒野中，连一条路都没有，
不知该走向何处，
悲伤的人儿只能在此徘徊，
连仇恨都在嘲笑我……
身后突然响起了歌声，回头一看，“巡礼小姐”的双眸闪耀着美丽的光芒。她继续唱着：
……一位少女
对她心爱的情郎说道：
你是在田野还是在帐篷里？
我等不及与你相见……
高山中的空气一刻也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旋律时断时续，被无情的风儿吹走，然后消失。然而，此时我却比在教堂或姐姐家听得更要认真。
“天”和“地”这两个词，我们早已使用习惯，然而它们却是无法让人切身感受到的词汇。但如今，我们两人站立在这儿——这个让人不由得思考起关于“人类”这一词汇的、连一个人影也不会停留的旷野之中，真切地看着这天与地。我们那行走在悠远的天空和苍茫的大地之间的渺小的身影是如此寂寞。
彼时，我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有人说在遥远的大山村里住着“幸福”，
啊，我去寻找那所谓的“幸福”，
然而却满眼泪水地返回，
山的那方愈发遥远，
仍有人说那里住着“幸福”……
我们低声合唱着。唱完后，思绪又各自回归到自己那孤独的心灵中，沉默着。
我们循着前人走过的足迹向山上爬去。不久，走出了旷野，来到了一处岩石间丛生着杂草的地方。从这里开始，路也比较好走了，而且，能看到富士山的山顶了。我是第二次登富士山，因此并未有多少惊讶。然而，尽管之前曾在屏风及挂轴上见过许多次富士山的画像，但当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富士山时，还是会有些超乎意料的惊讶。预料之中的事情经常会遇到，然而预料之外的这种感觉却弥足珍贵。对于知道富士山的别称“芙蓉峰”这一词语的人而言，在此处看到的富士山虽不能说不美丽，然而对我们来说，那喷火口的龟裂，以及那颜色类似于被遗弃在钢铁厂后院的红色铁屑的岩石，却更加令人感到喜悦。
俯首看向山麓，刚才走过的森林一片蓝色，从此处开始，呈现着浅浅的法国蓝的积雪溶化而成的水流，变成了几条流动的小河。在小河周围，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些植物，它们有着令人舒服的外皮。小河从高原流下，流向山麓，流过田野，穿过村落，潜入铁桥下，滋润着别墅的庭院，最终流入大海。
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兴趣的我的人世之旅便是如此。如今，我们看起来也未受到时间的限制，乏了便休息，高兴了便歌唱，就这样走着。
岩石之间，杂乱地盛开着不知名的花儿，黄色、红色、浅红色、紫色。
“啊——啊——这里就像神灵的别苑呢！”“啊啊小姐”（也指真亚。）惊叹道。真心感谢这拥有天赐的花坛的富士山。
身旁与我同行的那个人的呼吸向我逼近，使我无法前行。
我让她坐在神灵别苑的花丛中给她写生，不经意间看了一下她的脸，发现脸色比她身上披着的黄八丈（日本传统织品，产于伊豆群岛之一的八丈岛，故名。）还要差。我大
吃一惊，连忙问她的身体情况，结果她按住胸口皱起了眉头。我急忙从水桶中倒出一些水，让她服下紫雪丹。待她服下后，我鼓励她说：“坚持下去！马上就到山顶了。”“哎。”她对我笑道。虽然我说“马上就要到了”，可是究竟怎么样才算是“马上就要到了”，我自己也不清楚。而我自己在说“坚持下去”时，也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安。平日里便身体羸弱的这个人，万一死在这里该怎么办？年轻可爱的少女们哟，你们是不会理解的。对艺术家而言，他们有时候甚至会想要结束掉他们所爱的恋人的生命。艺术家首先不是将这一行为考虑为犯罪，而是对新的刺激感兴趣，以此来兴奋自己的心灵。
啊，“善良”哟、“良心”哟，你们永远都是“美好”的狐朋狗友，不是么？
然而，我内心却是十分矛盾的。我想要尽量对她亲切些。抓住她的手，又向山顶爬去。
在下一个岩石拐角，我们坐下来休息，看到从远远的山下，有一行四人爬了上来，渐渐向我们走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男子，紧跟在后面的似乎是一个女人，她穿着好像尼姑衣服那样的黑色短小的和服裙子。第三个人是一位男子，最后一个人像是位导游。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看到同样登山的人，我们心中便升起了一股竞争的意识，于是将冰糖含在口中，又继续前行。就这样，心中有了凡俗之念，便不再去在意什么神灵别苑之类的事情了。然而，我们最终还是被他们撵上了。颇善交际的导游对我们说道：“我们一起走吧！”这句话给了我们力量，于是，我们便和这些人一起前行。
“啊啊小姐”曾经多次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吃紫雪丹，每当这时，那个导游都会返回来给我们鼓劲。我们强忍着疲乏终于爬到了七合五夕目（ “合目”是日语中用来描述山的高度的词。半山腰被称为“五合目”，山顶即“十合目”。），但当我们坐在石室里休息时，却再也没有往上爬的勇气了。
然后，我们又被同行的人拉着、拽着，终于爬到了八合目的位置。
啊，在此之前我们受的痛苦，如今想来，不知为何，却觉得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我们终究还是依靠着肉眼看不到的俗尘之中的人们的力量，行走在这人世间的旅途中。
在爬到接近八合目的地方时，我们看到一位男子站在石室的石墙旁。我们以为他只是短暂地看我们一会，结果那个男的打着手语告诉我们：“我这就去接你们，请等一下。”然后，他便急急地下了陡坡。他是石室的老板。这位男子拉起病人的手，安慰地说道：“好了，没关系了。”
此时，我没有闲暇去眺望已迎来夜幕的高山的景色。我打开包裹，拿出被褥，让病人躺在上面。石室的老板拿来水和药丸。病人并未吃药丸，只是一个劲儿地贪睡。在烟雾和蒸汽弥漫的阴暗的石室里，我们像虫子一样睡着，从小小的敞开着的石窗向外望去，只看到灰色的天空。
不久，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买来罐头和葡萄酒，同石室的老板和导游一起吃了起来。接着，我扶起病人，让她喝了些葡萄酒。自己也在半生不熟的米饭中放了一个鸡蛋吃了下去。
吃过饭后不久，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身穿白衣和黑色和服裙裤的男子。他坐在饭桌前，开始不停地说教。大宇宙、小宇宙以及神灵等等。这些俗尘之人围坐在这位如先导修行者般的男子周围，侧耳倾听着他那煞有介事的说教，唯恐听漏一句话。他的说教颇为冗长，使病人无法入眠。无论她翻向左边还是翻向右边，都无法使依托在筋疲力尽的身体上的心灵得以安静和休息。说教结束后，这位男子又讲起了故事。
病人又开始翻来滚去，痛苦起来。她按住胸口，很是难受，而且很快便开始呕吐。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黑色发丝下那双无力的眼睛，弱弱地盯着我的脸。看着她那双像是在祈求着什么、诉说着什么的清澈眼眸，我的心立刻被融化掉了。
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她的脉搏跳得很快，额头滚烫，像是要燃烧起来。我知道，只要下山的话，这病便能治好。然而，在这深夜，我们是无法下山的。于是，我只有怀着一颗不安的心，一心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惊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哦，原来我睡着了。昨晚，听着病人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呼吸，真想立刻消失，我忐忑不安地听着，但却无能为力。倘若不是自己的身体，虽然能够想象到那种痛苦，然而却无法切身体会到那种痛苦的感觉。人啊，都是独自痛苦着、快乐着、哭泣着的。在这寂静的高山的洞穴中，病人该是多么无助啊！这样想着，便愈发无法忍受就这样醒着聆听那痛苦的呼吸声了。无计可施的我，发誓一定要睡着，一定不要再听到那几乎要断了的呼吸……大概，我便是这样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的吧。
抬头一看，在关闭着的大门的缝隙之间，看到了红色的天空。啊！黎明来临了！
病人怎么样了？我朝她望去，她的脸背着我，似乎睡得很香甜。她那背对着灯光的左枕上的脸颊是多么苍白啊！那无力地伸出来的脖颈是多么纤细啊！还有那筋疲力尽仿佛散架般的身体躺在床上的姿态哟，是多么惹人怜惜啊！我突然想到了科西莫所绘的《普鲁克里丝之死》，不由得心中一凛。
我将手放到她的脖颈上——谢天谢地，是暖和的！
我悄悄掀开被褥，走到门前，高山上冷却了的空气吹进我的衣服中，像是要渗入我的体内似的。我系上胸前的纽扣，举目望去，六合目以下的地方已完全被云彩锁住，箱根（在日本有“温泉之乡”的美誉，位于神奈川县西南部。）的连峰和甲斐（位于关东平原西部的山梨县，其区域的百分之八十都被森林覆盖。）的群山也被这些云彩包裹着，云彩渐渐贴近遥远的地平线，直至消失。白云消失后的天空突然浮现出浅红色，太阳即将爬上山头。在红色最深的地方，横浮着布朗色的细长的云彩。在与这些云彩相距遥远的上方，稍带着紫色的布朗色的长长的云彩，锁着一面天空。在这些云彩的下方，呈现出一片像是被太阳烧着了的牡丹色。
石室里的人也纷纷叫着“啊，佛光，佛光！”，然后起了床。
我打算让病人也看看这日出，于是回到了床前。
然而听到她那依然急促的呼吸声，我便舍不得让她起床了。“已经天亮了吗？”病人听到我的脚步声，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嗯。日出很漂亮哦！”我说。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要看的意思。
“感觉怎么样了？还很痛苦么？”
“已经没关系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只要下山，病就会立刻好起来的。”
我也睡在了被褥上，从门口看着外面。不久，一同住宿的人便穿着奇怪的装束站在门口，为参拜神圣的佛光翘首以盼。一同爬山的女学生、小学老师，还有睡在帐篷中的外国人，都起身看着。
“山麓的云彩好像丝绵啊！”一个人说道。
“像大海一样。”另一个人说道。
女学生用望远镜不停地眺望着四周，然后对同行的老人解说着什么。
小学老师抓住石室的老板，问道：“老板，你这里有温度计吗？”男子从里屋拿出温度计给那位老师看。
小学老师看了看温度计，舔了舔铅笔，然后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女学生将吸附在怀表上的磁铁拿出来，辨别着方向。
早饭煮了米粥，但是“啊啊小姐”却什么也没吃。
和我们同住一个石室的登山者中，有一位年轻的医生，他今天早晨为病人诊察了一番。“好像心脏不太好。”他说，然后给开了药。
医生也要下山了，他对我们说道：“一起下山比较好吧。”于是我们放弃了登山，打算同他一起下山。
穿上草鞋，走出石室，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我们从这里开始下山，我一边回头望着似乎已触手可及的山顶，一边拉着病人的手走下山去。
对于健康的人而言是愉快的“飞沙走石”路，而对病人而言，却是一条艰辛之路。病人走到一半便走不动了，而医生和导游等人，拐过岩石拐角就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在满眼皆是褐色的沙路中。前路依然漫长。
病人说斗笠的红绳勒着脖子很是难受，于是我把她的斗笠取下来背着，左手几乎是抱着她，走两步休息一下，走三步休息一下，最后总算来到了岩石拐角处。
来到这里一看，医生他们正在岩石的阴凉处等着我们。那位医生让我请导游帮忙背着病人，于是我便拜托导游背着她，而我则帮导游提着他肩上背着的大多半行李。尽管行李很重，提得颇为辛苦，但却总比听着病人那急促的呼吸声要好受些。
忍住辛苦，终于来到了一合目的石室。
从这里开始便又要穿过美丽的树林了。病人的脸色也好了很多。
医生一边帮我将背上背着的沉重的行李卸下，一边问道：“这根棒是什么棒？”
“它叫‘背架’或‘瘦马’。”导游答道。
“原来如此，因为要代替马儿背行李，所以才叫作‘瘦马’吗？哈哈哈。”医生笑着说。
“我喜欢‘瘦马’这个说法。我今天也简直就是瘦马呢！”我说道，也笑了。病人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接着，我们从还马处借了一辆马车回到了须走口。沙子是如此温柔，马儿静静地跑着。后来我知道，那位医生在横须贺（位于神奈川县。）的一家医院就职。我们同这些朋友告别，然后坐上了去御殿场的马车。车中有一位登山时碰到的外国人，由于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他冲我们笑了起来，然后收拾自己的行李，给病人腾出位子。
外国人指着从马车的窗口可以望见的草莓问道：“那是草莓吧？”“是的，是的。”我答道。心情愉悦的外国人跳下马车，摘了许多草莓。
“当地人叫它们蛇莓呢。”我说。“蛇是西方人喜爱的动物之一。”外国人笑着将摘来的草莓放到了正在休息的“啊啊小姐”手中。病人也抬起脸笑了起来。
我们乘坐的马车愈发轻快地奔走在高原之上。
